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川禾自從抱著谷雨的死訊回到南臨養(yǎng)傷之后,一直郁郁寡歡,借由腿腳不便,更是哪里都不去,連總統(tǒng)府的軍部會議都未參加。季以鼎雖看在眼里,亦無可奈何,他心里明白,為了谷雨,他在跟自己置氣。這個兒子哪里都像他,就是長了顆多愁善感的心。小兒子為情所困,大兒子季川希也好不到哪里,因著媳婦懷孕,竟擅自推遲了去西線增援的日期。不過陰差陽錯,現(xiàn)在西線被圍,突圍出來的機會甚小,不去反倒落得個安全??墒谴瑥S里面的東西十分緊要,關(guān)系到他們下一步的研究進展和南臨在國際上的聲譽,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送出來。
他坐在會議長桌的主座上,征求在座諸位將領(lǐng)幕僚的意見。諸將小聲議論一番之后鴉雀無聲,并沒有人抒發(fā)己見。季以鼎微惱,將手中握著的筆用力一擲,怒道:“養(yǎng)你們有何用!”他不禁想起瑞肯總統(tǒng)給自己打的援助包票,心情才有所緩和,不然光看著兒子們的現(xiàn)狀和無用的幕僚,實感無望。
季川希近幾日都陪在妻子身側(cè),沒來參與軍政,今日才抽空過來。他略覺抱歉,因自己的私事使南臨軍陷入被動,現(xiàn)坐下一聽,軍情確實十萬火急,建言道:“司令,既然他們主力精銳守在西線圍困我們,那我們可以來個圍魏救趙,直搗谷堡。”
季以鼎眼睛一轉(zhuǎn),說:“你這個想法不錯,不僅解了西線船廠的困局,如果谷堡敵軍兵力空虛,還能拔掉這個眼中釘。”
季川希補充道:“不是如果,據(jù)我派出去的探子回報,谷堡現(xiàn)在就剩一個師,還有谷老頭的若干殘部。”
季以鼎肯定的目光中閃爍著喜悅,說:“就照你說的辦。”
季川希乘勢說道:“司令,我愿將功補過,率兵攻打谷堡?!?p> 這一句直戳在季以鼎的心坎上,他正有此意,關(guān)鍵時刻還是大兒子靠譜,而且大兒子驍勇善戰(zhàn),確是最佳人選,若能一戰(zhàn)成名,未來他的繼位更加順理成章。
他欣慰地點點頭,將脫手的筆回握到手心,說:“我這就給你調(diào)派人手,你準備一下,明早出發(fā)?!?p> 眾將領(lǐng)幕僚一聽,如蒙大赦,紛紛拍手稱好,待會議結(jié)束,前擁后簇著季川希從屋子里走出來。
季川希心里亦十分高興,能為父親分憂是他的本分和榮幸。他既已成家,早就搬了出去,另立門戶。行至大門口,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心一蹙,折回頭往另一側(cè)的連廊走去。經(jīng)過幾重院落,來到一幢西式小洋樓下。樓下一株柳樹迎風(fēng)婀娜,嫩芽嬌綠,引來幾只小鳥唧唧啁啁,歡訴春天的喜悅。
他拾階而上,暮春的黃昏十分短暫,剛才在大門還能看到夕陽,這會登樓遠眺,遙遙只看得見幾縷余暉暗影。下人這時從一間房中走出,手上端著原封不動的餐食,看到他,連忙行了一個禮。他擺擺手,邊走邊嘆了一口氣。
他推門而入,房間里漆黑一片,并沒有點燈,如果不細心聽那微弱的呼吸聲,寂靜得儼然是一間空房子。他按響了開關(guān),屋內(nèi)瞬間燈火通明,外室卻不見人影,只從內(nèi)室里傳出一聲怒斥:“誰,快把燈給我關(guān)了?!?p> 他從丁墨那里早已探知事情經(jīng)過,若不是陪妻子,早該過來看望。雖說兩個大男人說不出什么體己的話,可作為哥哥,他打從心底十分疼愛這個弟弟。他含笑反問道:“怎么,還想讓哥哥摸黑進來不成?”
季川禾騰地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趿了拖鞋欲走,忽想起蟄居數(shù)日,胡須已不甚濃密,衣著皺縮邋遢,他素愛整潔示人,自覺不好意思,往后一退,鈍坐在床邊。
季川希在外室,早聽出他的猶豫,走進來打趣道:“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何況我是你親哥。”
他抬起頭,憔悴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叫了聲“哥哥”。
季川希伸手提過來一把椅子,坐下來說:“鬧歸鬧,可別傷了身體,腿傷好了嗎?”
他含笑說:“小傷,早就好了,只是.........”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住了順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只說:“別想太多,越想越傷神。哥哥明天揮師北上,快換身衣裳到我家給我餞行?!?p> 這一段時間的自我封閉,他每天躺在床上,靜靜呆看日光的潛移,無聲無息地感受著時光的荏苒,光陰的飛逝。春意盎然,外面草長鶯飛,日新月異,惟有他心止如水,不問世事,如同蜷縮在繭中的蛹,害怕外界的一切光亮和觸碰,他甚至忘記了戰(zhàn)爭。此時聽到哥哥要上前線,不免心下一震,問:“哥哥這次要打哪里?”
季川希說:“谷堡?!?p> 雖然他愛的人已不在那里,但聽到這個熟悉的地名,他心中微動,問:“非打不可?”
季川希說:“是,你知道,現(xiàn)在我軍被色木軍圍困在船廠,動彈不得,唯有全力攻打谷堡,才能讓他們撤兵西線,為我軍突圍,帶出機密文件創(chuàng)造機會?!?p> 哥哥所指的船廠里的機密文件是他們近幾年來的研究成果,他雖未直接參與但亦清楚這些東西的重要性,因此自然是不能讓它們落入他人之手,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能損毀。幾日不聞不問,沒想到戰(zhàn)況日趨激烈。他從不害怕上戰(zhàn)場,只是當(dāng)下無心于此。
季川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說:“走吧,你嫂子還在等我,別讓她等急了,我怕餓著你侄子?!?p> 他初聞有些懵,疑惑道:“侄子?”
季川希興奮地說:“你嫂子有了,我要當(dāng)爸爸了,你就快當(dāng)叔叔了?!?p> 他與哥哥長枕大衾,甚是親愛,聽聞此喜,不由連連祝賀道:“哥哥,恭喜恭喜?!蓖蝗缙鋪淼男∩屗粧邤?shù)日疲態(tài)與悲楚,他速速換洗了一番,隨哥哥一同上了回府的汽車。
哥哥雖只比他大兩歲,但成家較早,娶的是南臨城大商人程力的掌上明珠程明蘭,兩人可謂天作之合,如今大嫂有孕,倆人更是恩愛有加。
“哎喲,川禾回來了,快坐快坐,又長高了?!贝笊┏堂魈m熱絡(luò)地迎出來,得虧她記性好,換作旁人還真記不住。小叔子自打上軍校,甚少回家,三年來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用五個手指都能數(shù)得過來。
“大嫂好?!奔敬ê堂鎺⑿Φ貑柡?。
“你還別說,都高過我這個大哥了?!奔敬ㄏT谝慌员葎澚艘幌聝扇说纳砀?,笑著說道。
程明蘭身著一件湖藍香云紗旗袍,小腹微凸,淺笑盈盈攬住季川希的手,嬌嗔道:“行了,進屋邊吃邊聊?!闭f著拉著季川希往前走,季川希握住她的手,不住地說:“慢點慢點。”
季川禾緊隨其后,看著哥嫂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心里既為他們高興,也因自己的落寞而心酸,一念及起,滿腹哀思,思念趁虛而入,他有些招架不住。
季川希回頭見他落在后面,大聲招呼他過來。他竭力收拾好情緒,走進大廳。廳內(nèi)雖是舊時陳設(shè),但十分雅致,一式紫檀花梨木家具,平添一種古香可愛。他常年在外留學(xué),見的住的都是西洋樓房,加之年輕氣盛,本對這類中式布置頗為不屑,但今夜置身其中卻倍感溫馨,不勝快慰,沉悶的心情一下輕松不少。本來哥哥和他一樣愛好西式玩意,但婚后品位隨了嫂子,如今已然是中式文化的擁躉者。
季川禾含笑落座,季川希先扶程明蘭小心坐下,自己再抄來一張凳子,坐在她旁邊。管家領(lǐng)得程明蘭的指示,命下人逐個端上各色山珍海味,八珍玉食,不一會,大大的圓桌就被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季川希夾了一大塊深海石斑送到弟弟的碗中,說:“嘗嘗合不合口味?!?p> 他捏起筷子,稍顯笨拙地把魚肉送入口中,這種清蒸魚滋味鮮美,可不如炸魚來得酥香開胃。
季川希打趣道:“吃了幾年西餐,筷子都不會用了?!?p> 他微微一笑,說:“是啊,還是給我把勺子和叉子吧?!?p> 程明蘭差下人去取,淺笑道:“這些都只是工具,只要飯菜合胃口,用什么不重要?!?p> 季川希唯唯連聲,忙拿起面前盤中的一只海蝦,說:“小蘭,我給你剝蝦?!奔敬ㄏ8叽罂?,又出身行伍,然做起這樣細致的活兒來卻一點也不含糊。他先拔掉蝦子的頭,左手壓直蝦身,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捏,緩慢向外拉,這其中的力道要把握得當(dāng),方才能將蝦線完整扯出。待剝殼去腳之后,季川希手握蝦尾,將紅白鮮香的蝦仁遞予程明蘭。程明蘭張口一咬,含笑輕嚼,仍要再來一只。
他素聞哥哥愛老婆,今日一見,嘆服至極。他雖十分寵愛谷雨,但仍未為她做過這樣的小事。一方面他喜歡西式的優(yōu)雅,認為剝蝦拆蟹等行為十分粗鄙;另一方面,谷雨為人獨立,這類生活不能自理的事還未要他做過。
程明蘭見他在一旁安靜吃飯,怕冷落了他,說“川禾,看我和你哥,甜蜜吧,你什么時候帶你女朋友回來讓我們見見?”
季川禾苦笑了一下,無言以對。季川希忙用手肘碰了碰程明蘭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問。程明蘭并未知曉其中曲直,只知道自己的話還沒說完,用手撥開季川希的手肘,繼續(xù)說:“你不知道,南臨的姑娘們都以為你還單身呢,個個差人求我做媒?!?p> 季川希無奈,只能使出殺手锏,說:“親愛的,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p> “去藏酒室里挑兩瓶好酒,我和川禾可好久沒一起喝酒了?!?p> 程明蘭一聽,來了興致,興奮地說:“上次爸爸送過來兩瓶上等的洋酒,我這就去給你們?nèi)ツ??!彼f完起身,在下人的攙扶下慢慢往里屋走去。
季川希放下手中半剝著的蝦,說:“你大嫂還不知道,別介意?!?p> 他黯然道:“不知道也好,免得節(jié)外生枝?!?p> 季川希又夾起一箸菜送到他碗里,心想這個話題略顯沉重,話鋒一轉(zhuǎn),說:“等哥哥凱旋歸來帶你出去散散心。”
嫂子有孕在身,哥哥定是不會遠行,但哥哥能這樣說還是令他心頭一熱,他故意耍笑說:“那我要去看南極光?!?p> 季川希一聽心下犯難,自知做不到,只怪以前經(jīng)常帶他出去玩,形成了習(xí)慣,如今隨口一說倒被他當(dāng)真了去,只能先含糊答應(yīng)了下來。
他見哥哥發(fā)窘的樣子,頗有奸計得逞的快感,每每仰仗哥哥的疼愛,他總能獲得類似的小樂趣。哥哥填補了他缺失了母愛的柔軟一角,完整了他整個童年和少年。他是他的榜樣,他沿著他的軌跡,成為一名軍人,成為維護自己國家和民族利益的利刃。不久的將來他也會披上戰(zhàn)袍上到戰(zhàn)場上,心無旁騖地把那些本不該存在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消滅殆盡。
廖師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的時候他正坐著通讀西線戰(zhàn)報,侍立一側(cè)的秘書忙拿起話筒小聲緊張詢問。他本以為是前線陣地打來的,一聽原來是守門士兵,再聽兩眼放光,喜上眉梢,他自作主張地吩咐道:“留住他們,我和師長這就過來?!彼掖曳畔码娫挘残︻侀_地準備向廖師長匯報,卻見廖師長將戰(zhàn)報狠狠往桌上一擲,一臉怒氣。他伸長脖子一瞧,報上寫著被圍困的南臨軍為了阻止平民撤離,徹底炸毀了人道主義通道上的一座橋,致使平民滯留船廠。他壯膽俯身附在廖師長的耳邊秘語了幾句,廖師長霎時怒氣全消,興高采烈道:“快去通知徐統(tǒng)制和魏統(tǒng)制,我和他們一同前去?!?p> 徐統(tǒng)制和魏統(tǒng)制原本駐守東線,戰(zhàn)爭爆發(fā)后應(yīng)谷司令的征召率軍回谷堡平反叛亂,誰知平叛后谷司令被刺,谷小姐失蹤,南臨軍趁虛而入,攻占了東線,他們遂和色木軍結(jié)成同盟,同仇敵愾,誓要為谷司令討回血債。為了方便共事他們一直居住在指揮所,此時聞聽廖師長的消息,兩人驚喜異常,興沖沖出了門。
廖師長剛走,偵查隊一名隊員急急沖入指揮所,問:“廖師長呢?”值班副官說:“和幾位統(tǒng)制去南門了?!蹦侨私辜钡卣f:“我有重要軍情匯報?!敝蛋喔惫僬f:“可以向我匯報?!蹦侨霜q豫片刻,說:“發(fā)現(xiàn)大批集結(jié)的南臨軍正朝東南方向攻過來?!敝蛋喔惫僖宦犘南麓篌@,趕緊給南門守兵掛了電話。電話久久未有人接聽,連續(xù)而短促的“嘟嘟嘟”聲令人不安,值班副官的手心慢慢沁出汗水,話筒變得黏膩和燙手,無法拿捏。他把話筒塞到那人手上,命他繼續(xù)撥打電話,自己三步并作兩步,急急上了車,開往南門。
谷雨下了車,站在南門門口,面對如此隆重的列隊陣仗,心中既驚訝又奇怪,這是在歡迎她回來嗎?爸爸可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她細細看去,全是陌生面孔,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駐足微笑,說:“歡迎谷小姐回家?!彼哪抗馕淳痛送A?,仍在人叢中逡巡。忽然此時兩輛汽車停在城門一側(cè),而從車上走下來的人,正是徐統(tǒng)制和魏統(tǒng)制。她看到熟人,膽子便放開了些,朝他們奔了過去,大喊:“徐叔叔,魏叔叔。”
兩位統(tǒng)制十分驚喜,上前與她相認,問:“小姐,這段時間你都去哪了,可把我們擔(dān)心壞了?!惫扔昊叵虢诮?jīng)歷,歷歷在目卻不能長話短說,遂說:“我這不回來了嘛?!彼ゎ^看了看那位老者,老人仍是對她微笑如初。她疑惑道:“叔叔們,那個人是誰?”
徐統(tǒng)制說:“那位是色木軍的廖師長。”谷雨心想色木軍和爸爸的左膀右臂一起來迎接她,看來薩怡臣所言不假。她故作驚訝地求證,“你們和色木軍結(jié)盟了?”兩個統(tǒng)制點點頭,魏統(tǒng)制說:“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既然這是爸爸的選擇,想必是有他的道理。她朝廖師長欠了欠身,極為禮貌地笑了笑,又扭頭問:“兩位叔叔,爸爸怎么沒有來?”
兩位統(tǒng)制心下一驚,小姐流落在外,還未知道司令遇刺的消息,只是此情此景,他們一時難以啟齒。
廖師長見狀步伐矯健地走過來,客氣又不失熱情道:“谷小姐,我們已為你備好了車,現(xiàn)在天色已晚,有什么事還是回府再說好嗎?”
兩位統(tǒng)制正是犯難的時候,一聽忙連連附議,擁著谷雨上了車。谷雨坐在車內(nèi)看著外面的街道,路上行人如織,一臉喜樂閑適,華燈初上,點亮萬家燈火。這里一切如前,仿佛戰(zhàn)爭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看來爸爸的決定是對的,確保這一方無虞。
她正想著突然車子一震,停了下來。她探頭查看,一輛車停在前方路側(cè),車內(nèi)的人匆匆跑到廖師長的車窗前,俯身耳語了幾句,剛一轉(zhuǎn)身,一聲槍響沖破云霄,那人應(yīng)聲倒地,人群頓時如驚弓之鳥,四處逃竄。士兵集中朝開槍的方向猛烈射擊,埋伏街道樓上的狙擊手躲過射擊,見縫插針又補了幾槍,廖師長,徐統(tǒng)制和魏統(tǒng)制的車玻璃“嘩”地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谷雨推門而出,要了一把士兵步槍,趁亂奔上另一面街道的樓上,瞄準狙擊手的具體位置,扣響了扳機。槍聲停了下來,谷雨俯瞰樓下,士兵們簇擁在兩輛車的周圍,大喊:“廖師長,魏統(tǒng)制?!彼南乱痪o,欲要轉(zhuǎn)身下樓,卻見對面窗戶伸出一只染滿鮮血的手,手中擎著的信號彈“砰”地躍上了天空,發(fā)出瘆人的綠色。谷雨心中大駭,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頃刻籠罩住她,暗夜將至,她將如何禽將破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