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刀抵在真正的狼牙之上,嘎嘣作響,不時落下幾塊帶血的刀片。熏臭的狼呼噴在上官安心結(jié)滿冰霜的臉上,青眼放光,兇狠且貪婪。
上官安心被死死摁在雪里,身上沒有一處好肉,遍體血痕。血水融化新雪,凝結(jié)成冰,將胸膛以下的部分牢牢凍住。鋒利如刀的狼爪仍在不停地劃破他的血肉,摧殘他的意志,撕咬他的靈魂,啃噬他的生命。
然而,恁它如何折磨,上官安心一聲不吭,左掌抵住刀背,右手握緊刀把,死死扛雪狼王的血盆大口。粘稠摻血的口水滴在臉上,他也渾不在意,雙臂依舊堅挺,沒有半絲松動的跡象。
上官安心眼中不見一絲恐懼,只有一種頗為邪性的堅毅,如兇獸,似妖魔。
盡管狼牙與他只有半尺之距。
遠(yuǎn)處亮起了星,一顆,兩顆,連成一片星河。有馬蹄聲,有人。
茫茫雪夜突然竄出一條火龍。
“放箭!”是上官安民!
“不行,會傷到二哥?!鄙瞎侔察o也來了。
身后還有近百名金刀門的弟子,個個背著大刀。
然而,在此陣仗面前,上官安民作為少掌門,他的話就是命令!
弟子們引火點(diǎn)著箭頭,霎時間火箭齊發(fā),射入狼群。
雪狼王當(dāng)機(jī)立斷,長嚎一聲,叫兒郎們撤退。隨后照上官安心臉上撩過一抓,果斷離開。
火箭對活狼沒有絲毫威脅,只是滿地殘狼、死狼,中箭之后,立刻燃燒起來,凄厲鬼艷。
唐野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連松開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他正伏在一只雪狼身上,硬扛著狼爪,拿落日刀抵住對方的咽喉,借著身體重量,緩緩,緩緩,壓了下去。狼聲嗚咽一陣,漸漸沒了呼吸。
他身上還扒著三只殘狼,一只在腰上撕咬,一只咬住腳踝,一只正欲咬他脖子,被唐野胳膊一扣,鎖在腋下。
刀在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動,扎進(jìn)鼓鼓的肚皮。
胳膊仍在用力,直到狼嘴合上。
他艱難地翻身,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那兩頭殘狼見唐野回頭來看,畏畏縮縮,卻不肯松口。它們前肢盡斷,已沒有留在狼群的資格,巴巴地望著離開的狼群,微微抽咽。
周圍十多頭雪狼,非死即傷,傷的那些,大多數(shù)也是前肢被砍,變成殘廢。
“二哥——”安靜撲到跟前,將上官安民刨了出來,見著他滿身是血,禁不住哭出聲來。
“小——妹啊,哭得也這么,這么好看?!鄙瞎侔裁褚琅f挺舉著狼牙刀,身子硬得都無法扭頭,只是眼珠子咕嚕亂轉(zhuǎn)。
“二哥——你干什么呀,為什么不叫人,為什么一個人來,你逞什么英雄,二哥,你的臉——”安靜看到二哥右臉,被生生撕下一塊。
“逞英雄的不是二哥,是那個唐爺?!鄙瞎侔裁裱壑樽邮箘磐埔胺较蚩?,卻什么也看不到。
“唐爺?哪個唐爺?”安靜想不起來,以為是養(yǎng)馬的爺爺。
“就是——那天,我在街上揍的那個書生?!?p> 不待二哥說完,安靜便丟下他,往唐爺方向奔去。
月色真美。
唐野沒等到安靜過來,便睡著了。
他夢見一只狼,死死咬住他的屁股,牙有半尺長,滾燙滾燙的。
“阿爺,對不起,是我們金刀門沒做好防御,連累師哥了?!鄙瞎侔察o低著頭站在唐百戰(zhàn)跟前,不住道歉。
“小女娃,你去吧,忙一晚上了。這是小野自己選的,怨不得你們?!?p> 金刀門唯一一個從藥王谷聘請來的神醫(yī)華百里,正在給上官安民治傷,還有兩名當(dāng)值醫(yī)師在一旁輔助。至于唐野這邊,就只剩一個年輕學(xué)徒。學(xué)徒腦門汗如雨下,雙手戰(zhàn)戰(zhàn),唐百戰(zhàn)瞧不下去,便將其支開,自己動手。
一動手,唐百戰(zhàn)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成了個十足的老人,眼神差,動作慢,心里害怕。
老人將唐野上身的衣服全都撕了下來,每一塊都是長條狀,慘不忍睹。他借來兩壇子酒,自己悶上兩口,剩下的全澆在唐野身上,沖洗傷口。隨后拿來煮沸的毛巾,仔細(xì)擦拭,一連擦了二十七條,才將血跡擦干。緊接著,將僅有的一瓶金瘡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撒到傷口上。剛?cè)鐾陜蓷l胳膊,就用光了。
上官安靜喝道:“金瘡藥呢,怎么才這么點(diǎn)!”
醫(yī)徒被這場面嚇得話都說不清楚:“師師師傅,就給給給了我一瓶,剩下的要要要留給二爺?!?p> 安靜沒聽完,就蹭蹭往二哥那里趕。
老人將醫(yī)箱拿來,仔細(xì)翻找,除了些棉布、手術(shù)刀,再無其它。他沒有嘆氣,拍拍醫(yī)徒肩膀,問有沒有止血的草藥。醫(yī)徒點(diǎn)點(diǎn)頭,趕忙回去拿。出門時,被門檻絆倒在地,又急急慌慌地爬起來。
兩名上官安靜帶來的貼身侍女,也見不得這般場面,只是在門口等候吩咐。
唐野一次也沒有醒來,眉頭緊皺,很痛。
老人守在邊上,什么也做不了。他征戰(zhàn)一生,受過無數(shù)次傷,比唐野現(xiàn)在還嚴(yán)重的也有過,都扛了過來,沒有絲毫后怕。
然而此時此刻,他有些怕了。
上官安靜回來時,已經(jīng)過去半個時辰。她遞來兩瓶金瘡藥,很是難為情,一個是因為唐野此刻一絲不掛,一個便是這藥,比剛才那瓶要好一些。
上官安民那里的用人用藥,都比唐野這里高級不少,她想多拿些,可看到二哥也是這般嚴(yán)重,實在開不了口。
老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拿起金瘡藥,小心翼翼地倒在看起來更嚴(yán)重的傷口上,像胸口處的三道爪痕,被撕爛的后背,腰側(cè)模糊稀碎的血肉,大腿小腿上的牙印兒,露出白骨的腳踝......
哪里有不嚴(yán)重的傷呢!
稍有不慎,不是死亡,就是殘廢。
藥用完后,上官安靜就要再去拿點(diǎn),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但留在這里,除了哭和愧疚,她什么也做不了。
“小女娃,等等,我老了,眼神不好,你幫我穿個線頭吧?!?p> 安靜停下腳步,接過針線,連穿幾次,都沒有成功。
“離燈近一些?!?p> 安靜往前幾步,才算成功。
老人接過針線,坐在唐野身邊,瞇著眼,開始縫合傷口。這活兒他從沒做過,但見過不少,他夫人就常常做這些事,只可惜啊,跟著他天天擔(dān)驚受怕,不能長壽,早早便去了。
老人知道,這很痛,盡管他從來不說。
“小野啊,忍著點(diǎn)?!崩先说氖挚刂撇蛔∷频膩y顫,縫得七扭八歪,很不好看。至于效果,只能聽天由命。上官安靜打算叫侍女來做,忽而想到唐野光著身子,也不合適。于是咬咬牙,往前靠了兩步。
“阿爺,你教我,我來縫吧?!鄙瞎侔察o的臉陣紅陣白。
“不用,你去吧?!崩先藬[擺手。
上官安靜躊躇不安,待得一陣,往二哥那里奔去。二哥也還沒醒,醫(yī)師正在縫合傷口,安靜往前兩步,仔細(xì)觀察動作。這時,大哥上官安民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袖珍瓶,從里面取出一顆丹藥,給醫(yī)師瞧過,便喂進(jìn)二哥嘴里。
“這是什么藥?”安靜問道。
“是爹爹房里的復(fù)元真丹,拍賣會上得來的,一顆一萬黑龍幣?!鄙瞎侔裁窠忉尩?。
“還有嗎?”
“還有八粒?!?p> “給我兩粒,我要去救師哥?!?p> “不行,這是父親的東西,二弟吃可以,旁人不行。”
“給我!就說是我吃的!爹爹才不會怪我!”
上官安靜作勢要搶,可她哪是上官安民的對手。
“小妹,別胡鬧。我不瞞你,這復(fù)元真丹是治療外傷的絕佳靈藥,連服九日,將來便不會有任何隱患。二弟是五重龍魂,他需要這個,才能維持實力?!?p> “大哥——”安靜哭出聲來,“可是,可是,師哥他,傷的也很重啊?!?p>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我看他身子強(qiáng)健,應(yīng)該能扛過來。至于自身修為,他本就只有一重龍魂,有沒有,差別不大?!?p> 安靜靠著墻滑到地上,埋頭嗚咽,她的心是亂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上官安民俯下身子,說道:“小妹,放心,我知道你尊重唐夫子,等華醫(yī)師處理好二弟這邊,我會請他去照看一下唐野?!?p> 安靜猛然抬頭出手,就要去奪大哥手里的藥瓶,卻被其躲過。不待大哥批評,她便匆匆離開。
回到唐野房間,看見阿爺仍在縫合傷口,老指頭常常繞不過來,縫得丑陋笨拙。安靜也不問,徑直翻出針線,穿引兩下,便坐到唐野腿邊,自下而上開始縫合。
她紅著眼圈紅著臉,如雨后桃花一般。每穿一針,安靜都會下意識地側(cè)目,察看唐野的反應(yīng),隨后又猛地回頭。
一老一少,從深夜忙到天明,終于將大大小小的傷口全部縫了一遍,隨后用棉布包扎起來,把唐野裹得像一只蠶蛹。
老人探了探唐野的呼吸,異常微弱,隨時都有可能停下。
然而他不信,佝僂著身子,推開房門。
天亮雪停,大地晶瑩,埋葬了昨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