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山中幽居數(shù)日,生活過得緩慢又充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國仇家恨,沒有烽火連天,更沒有車馬喧囂,僅有的只是漫山春花采不盡,一江春水流不斷的蓬勃朝氣,生命的消逝和隕落仿佛離他們很遠很遠。
但薩怡臣心里知道,在他們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和之后,年輕生命的死亡時時刻刻在發(fā)生,而他來到這里的職責(zé)就是盡最大可能把戰(zhàn)損值降至最低。
半個月后他對她說:“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們出發(fā),到縣城去看看?!?p> 她此刻在逗著魚,那些小魚經(jīng)過這幾日的好生喂養(yǎng),略微發(fā)福,都不太想動,她得拿根小棍子趕它們的尾巴,它們才愿意動一動。不知道怎么的,她覺得她此刻的心情和這些胖魚一樣,懶怠至極,她說:“我的傷還沒好,可以再待幾天嗎?”
他本是站在一旁,一聽立馬坐到她的身邊,關(guān)切地問:“哪里還沒好,給我看看,我早上換藥時傷口結(jié)痂情況很好。”
她見他直直盯著自己的右肩,那里已經(jīng)被他的襯衫罩住,無從看起。她忽覺好笑,強自忍住,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中午沒忍住,抓了幾下。”
“出血了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
“有一點點,但是不多?!彼^續(xù)胡謅道。
他伸出手去卻隱隱覺得不對,半道收了回去,只關(guān)切地說:“你的傷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就是不要用手去抓它,要記得換藥,洗澡的時候不要弄濕傷口........”
她靜靜地聽著,他的叮嚀如同春風(fēng)一樣,充滿異樣的溫柔。她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想留在這里,雖然這里與世隔絕,但是有他在,一切并不落寞與空虛。
冒出這樣的想法,她心里嚇了一跳,心虛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見她垂下眼,以為她嫌棄自己的啰嗦,收住了話,過一會才態(tài)度堅決地說:“總之,我明天必須得動身了,我的士兵在等我,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自己留著在我不放心?!?p> 她沉默許久,似是在思考又像在咀嚼他的話。他見她久久未作聲,便從兜里掏出一把手槍,塞進她的手里,說:“你要是留在這養(yǎng)傷,這個給你防身?!?p> 手槍躺在她手上,冰冷而沉重,她猛然記起來,這是侵略者的鐵蹄。溫順的狼也是狼,獠牙始終會暴露出來,而等到那一刻,這位美男子是否依然如舊。
她收好槍,仰起臉,下定了決心之后冷冷地說:“我跟你走?!?p> 他十分高興,站起身,棉布衣袖和棉布褲腳向內(nèi)縮回一節(jié),他說:“明天我們早點出發(fā),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仍冷冷地,不說話,只是起身離開。走到連廊中間,她忽然用雙手攏了攏襯衣,向左向右嗅了嗅衣領(lǐng),一股好聞的味道。這件襯衣是那天洗澡他借給她穿的,雖然自己那一件已經(jīng)晾干但因為右邊袖子已破所以一直沒換回來。沒想到這一穿竟穿了那么多天,而她竟然也習(xí)慣這件狼皮給予的溫度。她不由往身后看了一眼,那人并不在燈火闌珊處,她又莫名有些失落。
第二天他們一早吃過飯就上路了。臨走之前,薩怡臣喂飽了張伯家的雞,又把小魚全都放回到了小河里。他們并沒有行李,又都受過訓(xùn)練,所以腳程極快,還不到中午,城門已然在前。
城門無人把守,他們并肩走了進來,沿著一條大道,深入城區(qū)。街邊兩側(cè)房屋大門緊閉,所見行人皆是老弱婦孺。小孩子不時或側(cè)目或回頭好奇又擔憂地看著他們,有些甚至想要上前跟他們說什么,卻被身旁的老人拉住。
他們坐在一個小攤前,叫了兩碗面。小攤的老板是一個老嬤嬤,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干活還算利索,不一會就給他們煮好了。薩怡臣前去取面的時候,她偷偷碰了一下他的手,警告道:“年輕人快點吃,吃完和你夫人趕緊離開這?!?p> 從進城門到現(xiàn)在,這座城市處處顯露出異常,薩怡臣心里早做好應(yīng)對不測的打算,聽到老嬤嬤這樣一說,更是提高了警覺。
他把面端過來,招呼谷雨快點吃,自己不到一分鐘就把面給吃完了。他走到老嬤嬤的面前問:“老板,跟你打聽一個人。”
老嬤嬤問:“男的?”
他點了點頭,老嬤嬤說:“那肯定是上西線了?!?p> 薩怡臣有些吃驚,西線正在打仗,張伯都六十歲的人了,征兵也不至于征到他的頭上,他自覺不可能地說:“老板,那人比你小不了幾歲?!?p> 老嬤嬤說:“無論年齡,除非太小抬不動槍,我的老伴今早剛被征了去。你們倆這么年輕出現(xiàn)在這一帶無異于小兒持金過鬧市,涉險而不自知。”
薩怡臣聽明白她的意思,道了謝,付了錢,見谷雨吃得差不多了,招呼她往回走。
谷雨小跑幾步追上他,問:“我們不找張伯了嗎?”
他說:“張伯不在這,我們?nèi)e的地方找找看?!?p> 正走著,前方一條斜街中走出兩個持槍的南臨軍,他們的身后是用一條繩子拴住的一長串壯丁,壯丁從十幾歲到七十幾歲不等,最后還有兩個南臨軍持槍護隨。
前面兩個南臨軍示意停下,他們看到了薩怡臣和谷雨,面露喜色,互相說了幾句,便走上前來,用槍指著他們說:“你們兩個過來?!?p> 薩怡臣故作不解地問:“長官,我們今日路過這里,不知長官要讓我們?nèi)ツ睦???p> 其中一個士兵不耐煩地說:“要你過來你就過來,我管你是不是路過?!?p> 另一個士兵年歲稍長,見兩人雖衣著平凡,但是長相氣宇非凡,心中暗自揣摩了一下,問:“你們兩個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
兩人心照不宣,都報了一個假名。那人見名字都是聞所未聞的,放下的槍又舉了起來,說:“你們兩個快點過去那邊,自己系好繩子?!?p> 薩怡臣在一旁說:“長官,我們又沒有犯法,干嘛要抓我們?”
那個士兵說:“你們拒絕南臨王的征招,不肯為國出力,像你們這種逃避服役的青年,已經(jīng)被我們抓回來好幾批了?!?p> 谷雨在一旁說:“可我是女生,你們不會連女生都抓吧?”
那個士兵理直氣壯道:“你缺胳臂少腿了?現(xiàn)在西線戰(zhàn)事吃緊,國家需要你們出力,無論男女,都該積極響應(yīng),而不是逃之夭夭?!?p> 這人目測是一個小領(lǐng)導(dǎo),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雖是動之以情,但是那些被抓的壯丁們都不買賬,一副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薩怡臣見機突然轉(zhuǎn)身抱住谷雨,谷雨微微一怔,旋即領(lǐng)會了他的意圖,輕聲說:“左邊?!?p> 這種臨陣畏懼的場景士兵們經(jīng)歷過太多,對此他們并不以為意,只是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待反應(yīng)過來,驚恐的眼睛掠過一顆顆彈影,不出兩秒鐘,四人砰然倒地。
一串壯丁皆大駭,被這突如其來又無比精準的射擊嚇傻了,等緩過神來,個個都向薩怡臣投去欽佩的目光。
谷雨上前解開最前面那個少年的繩子,后面的人立馬相互解開繩子,他們脫手后匆匆拜謝,逃似的離開了,只有一個老翁留在原地。
薩怡臣收好槍,正要走過去詢問,突然身后傳來一陣蹣跚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賣面的那個老嬤嬤。她輕一步重一步地走到這個老翁跟前,用手替他擦了擦額角的灰土,攙扶著他走過來,對薩怡臣連連道謝。
谷雨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寒意涌上心頭,南臨軍的做法實屬不人道的行為,居然抓這么高齡的人上戰(zhàn)場服役,難道都沒有年輕力壯的了。
她問老嬤嬤:“嬤嬤,您的兒子呢?”
兩個老人一聽,頓時老淚縱橫。老嬤嬤用枯枝一般的手抹掉眼淚,平復(fù)好情緒,說:“我的大兒子前兩年就被抓走了,小兒子當時有病沒被帶走。等到小兒子的病好了,他們又來把他抓走了。這一次家中男丁只剩下我老伴和一個臥病在床的孫子,他們實在沒人抓了,居然連我老伴也要抓走湊數(shù)。為了不讓他們抓走我的孫子,他都病了好幾個月了我都沒敢請醫(yī)生,只能熬著看天命?!闭f完,兩個老人的眼淚又灑了一地。
谷雨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薩怡臣同情道:“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你們二老還是離開這里避一避為好?!?p> 老嬤嬤說:“這里是我們的根,我們不會走的。況且現(xiàn)在大陸那邊的色木軍打過來了,只要他們勝利了,那我們這就太平了?!彼懈卸l(fā),一時嘴快,說完才略覺欠妥,試探性地問:“孩子,你是大陸來的色木人嗎?”
薩怡臣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嬤嬤激動地說:“我剛才一看你就看出來了,哎呀,來了就好,我們盼你們可盼了好久,可不枉我初一十五到廟里燒香?!?p> 薩怡臣含笑道:“這里的情況我們了解,我們會努力的?!?p> 老嬤嬤還想嘮嘮家常,卻被老翁揪了揪衣角,老翁附耳輕聲說:“快給我飯,大半天沒吃東西,我快餓死了。”
老嬤嬤驚道:“那你不早說,我們趕緊回去?!彼麄冊俅蔚乐x,老嬤嬤便攙扶著老翁離開了。
薩怡臣看著他們走遠了,回頭發(fā)現(xiàn)谷雨也往一個方向走遠了,他連忙追過去,見她只是低著頭走路,若有所思,連前方開過來一輛邊三輪摩托車也未察覺。這幾個南臨軍許是聽到了槍聲,把車開得飛快。薩怡臣舉起槍就是一擊,司機應(yīng)聲倒地,邊三輪摩托車狠狠橫撞在磚墻上,車上另外兩人飛落在地,動憚不得。
谷雨大吃一驚,抬頭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回想就在剛才剎那之間,自己可能會被車撞死或者被子彈打死,倒吸了一口涼氣。正當她驚魂未定之時,她的救命恩人急急跑過來,雙手扶著她的肩關(guān)心地問:“沒事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想起剛才老嬤嬤說的那些話,看向他時眼睛里迸發(fā)出的光亮,而此刻的自己竟和老嬤嬤一樣,一樣要感激他的傾力相助,感謝這匹狼,這個侵略者的再次救命之恩。她一時還無法接受——他們色木軍不是侵略者,而是帶給這里和平的正義之師,南臨軍才是迫害人民的元兇。
她掙脫他的手,徑直往前面走,只想平復(fù)下來內(nèi)心此起彼伏的難解與煩悶。
他見她神色不對,追上來拉住她問:“你怎么了?”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心中的郁悶轉(zhuǎn)化為氣憤,“別理我,別讓我自己覺得像個助紂為孽而不自知的傻子。”
他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莞爾一笑,說:“不知者不罪?!?p> 她的表情仍是憤怒的,可是語氣到底溫和了下來,“你就知道欺負人。”
他無奈地擺擺手,表示否認,隨后拉起她的手,說:“別想這些了,走,我們到那邊救人去。”
他們循著邊三輪摩托車開出來的方向一路深入,找到了關(guān)押壯丁的地方。外圍的看守并不是很多,他不費什么力氣就闖了進去。
被關(guān)在圍墻里面的人驚慌無措地看著他們,待他們表明來意,這些人神情才有所緩和。薩怡臣了解了一圈,原來這些人本是征集發(fā)配到西線作戰(zhàn)的,只是礙于人數(shù)遲遲未足,暫時被收押在這里??墒且壅藛T并沒有備夠他們糧食,他們饑一頓飽一頓,個個瘦得皮包骨,連站起來都是顫顫巍巍,怕是來一陣風(fēng)都能刮倒一大片。
他和谷雨小心扶起來行動吃力的人,一邊扶一邊向他們打聽張伯的去向,但是并沒有人認識。等到人群散去,薩怡臣心想可能張伯此刻已經(jīng)在西線奮勇對抗他們的軍隊,生死未卜。
他在院子里四處走動,發(fā)現(xiàn)后面的內(nèi)院里停著一輛邊三輪摩托車。他飛跨上去,啟動了引擎。車子徐徐向谷雨開來,等來到她的身邊,薩怡臣剛要熄火,不料她卻飛身輕盈地跳了上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诳娑穬?nèi)。
薩怡臣心中微悅,看來她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谷雨從小熱愛運動,十幾歲時迷上了騎馬,之后留學(xué)瑞肯,參加西部的馬術(shù)俱樂部,騎術(shù)更加精進,單手上馬,單手竄車更是小菜一碟。
她坐在斗內(nèi),看他開出了城門,方問:“我們這是去哪?”
風(fēng)帶走了她的聲音,他在急速行駛中聽不太清楚,他大聲說:“你說什么我沒聽清?!?p> 她扭身面對著他,大聲問:“我們要去哪?”
他大聲回答:“先離開這里?!?p> 春日午后的陽光打在臉上,分外明媚;柔風(fēng)吹散了她的秀發(fā),搖搖飄在空中。他們朝著夕陽西下的方向一路前進,兩側(cè)草木葳蕤,或濃或淡的綠色連成一片,讓人見了心情大好。
谷雨無暇流連風(fēng)景,只是呆呆地吹著風(fēng),在想自己的事情。南臨軍無所不用其極地抓壯丁上前線,看來西線戰(zhàn)事十分吃緊。她剛才放了那么多壯丁,雖然出于私情她對不住季川禾,但是出于道義,她不覺有錯,而且南臨軍還對自己開了槍,這到底是奉了誰的命令。還有上次交換人質(zhì)時開黑槍的狙擊手,經(jīng)過她和薩怡臣這么長時間的相處,斷然不是他們所為,那矛頭自然又指向南臨那邊。再看今天老嬤嬤對色木軍表現(xiàn)出來的歡迎和期盼,這完全不是對侵略者應(yīng)當展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
她又想起季川禾故意隱瞞兩國開戰(zhàn)的消息,不讓她回國;交換下她之后,不讓她回谷堡。他作為南臨王的兒子也許早就知道爸爸投誠了色木軍,他不想讓她卷入戰(zhàn)爭,所以才極力阻止她回來??墒碌饺缃?,他事事為自己著想的情義顯然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家國大義的洗禮了。也許未來某天,他們再次相見會是在西線,亞明,南臨的某處戰(zhàn)場上,拔槍相向。想到這,她左手不由捏住襯衣下擺的一角,這件襯衣還是薩怡臣的那件。她本想把襯衣還給他,但是他一再堅持不收,而且林中小屋確實沒有女裝,她也只好勉為其難地繼續(xù)穿在身上。
難道冥冥之中,老天已經(jīng)幫她選好了站位,甚至選好了一起作戰(zhàn)的隊友。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覺身上這件襯衫失去了原有的舒適,平添了一絲不安。她忽然“哎呀”了一聲,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薩怡臣心里跟著一驚,猛然停下車扭頭問道:“怎么了?”
晚霞正盛,微風(fēng)輕徐,四目相對,她的臉如緋紅色的春櫻在他眼中綻放,楚楚動人,只是神情莫測,像天上的云,身旁的風(fēng),春天的天氣,讓人充滿遐想?yún)s又捉摸不定,也許他此刻能抓住的只是少頃的心動與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