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嘉麗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
章翾聽到動靜，也很快爬起來。她開門見到素面朝天的萬嘉麗正要出去，下意識問她：“這么早去哪兒？”
萬嘉麗一雙眼睛腫的厲害，只能微微瞇著，她不緊不慢的說：“去轉(zhuǎn)錢給你?！?p> 章翾走到她跟前，問：“轉(zhuǎn)什么錢？”
萬嘉麗笑了一笑，說：“欠你的錢啊。不過只有一個月的工資，還得減掉還信用卡的，再留幾百塊當生活費?！?p> 章翾說：“我又不著急用錢，現(xiàn)在不用還?！?p> 萬嘉麗曉得她的好意，但還是說：“我想過了。我這人沒有存錢的習慣，如果不逼著自己每個月還你一點，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還的清。我知道你不缺這十萬塊錢，可一直這么欠著我心里不舒服。你就當是為了培養(yǎng)我節(jié)約用錢的好習慣，每個月都還上兩三千，三四年下來就能還完了?！?p> 章翾聽她這樣說，不好再反對，于是說：“我陪你一起去?！?p> 萬嘉麗不讓，笑說：“大清早的，就到小區(qū)外頭的柜員機轉(zhuǎn)個賬，不會遇到危險的?！?p> 章翾又說：“那我去買早餐?！?p> 萬嘉麗還不讓：“那就更不用了，油條豆?jié){我還是能請你吃得起的。以后吃大餐什么的，你再自覺去買單就行了?！闭f完，她想起昨晚的事多虧了蒙東羽，便表示：“還得找個專門的時間請阿羽請吃頓飯?！?p> 章翾想了一想，問她：“明晚吧？”
萬嘉麗搖頭：“我們剛換了航線，今天晚上我得飛西安，明晚估計趕不回來?！?p> 章翾蹙眉：“不如請幾天假在家休息吧?！?p> 萬嘉麗說：“不想因為亂七八糟的事耽誤工作。那個人帶給我的壞影響越快消散越好，閑著在家反而容易胡思亂想?！?p> 章翾頓了頓，沒再勉強她，也沒說出明晚定了請蒙東羽吃飯的事，只說：“那就再約?！?p> 萬嘉麗下午出門去機場時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朝氣，章翾十分佩服她，同時也擔心她只是在假裝堅強。
晚上康明崢打電話過來，問周末過的如何。
章翾正坐在餐桌前吃面條。
沒開電視機，屋里很安靜，康明崢的聲音從遙遠的南半球傳來，她突然有種孤獨的感覺。
半聽到回音，他不放心的喚了一聲：“章翾？”
她懵懵然回過神，沒將昨夜去警察局的事告訴他，只是說起昨晚的婚禮以失敗告終。
他聽她說完，給出評價是：“不負責的兩個人?！边€說既然已經(jīng)走到了大擺筵席、婚紗加身的份上了，就不應該再干這種雙方都丟臉的事，到這時才來反悔，不但是自己需要承擔嚴重的后果，還連累家庭，一氣之下的出逃更是情商在水平線以下的表現(xiàn)。
她知道他說的很對，可就是沒辦法從心里表示贊同。夜里睡不著，又想起昨晚新郎脫下西裝外套離場的畫面。她始終認為新郎幼稚，不過之前是幼稚的不成熟，而此刻好像感覺變成了幼稚的稚氣，或許有時候不將人逼到那個份上，他是沒有勇氣做一些讓人跌破眼鏡卻實實在在是他心中所想的決定的。
她也斷斷續(xù)續(xù)在想明天晚上和蒙東羽吃飯的事。會不會答應的不應該？但朋友之間吃頓飯其實很正常。上次在長沙，他搶先買了單，這次就當是請回他。她這樣寬慰自己，漸漸就睡著了。
事實上，章翾還在為去哪里吃飯而發(fā)愁。
第二天上班，在紙上列了十來個餐館都覺得不夠合適。要么太私密像是情侶約會，要么遇到熟人的幾率太高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再不然就是西餐廳的環(huán)境容易讓本來就各自拘謹?shù)膬蓚€人更加尷尬。
到了下午，蒙東羽發(fā)短信來向她確認晚飯的事。
她表示不會放他鴿子，只是餐廳選不好。
他很快回復她，已經(jīng)訂好了地方，但目前得保密。
沒有地址，她自己去不了，他早已準備好了過來接她。
下班時段，大廈路邊?？苛瞬簧偎郊臆嚒?p> 他還是開著那輛黑色的路虎，一本正經(jīng)的夾在一輛藍色的MINI和一輛紅色的奇瑞之間，有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滑稽感。
大廈出口連續(xù)不斷的涌出一波又一波下班的白領們，他一眼便看到章翾，還怕她看不到自己，于是從車窗伸出頭和一只手猛朝她搖晃。
她直徑走過來，開門坐到副駕駛座的位置。
還不到六點，天色已經(jīng)暗下去一半。
她系好安全帶，扭頭借著最后一點余暉看他。
她問：“去哪里吃？”
他眉角飛揚，仿佛要將暗淡下去的黑夜點亮。
他說：“去了你就知道了?！?p> 路不好走，車又多，交通日復一日的陷入膠凝的狀態(tài)，可好的心情并不因此受影響。
章翾嘴上不再問去哪里吃飯，可心里一直在猜測，連蒙東羽家都沒放過，不過她所了解到的是他一直住在蒙家老宅，那是絕對不可能、也不合適帶她去的地方。她聯(lián)想到蒙老太太，于是問及病情。
蒙東羽如實說：“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時間不長了。她老人家自己想的很開，還經(jīng)常開導我們?！?p> 這話題雖是她起的頭，她卻不知說點什么安慰人的話才好。
他倒不用人安慰，因為蒙老太太這病從發(fā)現(xiàn)到現(xiàn)在也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了，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換到別的話題，問她萬嘉麗怎么樣了。
她半笑著說：“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女漢子?！?p> 他跟著笑了笑。
她緩緩舒了口氣，說：“我真希望她能把這一頁不愉快的過去快點翻過去，是真的能忘記，不是假裝忽視，想起來又會疼的那種。然后從此以后，我們誰都不再提，讓王自健這個人徹底消失在她的記憶里?！?p> 他半真半笑的說：“要完完全全忘干凈一個人是很難的?！?p> 她抿了抿嘴，沒接話。
他又告訴她：“王自健肯定是要坐牢的。如果坐完牢出來還不老實，我再想辦法收拾他。”
她輕笑了一聲，側(cè)頭問：“怎么收拾？”
他故意說：“請一幫人去打他。”
她呵呵笑。
他也笑了，問她：“不信？”
她搖了搖頭，認真說：“不信?！?p> 有那么一小陣子的時間，兩人都安靜著，不說話、不放音樂，偶爾有車喇叭聲傳來，但絲毫不會尷尬，是難得的輕松自如的狀態(tài)。
等天已經(jīng)黑透了，也就到了吃飯的地方。
是東四環(huán)人不多的舊小區(qū)里頭。
店鋪就在居民樓的一層，條件簡陋但生意奇好，幾張桌子甚至擺到了路邊。店鋪牌子上寫著長沙一絕，吃客們的桌上都擺著一盆盆的只有蝦尾的小龍蝦。
章翾既驚喜又驚訝，問蒙東羽怎么找到這地兒的。
蒙東羽早先訂好了位，這時來了，有服務員領著去到靠角落的安靜位置。他解釋說：“無意間遇到的，跟朋友吃過一回，味道很不錯，吃了不會鬧肚子，美中不足就是到了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小龍蝦長不太大，肉不多?！?p> 她一邊拉開椅子坐下，一邊說：“不用長大太的，其實主要就是吃個味道?！?p> 他將一張薄紙的菜牌遞給她：“看看還想吃什么?！?p> 她接過菜牌紙，向蒙東羽表示：“先說好，今晚是我請你。”
他正在用茶水洗兩人的碗筷，他聞言笑了一笑，點頭答應。
小龍蝦是必點，她還要了炒蟹、悶螺螄、鐵板韭菜和雞蛋炒粉。因為他是開車來的，她特意問他：“你是要看著我喝啤酒，還是也喝點，然后找別人來幫忙開車？”
他說：“把車停在這里不怕?！?p> 這個時節(jié)喝啤酒還真是有點涼颼颼的，但配著香辣的小龍蝦就剛剛好。
她吃的胃口大開，接二連三的端杯敬他。
但凡她敬的酒，他都是滿杯喝到肚子里。等她喝完兩瓶，他腳下已經(jīng)集了半打空瓶。
她歪著腦袋去數(shù)瓶子，然后驚訝的問他：“不漲肚嗎？”
他說：“漲肚?！?p> 她問：“漲肚你還喝？”
他嘟了嘟已經(jīng)有些紅腫的雙唇，說：“辣呀?！?p> 她咯咯笑起來，將他桌前的悶螺和自己桌前的鐵板韭菜對調(diào)了位置，說：“這個螺螄是挺辣的。但真的很好吃，而且沒有沙，應該挺干凈。”
他說：“你一直挺愛吃這個的。以前學校附近有家店做的不錯?！?p> 她慢慢的點了點頭，遙想起從前的一些片段，無限感慨的說：“那家店的螺佐料多，味道好是好，就是不干凈，每次吃完都得鬧幾天肚子?！?p> 他笑了笑，說：“不給你吃還亂發(fā)脾氣?！?p> 她不承認：“我哪有亂發(fā)脾氣?！?p> 他直直看著她。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此時，一聲巨響從旁邊的空地傳來，接著夜空被一束巨大的煙花照亮。五顏六色的光瞬時間由上往下灑落，將人的臉映照出不同的色彩。
他們不約而同的扭頭朝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邊正上演著求婚的戲碼，年輕的小伙子抱著一大束鮮花單膝跪在地上向年輕的小姑娘表達自己的愛意與真心。邊上圍了不少起哄的朋友，都是齊聲喊著‘答應他’。
章翾覺得那畫面有些雜亂，可這種雜亂透著實實在在的美好。她很羨慕，卻又有種無法言喻的失落感。
她再要了兩瓶啤酒，給了蒙東羽一瓶。她半笑著說：“最后一瓶，再要也不給你了?！?p> 結(jié)果這最后一瓶酒，喝的人意興闌珊，久久不見瓶底，暈眩的感覺還上了頭。
章翾掏錢出來結(jié)賬，老板說已經(jīng)結(jié)過了。她等著蒙東羽從洗手間回來，不高興的質(zhì)問他：“說了這頓我請的?！?p> 他擺出一副懵然不知的表情，反問她：“已經(jīng)結(jié)賬了嗎？”
她差點被他騙了，問：“你沒結(jié)？”
他笑了笑，胡亂說：“可能是剛才求婚成功的那個小伙子一高興就把全場的單都買了吧?！?p> 她不信他的話了，嘟著嘴。
他說：“就當沾沾他們的喜氣?！?p> 他如今不像從前那樣霸道，溫和的口氣讓她拉不下臉真正去生氣。他曉得她不會因此惱怒，主動說：“請我喝杯酸奶?！?p> 她于是到旁邊的小商店去找酸奶。原本只拿了兩盒，結(jié)賬時見到他站在外頭打電話，又一時起興，改成買一打。
他很快打完電話，十分詫異的接過她遞來的十一盒酸奶。
她笑笑的，自己拿了一盒在喝，告訴他：“這個抵一頓飯?！?p> 他看了看十一盒酸奶，又看了看她，當即提出：“那是不是可以邊走邊喝？”
她望向他停在樹下的車，問：“車怎么辦？找人來開了嗎？”
他點頭，已經(jīng)戳開了第一盒酸奶。他說：“一會兒有人來開回去?！?p> 她放下心，答應：“那就走一段吧?！?p> 這一大片都是居民區(qū)，九點的光景，已經(jīng)很難見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路上走的大多都是出來散步的人，也有些做宵夜的小店鋪，生意不好不壞，四處透著悠悠閑閑的感覺。
兩人的步子不快，蒙東羽拎著一袋酸奶，喝到第五盒時已經(jīng)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章翾覺得有些為難他了，說要幫忙。
他不肯，說：“你要喝，我再給你買一打?！?p> 她連忙攔住他，使勁搖頭說：“我已經(jīng)很撐了?！?p> 他笑著說：“沒以前能吃?！?p> 她故作正經(jīng)的點頭：“沒以前年輕?！?p> 他扭頭，認真看了看她，揚著聲音問：“哪兒老了呀？”
她順口就說：“心老了?！?p> 他啞口。
她覺得這話說的不好，笑了笑，卻不曉得應該說點什么別的。
他開始喝第六盒酸奶，嘴里已經(jīng)沒有半點啤酒的氣，全是有些粘稠的奶味。這些粘稠的液體順著吸管流到喉管里，仿佛將聲音都黏住了。
他們有一陣子沒說話，各自的目光并無交集的游蕩在街兩邊的小店上。
過了一會兒，蒙東羽喝完了第十盒酸奶。他將第十一盒酸奶鎮(zhèn)重其事的捧在手里給她看。
她若有所指的說：“這回喝酸奶喝傷了，應該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想再喝了。”
他不接話，也不將吸管戳到盒子里，手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又將酸奶放回到袋子里。他笑笑的說：“我把它帶回家。”
她想笑，可彎起的嘴角怎么也上揚不到好看的弧度，醞釀許久的苦楚在這一刻發(fā)出酸得刺鼻的痛，一不小心就會有眼淚飆出眼眶。周圍的景象和燈光好像構成了虛幻的世界，任何事物都在以不慢于時間的速度流淌而去，唯獨她的難過沒有。她覺得自己卡殼停頓了許久，又或許都是臆想的許久，但他手臂和身體傳到她身上的溫度是真實的，她快要忘記的他的心跳也是真實的。
他緊張的不得了，幾度掙扎之下才敢抱住她。他激動的發(fā)抖，卻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氣箍住她。他很輕聲、很輕聲的喚她：“章翾?！?p> 她忽然間被這一聲呼喚驚醒，不等他說下一句話，立馬從他懷里退出來。她不再正眼看他，神色慌張的說：“不早了，還是坐車回去吧?！闭f罷就往路邊走去攔車。
他在原地杵了一會兒才跟上她的步子。
很快有出租車?？吭诼愤?。
她沒讓他送，獨自落荒而逃。
車窗外的景色在眼底閃過，她無意留戀，只覺得內(nèi)心不安穩(wěn)。她掏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先是章勁凱接的，還沒說上兩句就被林梅搶過話筒。
林梅十分高興的說康明崢送的地毯和營養(yǎng)品已經(jīng)收到了。言語之間全都歡心，句句都透著對康明崢的高度滿意。
她細細字字的聽著林梅的話，這些話出奇的讓一顆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