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究竟是什么樣?我在夢里見過了。”
無盡的渾濁硝煙。那一堆廢垣,近看是小山一般的斷肢殘骸——
鳳梧一身冷汗,猛地起身。
“呼……只是夢……”
她深深呼吸,終于緩過神來,揉了揉酸痛的睡眼。
明媚的清晨日光鋪灑在床前,亮成一片。
走到窗邊。春光明媚,花兒草兒仍散發(fā)著以往清香的光輝,幾乎使她錯以為一切一如從前。
林遇正巧在院子里,他向女孩招了招手。兩人于是來到河邊,席地而坐。
雨后,河水流得湍急。不時有幾滴水珠濺落在他們臉上手上,傳來小小的涼意。
“你……”
“我……”
異口同聲。
兩人低頭苦笑,這不合時宜的默契令他們一時有些無奈。
鳳梧于是眼望河面,出神地等著,只等他說。
碧綠的、清澈的河水,像夢幻的薄紗。通透得見底,有幾顆卵石,繽紛好看。沒有魚。
“我也去?!?p> 他終于說出這句。
“我雖沒有上陣殺敵的功夫,但軍營里,總用得上大夫?!?p> 說過,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孩。
鳳梧點了點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一點。這樣的對話,是她早料到的。
痛心么?好像已經(jīng)有點兒麻木了。
好在林遇今日也帶著笛子。他拿在手上,摩挲著轉(zhuǎn)了一圈。鳳梧以為他會依舊吹起那首《落央》,但他沒有,而是拿塊帕子包了起來。
“給?!?p> 細(xì)長的包裹遞到她面前,令她不明所以。
“是這樣。我想,此去應(yīng)該不便攜帶。所以,可以暫替我保管嗎,鳳梧?”
“畢竟是父親唯一的遺物,我不想……”他斟酌著適可而止。
聞言,鳳梧于是伸出雙手,接下,抱在懷里。笛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一時無人出聲,兩人的臉上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就連應(yīng)景的河面也像鏡一般光滑得冷漠。時間在一呼一吸間悄然流逝。
“天要黑了。”
明明還是中午,鳳梧卻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
不過她說的也對。天色是漸漸暗沉了,但那不是黑。等那片云過去,會再亮起來的。
林遇抬眼望天,眼里也染上了云般的灰霾。
“鳳梧。別,等我了……”
他垂下眼去,沒有看到女孩握住笛子的手逐漸變形。那兩滴淚,是確確實實落在了上頭。
她支撐著站起,逃也似的跑走了。
天黑了。
這往后,將一天算作一劃,寫出一個正字來,就到了軍隊要開走的日子。是很快,誰讓戰(zhàn)事來得急烈。
村口烏泱泱站滿了人,道路中間,是一道厚厚的銀灰色的墻。
母親今早臥床在家,即便心向往之,也不能送思墨這一程。爹于是想跟鳳梧同來。她嘴上說著不肯,終究還是背著爹偷偷來了。就坐在人群外圍那塊神圣的石碑上。
戰(zhàn)士們身穿鼠灰色麻布短衣短褲,外罩銹跡斑斑的鐵質(zhì)胄甲、護(hù)腿,頭戴鋼盔,各身背一把大刀,看著也不是全新。
只有兩人不同,鳳梧一眼就望見他們了。
林遇沒有背大刀,也沒有穿盔甲,只是背著個木頭箱子,藥箱。當(dāng)初他就這么來的,現(xiàn)在也這么走。
還有思墨,他那一把火紅的劍實在矚目。
他們四下張望,尋找女孩的身影。找不見,倒望見許多熟人。
紅石,白發(fā)飄飄。爹,和大伯。學(xué)堂里年老的先生們,來送年輕的的先生們,和突然出關(guān)的老林大夫,其實他一點兒也不老。以及各路年長、年幼的親戚,雜貨店老板……
這時領(lǐng)頭的開始點花名冊。
因為太過相同,鳳梧不能看清每個人的臉。但入耳的林她沒有一個不認(rèn)識的,多數(shù)熟知。
數(shù)來,一共七十九人。上至四十,下至十八。
即刻出發(fā)。領(lǐng)頭人一踢馬肚子,帶著他們浩浩蕩蕩地走了。
鳳梧跳下石碑,轉(zhuǎn)頭朝家走去。身后傳來男男女女的抽泣聲。
熱辣的太陽蟄得皮膚生疼。她頭也不回地快步疾走,沒有珍惜這最后的好春光。
打他們走后,一天像是有一年那么長。在路上遇到人,他們好像也都不會笑了。皺著眉頭,咧一咧嘴,似哭一般。
雨季最會挑時候,這時更是連綿地下。最初人們還勉強(qiáng)著互相鼓勁,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僅剩的微小希望也被雨水滴穿了。
一日、兩日、三日、四日……足足十九日,終于來了消息。
叁月叁拾壹日,邊關(guān)
硝煙彌漫,一場大戰(zhàn)顯然剛剛結(jié)束。城墻下邊的亂葬崗,尸體連著堆出了兩座小山。
龍沅的精銳來勢洶洶,短短兩日,安素軍隊已然死傷慘重。
來自青木村的這一支隊伍惶惶著踏過尸體山,來到戰(zhàn)場。
這一路對他們來說可不輕松,有人甚至幾次想要逃走??謶?,是他們遭受最多的:對未知的恐懼,對殺人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無時無刻不折磨他們的心緒。但不知怎么,來到這兒,聞著濃烈的血腥尸臭味,這些恐懼又全都銷聲匿跡了。他們忽然不怕死了,哪怕當(dāng)下就來。
第一戰(zhàn),的確很快就來了。
三千人,這么大的陣仗,沒幾個人見過。不過,仍是四兩撥千斤。
慘敗。
頭一回,就遇到了魏王這個狠角色。
敵方陣營,共有三位大帥。主帥:太子,兩位王爺:魏王和齊王,各任副帥。其中太子和魏王帶兵最多。太子講求兵法,同時極重規(guī)則。即便在戰(zhàn)場上,他也頗有些君子風(fēng)度,常常放敵一馬也不愿趁虛而入。魏王呢,恰恰相反,他是極盡奸猾之道,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至于齊王,他只能算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指揮家。此外,還有前來的將軍們,只能在下邊排到校尉。
而這邊,舉大旗的是宮里最為驍勇的奚大將軍,雖年過半百,他的志氣也不減當(dāng)年。再后頭,就是各路武官、指揮使。
至此,安素接連戰(zhàn)敗。
戰(zhàn)士們心里原本都憋著一股火,但到這兒,火已滅盡了,幸存下來的人們滿心只剩落寞和懷疑。
奚將軍看在眼里,他知道,他們都太需要一場勝利。
當(dāng)著眾士兵,他揮劍斬下了小指。拿起來,血淋淋的。
“不成功,便成仁。”
他說得平靜,眼里卻冒出了火。這一把火,把所有人又點燃了。
他們果然成功了,大獲全勝。
欣喜之余,他的目光漸漸被一個少年吸引。他劍法不俗,有一把絕妙的赤色長劍。
思墨不僅毫發(fā)無傷地活了下來,還接連提升,當(dāng)了校尉。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初來時的七十九人,到現(xiàn)在只剩兩個,林遇,和他。想到這兒,他有時難免覺得無助,恨不得也一死了之。但如今有更大的責(zé)任擔(dān)在他肩上,他不得不一往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