第二天富強很早就和妻子下了樓,開車送她去婦嬰打針。
在醫(yī)院門口富強還挺不放心的一再問她,要不要自己請假陪她一起去。
劉欣欣說不用,只是扎幾針,又不是做手術,況且富強培訓班剛剛擴大經(jīng)營,這是新店開張的第一個月,他總遲到請假,也不太好。
富強于是在車上看著媳婦進了大門,才開車走了。
劉欣欣取了藥,到生殖中心注射室時,前頭已經(jīng)排了十幾位病人排隊等待。
負責注射的護士看上去好似有些“職業(yè)厭倦癥”,面色冷漠,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幾分倦倦的厭煩。
一邊給一個病人注射,一邊側頭對后面的人說:“都自己把藥品包裝拆開,把里頭的針頭安在針管上,別什么事兒都用我,人太多我忙不過來。還有,都先把衣服解開,注射部位露出來,別等排到了再耽誤時間!”
劉欣欣覺得解開衣服倒沒什么,室內(nèi)都是女的,而且暴露的也只是小腹。
可自己把針頭安上?萬一手碰到了針上,不會有細菌之類的污染么?
見大家都沒有異議地照辦了,劉欣欣便也沒說什么。
于是屋里的人都動作起來,拆包裝盒的拆包裝盒、解衣服的解衣服……
看前頭還有好幾個人呢,劉欣欣就先沒動,認真看著護士的動作。
她注意到那個護士打針的手法很特別,好似電視劇中武林高手發(fā)暗器,看也不看,老遠的就一針飛過去,針頭準確無誤地深深刺中目標。
中暗器者一裂嘴,一臉痛苦。
劉欣欣也跟著呲牙咧嘴的,心里有種想逃跑的沖動。
這種沖動在一位病人因注射的疼痛而流下眼淚,卻遭到護士大聲呵斥的時候,終于無可抑制。
劉欣欣一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溜出了注射室。
她拿藥時聽旁邊幾個女的聊天,她們里有兩個是不在婦嬰扎針的,自己取了藥到小區(qū)診所就近扎。
反正就是注射,讓誰扎都一樣。
打了輛出租車,劉欣欣報了一所大學的校名。
那是她的母校,也是富強的。
大三的時候有一回劉欣欣半夜肚子餓,在宿舍里找了瓶罐頭吃。
開罐頭時不知怎么那玻璃瓶子忽然就炸開了,劉欣欣正用右手使勁兒擰瓶蓋,手掌按在尖利的玻璃碴上,瞬間血流如注。
室友那天偏巧不在,只有劉欣欣一個人。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打電話給富強求救。
富強是穿著睡衣跑上來的,后面跟著跑得氣喘的宿管阿姨。
后來劉欣欣聽宿管阿姨說,大半夜還以為遇上賊了呢,拉不住說不聽,她都打電話叫保安了。
劉欣欣覺得宿管阿姨的智商有點兒堪憂,有直接往里闖的賊嗎?賊不都得是偷偷摸摸的?
而且富強還穿著睡衣呢。
富強進屋時劉欣欣的血都流了半個胳膊了,他繃著臉抓了條毛巾把她整只手都纏上,然后一手按著毛巾,一手摟著她下樓。
整個過程里富強一句話都沒說。
去的是學校對面的一家私人診所,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醫(yī)生給檢查了肉里是否還有玻璃殘留,又給打了消炎針開了止痛藥,還在手上縫了六針。
怎么挑的玻璃怎么縫的針劉欣欣都不知道,富強一直摟著她,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懷里,不給她看。
后來又去了幾回,檢查什么的。
劉欣欣覺得給她看病的小大夫人很好,主要是他和富強聊得很好。
所以這一次,劉欣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那家扎針。
手上那么大一個口子他都能給縫好,扎幾針應該不是問題吧。
小診所還在,連門上的字,室內(nèi)布置都沒有多少變化。
人也還是那個人。
抱著藥盒,劉欣欣向“小大夫”講解達菲琳、果那芬的注射方法。
“小大夫”看著還是不很年輕的樣子,卻是個見過世面的:“這個怎么用我知道,有幾個病人都在我這里打過這種針了?!?p> 想了一下又對劉欣欣說:“后來那幾個人都成功了,你也會成功的。”
鼓勵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
劉欣欣忽然覺得,這個長得有點黑的男醫(yī)生,也是挺好看的。
而且很親切。
雖然他好像并沒有認出她來。
不知是因為覺得親切還是他的手法特別好,四針下去,劉欣欣一點兒也沒覺得疼。
不禁在心里慶幸自己的決策很英明,不在婦嬰打針就對了。
房間里還有一位婦人在守著打吊針的孩子,原本正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兒子的頑劣和不聽話,此時卻挺驚訝地望過來:“這是什么藥???要打在肚子上?還打好幾針,看著挺嚇人的。”
劉欣欣向她笑笑,淡淡地說:“是不孕癥,不能生孩子的病?!?p> 婦人一下子呆住了,仿佛偷窺了別人的某種隱私般,有了種為難與尷尬。
她依舊注視著劉欣欣,卻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么。
劉欣欣再向她笑笑:“正準備做手術呢,這種針還要再打一段時間。”
給小大夫交了注射費,劉欣欣提出把手里剩余的藥放在他這里保存。
這個藥是要放在冰箱冷藏的,她不好帶回家里。
小大夫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又說他知道這藥的注意事項,讓劉欣欣放心。
走出診所時劉欣欣看了看時間,她原本和單位說晚去一個小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點了。
索性又打了個電話,改成了請假一天。
請完假劉欣欣又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其實她也沒有具體的安排,也沒有什么事非要去做。
只是覺得心里空空的,人也懶懶的,不想上班,不想說話,甚至不想見任何人。
診所后面是一個小區(qū),現(xiàn)在市區(qū)里很少的六層樓,樓體已經(jīng)很老舊了。
劉欣欣想起她和富強以前去過那院里,可能是為了躲開學校里認識的人?還是為什么來著……
想不起了,總之就是在里面走走,空落落的老小區(qū),連花草也少,他們卻一圈圈兒地逛得很有趣味。
那個時候的他們,只要彼此牽著手,走到哪里都是有趣味的。
劉欣欣走過去。
第一次一個人走在這院里,面對一大片破落的小樓,腳下是和馬路上一樣的瀝青路面……劉欣欣覺得心里,更空落了。
一個單元門門口坐著幾位大媽大嬸兒,聊得挺熱絡的。
劉欣欣站在一邊聽了一會兒。
里面有兩個大媽兒媳婦懷孕了,噢,一個是兒媳一個是女兒。
她們聊的是孕期反應,孕期營養(yǎng)什么的。
和自己婆婆的心態(tài)差不多,只是人家從里到外透出的不是急切,而是喜悅。
婆婆本來也可以和她們一樣的,現(xiàn)在卻躺在家里嘆氣。
今天早上蔣麗華給他們做了早飯,情緒看上去也好了一些。
可她自己做完飯卻沒吃,又回屋躺著去了,看上去還是懨懨的。
問題終歸是出在自己身上,婆婆的心情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并不是太難以接受。
離開那群婦人,劉欣欣覺得自己腳有些發(fā)虛,心里更空了。
不知道是不是扎的那幾針起了反應。
走出小區(qū)劉欣欣走進一家快餐店,還沒到中午,學校學生也還都在上課,里頭沒什么人。
點了東西劉欣欣先去了趟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在二樓,整個二樓沒有一個人,只開著幾盞小燈,空蕩蕩冷清清的,像她的心。
那扇衛(wèi)生間的門似乎特別沉重,劉欣欣把整個身子靠過去才把它推開。
擠進去關上門,身體靠著墻壁,虛脫一般的滑下來,對著面前的墻,發(fā)呆。
那位母親守在孩子病床邊很是疲倦的樣子,大概也是為孩子的病受了很多累擔了很多心吧。
聽她一直在責怪孩子不聽話,大約平日里要照顧頑皮的小孩,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兒吧。
日復一日的操勞,想必,她心里也會有過一絲或是一些怨責委屈吧。
但當她看到還有女人為了擁有那種辛苦操勞的機會,而去吃藥、扎針、做手術,萬般努力又求而不得時,她必然也會覺得慶幸吧。
慶幸她有一個自己的寶寶,便是再多的辛苦也值了。
還有那幾位大媽,尤其是說自己女兒孕期反應大的那個,也是一臉心疼呢。
可再心疼,如果她們知道,還有自己這樣一個求而不得的人存在,必然也會覺得她們其實挺幸運的吧……
人總會從別人的不幸中驗證自己的幸福,而更不幸的是,自己正是那個“不幸”的參照物。
這世界上除了患上絕癥的,還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女人嗎?
失戀、丟掉工作、甚至是被人騙了錢財……
都是可以通過自我調(diào)整走出來的,都是可以通過時間慢慢痊愈的。
可她的問題,她自己無法調(diào)整。
也不可能靠著時間自然治愈。
她只能去扎針、吃藥、做手術……然后把結果交給天意。
很無力的感覺。
在洗手臺處洗了洗手,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劉欣欣走出去,下樓。
店里東西做得很一般,劉欣欣卻吃了很多,大口大口的,卻總覺得胸口是空的,總也添不滿。
直到肚子有一點兒漲,劉欣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以前最怕的就是這里出現(xiàn)贅肉,現(xiàn)在,卻期盼著這里能鼓起來,再鼓起來。
要到什么時候,她才能成為一名“孕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