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殿后門,敲銅鈴的小胖子緊跟身后,忙不迭的問:“九哥,七福在門外瞅好幾次了,咱們什么時候過去?”
小九兒一邊解開袍子扣一邊說:“回去跟我干娘和蘭兒姐說聲就走,這每月逢五講經(jīng),也是為道觀賺著香火銀子。
“等以后咱們營地建起來,就不回道觀了,現(xiàn)在咱們手里的人太雜,凡是三心二意的,堅決不留他們?!?p> 小胖子叫衛(wèi)儒,是柳葉堡鐘家第四子,雖然識字不多,但性情沉穩(wěn),長于算數(shù)還會珠算。
他爹在衛(wèi)指揮使衙門做書吏,薪水微薄,鐘衛(wèi)儒十歲了,又是能吃飯的時候,時常跑到道觀混點祭祀果品點心吃,一來二去就和九兒熟絡(luò)起來,張口閉口叫九哥,毫無違和感。
聽到九兒說完,衛(wèi)儒想了想說道:“七福、虎頭、獾郎、水生、麻五、三寶、東哥這七人已經(jīng)斬過雞頭喝過黃酒,其他人還得考驗一段時間再定。”
兩人都如小大人般說著事兒,看著異?;?,走到女道士們住的月亮門前向西,再走百十步有棟三間磚瓦房外加兩間西耳房的小院,這是九兒現(xiàn)在的住所。
九兒一歲多就開始習(xí)讀經(jīng)書,到三歲時已經(jīng)把十三經(jīng)倒背如流,柳云觀有神童出世的消息,也傳遍整個天津衛(wèi)。
隨之而來的就是香客逐漸增多,即便是冬天,依然有遠(yuǎn)道而來商賈和官吏進香。
因為柳云觀不僅有小神童講解濟世經(jīng)文,還能求醫(yī)問藥,占卜抽簽,都是靈驗的很。
九兒是林真人的衣缽傳人,輩分高,當(dāng)九兒問主持張?zhí)毂?,林真人是誰的時候,才知道這位將璃龍劍傳給自己的真人已是百歲高齡。
連張?zhí)毂:途┏前财接^的師姐,都二三十年沒見過師祖了。
當(dāng)時知道后,還把春蘭嚇得夠嗆,但看著手里黑黝黝的鐵尺,又真實存在,不像是遇到冥界之人。
九兒真氣護體,能凝氣祛病,還會煉制諸多非常靈驗的丹藥,確實也解釋不清,只能越傳越神乎。
主持道人張?zhí)毂W匀徊桓业÷?,首次大方的為九兒和鄭櫻、春蘭單獨蓋了房子,還扎了籬笆院墻。
九兒回到自己的小院,鄭櫻和春蘭正在院子里的竹席上拆洗被褥,蓋了一個冬天的被褥要拆洗晾曬存放,以免夏季受潮生蟲。
推開柵欄門,九兒說:“干娘,蘭姐,我回來了?!?p> 兩人擦擦手來到九兒跟前,六歲的小人兒,個頭快長到她們下巴了,鄭櫻接過九兒手里的道袍說:“今兒散的早,還以為要等到午時呢?!?p> 春蘭把九兒頭上的五岳紫金冠取下來,給他揉著小臉上的勒痕說:“講經(jīng)還戴這玩意兒,看把咱九兒頭壓的,衛(wèi)儒也來了,先去吃些點心吧?!?p> 九兒說:“南嶺那塊地麥子長勢喜人,瓜菜也比其他地方長的好,道觀糧食不愁以后,我就不用再講解經(jīng)文賺香火銀子啦?!?p> 鄭櫻說:“若不是咱們來,他們怎會知道那鹽堿地還能種糧種菜,都是托了咱家九兒的福。”
四人進了屋,正間堂屋有一張四方八仙桌,幾把椅子,鄭櫻和春蘭住在西間,九兒住在東間。
鄭櫻和春蘭雖然穿著道姑衣服,但二人卻難成道門中人,與眾多道人一樣,沒有道碟執(zhí)照,只是掛單修行,平時要下地干活,打掃衛(wèi)生。
因為小九兒的輩分高,加上開了荒地,又為道觀賺了許多香火銀子,二人倒免去做那些粗活,道觀里其他人也沒敢嫉恨。
鄭櫻伺候著九兒洗漱完,重新給他梳頭,又挽了兩個沖天髻,剛才還道法高深的真人,轉(zhuǎn)眼成了村里的六歲童子。
春蘭給九兒和衛(wèi)儒盛上粥,坐在九兒身邊欲言又止,鄭櫻笑道:“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有啥不好意思說的,姐姐說?!?p> 邊說邊坐到九兒另一邊,看著一臉不解的九兒說:“柳青鎮(zhèn)石家托媒人登門,那石宗軍休妻五年,一個兒子七歲,在家沒人管,尋思著娶門親?!?p> 九兒一愣說道:“他那兒子是不是叫石寬?”
鄭櫻看看春蘭,見她搖頭,想了想說:“早上媒人才來,沒說他兒子叫什么?!?p> 衛(wèi)儒喝完粥說:“就是他,晚上主動留下看菜地,他爹出海十天半月不回來常事兒,老家萊州府,錯不了?!?p> 九兒吃完飯看著蘭兒姐臉紅撲撲的,心說二十一歲了,嫁出去總比悶在道觀強。
擦擦嘴說:“總得見見人看長啥模樣,光聽媒婆的可不準(zhǔn),蘭兒姐,相中了說一聲,九兒給你準(zhǔn)備嫁妝?!?p> 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小大人模樣,春蘭心頭一酸,把九兒攬進懷里說:“姐姐哪兒也不去,就守著咱家小九?!?p> 九兒說:“柳青鎮(zhèn)總共七八里路,千八戶人家,蘭兒姐真要相中人,我和干娘過去蓋上大宅子,住在道觀里總不是事兒?!?p> 鄭櫻說道:“就是,九兒給道觀掙來那么多銀子,都讓張?zhí)毂Qb兜里啦?!?p> 正說著,院子外有小孩叫:“九兒哥,主持讓喊你到前院去,有人找你。”
“來了,”九兒答應(yīng)著,對鄭櫻和春蘭說:“一會兒我得去咱家那農(nóng)莊,若是晚了就明天回?!?p> 小九兒給自己在蘆葦蕩里開了荒地,找了百十戶流民耕種,劃小船得大半個時辰才到,七拐八拐的等閑人找不到。
鄭櫻和春蘭知道這事,蘆葦蕩上千里,水網(wǎng)沼澤密布,平常人進入就轉(zhuǎn)向,很難找到出口。
三年前,九兒曾在道觀南邊不遠(yuǎn)處找了片高嶺土丘,讓主持張?zhí)毂U偌耸?,入冬前割掉蘆葦,刨出根須。
開春后又清理雜草,放火焚燒,耕地起壟施肥播種,五百多畝地,當(dāng)年打下三千多石糧食,蘆葦還賣了二百兩銀子,著實讓張?zhí)毂Ed奮不已。
九兒將地交給道觀后,向張?zhí)毂R怂倚◆?,帶著衛(wèi)儒、七福、虎頭、獾郎等人在蘆葦蕩中尋找了半個月。
終于尋到一處獨立的土嶺地,這片方圓十里的土嶺,四面有十幾丈的河道環(huán)繞,高地中還有樹林灌木和高百十米的礁石山。
爬上礁石山,可以清晰看到東側(cè)七八里外的大海,天氣清朗時,還能看到三十幾里外,西北方向的天津衛(wèi)城。
此后兩年,九兒和小伙伴們陸續(xù)找來幾十戶流民,在這片土地建起木屋,開墾田地,養(yǎng)雞養(yǎng)鴨,喂豬喂羊,漸漸的成了世外小村莊。
鄭櫻和春蘭也來過幾次,因這里的流民都是遼東來的山民,住的又是木頭房子,兩人便不再跟著九兒前來。
聽到九兒說要去自家莊子,知道就是去那里,自然不會攔著,鄭櫻叮囑道:“那處莊子比道觀的南嶺還好,你可別再給了道觀,得留著將來娶親?!?p> 九兒笑道:“成,這幾天咱家莊子里正在造船,我得過去盯著,聽張主持說,京城有位張?zhí)鞄熞獊硇∽?,正好把?jīng)文講解的差事交給他,咱們有了船,又不用講經(jīng),以后賺的錢自然都是咱家的?!?p> 說著起身,和衛(wèi)儒向外走去,鄭櫻和春蘭看著小小的背影出了院門,心里竟出奇的踏實。
院門外來報信兒的,是十一歲的七福,家里是軍戶,原本姊妹九個,活了五個,年前他爹去了遼東送糧,至今沒有音訊,家里存糧不多,他也和許多孩子一樣,盡可能不在家吃飯,混跡在道觀和寺廟周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天天苦熬。
天津三衛(wèi)的道觀和寺廟二十五座,大部分都是“捐贈”,氏家和官紳熱衷建廟宇,不是因為一心向善,而是保存家產(chǎn)的不二手段。
寺廟的田產(chǎn),宅地都以神明的名義存在,躲過了一次次朝廷稅費的變革,也是有效洗白家業(yè)的絕佳場所。
但凡氏家和官紳掌控的廟宇,不會允許一般百姓前往,更不可能讓流民和四處打秋風(fēng)的草民崽子游蕩。
像柳云觀和藥王廟這種修行者相真正道觀,成了無家可歸和半饑不飽者的快樂天堂。
九兒給予眾人和這些半大孩子的印象,不光有神童降世和醫(yī)藥圣手的名頭,還有傳的神乎其神的仙子衣缽傳人的身份,這才在這些半大孩子中擁有極高的號召力。
柳云觀原本香火慘淡,百十口子人守著兩百畝薄田勉強度日,九兒三歲后便靠著聰慧博得名聲,說服主持張?zhí)毂?,在沼澤地開荒種田,養(yǎng)豬養(yǎng)鴨,結(jié)網(wǎng)捕魚,編制蘆席。
柳云觀的鹵味坊制作的鹵制鴨鵝、豬肉雜碎,蝦醬咸魚都成了天津衛(wèi)的頭牌名吃,每天送往三衛(wèi)各酒館的鹵貨都在七八百斤以上。
七福來喊九兒到前院,九兒并未多想,以為又是慕名而來的病人或云游的道人,準(zhǔn)備應(yīng)付一下就前往自己的新莊子。
快走到前殿時,七福哼哼唧唧看著九兒說:“九哥,要不咱從后門走吧,不到前院去,弄不好有麻煩?!?p> 衛(wèi)儒在他后腦勺扇了一巴掌說:“早就看你魂不守舍的,虧了還一起斬雞頭喝過血酒,你就這樣對待九哥?”
九兒皺眉問:“說說,怎么回事?”
七福揉著腦袋說:“左衛(wèi)的茍千戶家那大少爺,和劉百戶家那小子糾集百十人,抬著大石頭堵在道館門口,他們拿著棍棒,像是尋仇來的?!?p> 九兒拍拍七福肩膀說:“走到這里你能說,就是好兄弟,咱們要在這片土地站穩(wěn),這一關(guān)非過不可,管他什么茍戶貓戶,欺到門上就得打回去,不然咱們以后連狗屎都沒得吃,”說完大步向前殿走去。
衛(wèi)儒扭頭四下瞅了瞅,從木柴堆里找了兩根木棍,遞給七福一根說:“別認(rèn)慫,想吃飽飯,就得玩命,今天說不的得見血,弟兄們來了多少?”
七福接過木棍,來了勇氣說:“除了留在莊子里值夜的五個,其他人都在大門外,只要九哥兒招呼,誰跑誰孫子?!?p> 三人轉(zhuǎn)過大殿,院門處,四五十個道觀的道人拿著鐵鍬鎬頭堵在大門,里面的道人看到九兒走來,開始讓開通道。
一個年齡大的老道士說“九兒來了,張主持在前面交涉,你可得當(dāng)心?!?p> “師叔來了,要不你從后門跑吧,別等會打起來再傷著你?!?p> “師叔,不是小的說您,這香客都跑到咱這兒,其他廟里就沒進項,這是來剮皮的,樹大招風(fēng)啊?!?p> “你會說話嗎?若不是師叔,咱現(xiàn)在還喝野菜湯吶,你虧心不虧心?!?p> “我也是為師叔著想,怎么也得給別的道觀留條活路不是?”
“你小子是那頭的?端的是胳膊肘往外拐,從去年開始咱們都有了月銀,還有四季的衣裳,不都是托師叔的福嗎,誰敢對師叔不敬,我第一個就不答應(yīng)?!?p> 九兒停下腳步,掃視一眼眾人,雖然是個孩子,在這群道士中間原本不起眼,但他目光看過去,所有人都不自覺的躬身,許多人還打了個哆嗦。
九兒見沒人再亂哄哄議論,昂首走出大門,張?zhí)毂^D(zhuǎn)過身,躬身一禮拜道:“無量天尊,師叔,今天麻煩上門了?!?p> 九兒放眼望去,石階下,百十個衛(wèi)堡的青皮手拿棍棒,還有人拿著刀劍長矛,正斜眼歪胯的看著他。
原本散去的來聽經(jīng)文講解的人,遠(yuǎn)遠(yuǎn)的圍在四周不敢上前,一些衛(wèi)堡的官吏和商賈也躲在人群后面,伸著脖子往大門方向觀望。
門前正中,一個喂牲口用,三尺高一丈長,足有兩千斤的青石馬槽橫放在地上,幾根粗麻繩和一堆木杠扔在一邊,兩個騎著馬,身穿皮甲的二十多歲小子正冷眼瞅著九兒。
九兒指著最靠前的那人說:“你是誰?扔個食槽子在門口什么意思?”
那人坐在馬上直起身說:“好說,左衛(wèi)茍富貴,今天來是想為整修道路籌些銀子,你們道觀大車小車的往各衛(wèi)跑,軋壞了道路,所以得拿大頭?!?p> 九兒笑道:“你還會修路?用銀子能辦的事兒就不叫大事兒,說說,想要多少銀子?!?p> “好,不愧是小仙師,痛快,每月只要把這食槽填滿銀子就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咱也不為難你,大伙說對不對?”
“沒錯,對,填滿槽子就成,”那幫子青皮亂糟糟的跟著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