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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落之一:大江東去

第六章 翻云覆雨談笑間

蓮落之一:大江東去 只羨榴蓮不羨仙 4897 2022-10-10 13:30:00

  楊牧風搓著掌,忽然驚覺捏了一手冷汗。

  他又揉了揉,內(nèi)心如江河翻騰。適才那一瞬,那個心思莫測的幫主望著個三流女賊,竟然渾身散發(fā)出強悍銳利的氣勢,他實在不明白。記憶里只有當年揚州擂臺上,與天賜府府主羅靖道的最后一戰(zhàn),舒月嵐才有過這般仰若山峙,壓人窒息的氣勢。

  舒月嵐,他剛剛是怎么了?

  不由把眼望過去,只見到一臉神色自若,仿佛一時錯覺。

  “一女二夫,我得去調(diào)停調(diào)停?!睂ち藗€借口,他匆忙向舒月嵐告退。

  人都去遠,舒月嵐慢慢推開懷里美人,胸間莫名地一陣煩躁。

  鳳煙扭身抱過來,撒著嬌,“幫主今夜不陪奴家么?”

  舒月嵐揉著她臉頰,輕輕一笑,“鳳煙,難道你真是草包?以色侍人,你在我身邊還能待多久?”不理美人忽然僵硬的笑臉,他出了綺云樓。

  天上星光稀淡,夜涼如水。沒有一刻如此冷寂。他卻想起那個被拖走的女子,那眼神,驚心動魄。想來火與恨,燦麗無雙。

  站在天客居外,楊牧風溫謙的笑語飄來:

  “兩位大人,那謝明珠高傲無禮,丹陽王在她面前都要吃癟,怎好讓她來服侍?”

  ……

  “大人縱意花叢,難道不知雙龍戲鳳的樂趣,竟要辜負敝莊主的一番盛意?”

  ……

  舒月嵐折下墻邊的一枝花,是粉白的月季,開得正好。他把玩著枝柄,花瓣一片片掉落。天客居里終于傳來屈服的聲音。

  “楊管事說哪里話?如此招待,卻之不恭,卻之不恭!張大人,咱們是來辦差的,豈可耽于女色?今夜就讓這女婢侍候著吧,明日再請楊管事作陪,帶咱們賞閱秦淮河風光如何?”

  “也罷,廖大人都開口了,就這么辦吧。楊管事,明日?”

  “大人有命,自當奉陪?!?p>  “夜已深,兩位大人早些歇息。”

  門開,又合上,楊牧風的身影遠去。

  “廖大人先請?”

  “不不,張大人請,我等會?!?p>  “廖大人一起?”

  “張大人,我先喝杯茶,潤潤嘴。”

  “那我可替美人寬衣解帶了……嘖嘖,舒月嵐還挺孝敬的,瞧這肌膚,又滑又嫩……廖大人,我可不等你了!”

  “唔!好柔的嘴,好勾魂的眼睛……啊喲這、這身段,京師第一妓都比不上!”

  墻外有人離去,墻下丟著一枝月季,花瓣零落,像極那個受凌辱的女子。

  白芙也不知腦中嗡嗡作響的是什么,身上摸索的手骯臟不堪,但她仿佛已感受不到,當撕痛與恥辱一同涌來的時候,仇恨像一條毒蛇慢慢從心底爬出,咬入四肢百骸。

  這一夜注定不是個平靜的夜。天穹似廣羽,納入其下的山川湖泊渺小而卑微,在黑夜里,廣袤的星空總讓人覺得自己不夠強大。

  天地廣大,棲霞嶺原來如此渺微,鳳翔山莊不過彈丸。

  舒月嵐靜立楓堤上,衣隨風動。眼前小紅湖水光閃爍,搖著幾點星影。那湖邊孑立的舞器軒,看來就像一只孤鶴。桐黃色的欄柱勾檐,琉璃瓦碧蔓藤,仿佛還能見火紅的身影穿飛跳躍。多少年了,一支火鶴舞名動武林,無人識其詭秘。

  今日那兩個京師來的差使,居然開口要見識此舞,分明有持無恐。

  向來膽大的人不是有強硬的本錢就是有徹底的愚昧。

  這世上,誰能給人天大的膽子而不見自己渺???這江湖,見得自己渺小安敢倒天摘月?遙望水榭的人忽然笑起來,笑得輕忽而無聲。

  有一識之人,為何不能與天爭?

  星影搖動,一條人影滑過水面,飛上舞器軒。不是極快的速度,但那身手就如鶴一樣孤高而優(yōu)雅。一只黑色的鶴。踏在飛檐上,僅露出一雙星耀般閃亮的眼,傲然望著楓堤上的人。

  舒月嵐卻只是動動眉,毫無興致地打量過去。能不驚動鳳翔山莊所有暗衛(wèi)機關(guān),悄無聲息來到他面前的人,他可以一個個數(shù)出來。而這對閃耀的眼,根本就是舊識。

  來人一身軟緞黑服,箭袖蘭花領(lǐng),遮頭蒙面,偏偏還在腰際別了一把烏骨白綃扇,仿佛作賊都不忘風流儀表。以這人的身份,這般做作真不知所為何來。舒月嵐換上個微笑,如煙云惑人的微笑。

  那人向他招招手,眼神益發(fā)閃亮。

  舒月嵐也不作聲,身形一展,飛上另一角檐。那人低低吐出一字:“打!”飛足踢來,雙拳同時發(fā)力,夾著千鈞雷霆,竟是徒手相搏。舒月嵐足下急轉(zhuǎn),也不出劍,反手就是生平絕技“斬青掌”的一招“玉色無華”,若凝若渾,與他實打?qū)崱?p>  那人變招極快,見他來勢沉渾,側(cè)身踏開兩步,雙拳化掌,使的是武當派的“翻云十三拍”,掌影翻飛,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舒月嵐也不慢,“斬青掌”一招接一招,“花色無?!?,“流水無道”,“清風無邪”……猶如林間白月,茫茫無所不至,又淡至無影。

  那人卻沒使出家門絕學,仗著所學淵博,東拈一招,西撿一式,接連換了六七套拳掌,竟然各家各派都有。但這各家各派的武功到了他手里,自有他別出心裁的變化。其中招式原有的破綻漏洞,如月缺云彌,在他挪移轉(zhuǎn)合間居然化為致命利刃,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舞器軒蓋得寬敞,兩人在琉璃瓦上百步騰挪,如踏云水,一沾即走。如此拳來腳往,越打越快,突然黑衣人一個倒栽蔥,從斜角里溜落湖面。舒月嵐俯身沖去,卻又貼波而起。兩人凌波相斗,招式越見凌厲險惡,已然搏命。

  “你給了她四百八十一封情書!”纏斗中,黑衣人突然咬牙切齒地開口。

  舒月嵐似笑非笑,“丹陽王之癡情,感天動地,你難道忍心?”

  黑衣人怒不可遏,齒間迸出一句:“我不忍心,天下就無忍心之人?”

  掌下越發(fā)狠辣,卻是各派不外傳殺招。舒月嵐眼神一冷,也不敢掉以輕心,只將“斬青掌”使至極處。兩人都是功力深湛之輩,一招一式無不懷牽天引地之功,但今夜的激斗卻似存了默契,雙方都不曾將內(nèi)力外涉,只收放在彼此經(jīng)脈間。所謂一觸即發(fā),是要打中了才發(fā)力。因此兩人斗得兇險,水面上居然波瀾不興,平靜得只聞風聲穿楓,樹葉婆娑。

  一時間小紅湖人影翻飛,拳掌鋪天蓋地,難分彼此。

  眨眼斗了百來招,黑衣人突地身形一滯,捂著左肩退出數(shù)步。舒月嵐并不趁勝追擊,靜靜看著他,待見對方屈指豎掌,似要繼續(xù)拼命,才淡淡掃了林頭枝葉一眼,玩味地道:“還打?羅少主好精神,你能擔保下一招不驚動整個鳳翔山莊?”

  那人聞言,慢慢收了身形,驀地挑出腰間折扇,展開來輕輕搖動。姿勢極盡瀟灑,蒙面盜賊的外裝卻破壞了他這番辛苦,瞧來滑稽無比。

  舒月嵐也忍不住一哂,卻見他眼中寒芒一閃,踏水而去。

  轉(zhuǎn)瞬便是湖清風冷,舒月嵐豎起右掌瞟了眼,心下了然:原來是來挨這一掌的!飛身上岸,忽見樹影晃動,路徑上有人走來。他彈彈袍袖,眼神掉向湖上水榭。

  “原來幫主在這?!睏钅溜L在夜風里急步走來,拂著碧綠的楓葉,打趣:“看來美人魅力不如一湖冷水,真不知當初你為何帶她入莊?”他面相剛朗,言談舉止卻極溫謙隨和,乍看另有一份親切。

  “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你?”舒月嵐淡淡回了一句,眼神不變。

  楊牧風也望向那座舞器軒,日間火鶴飛舞,驚魂奪魄,夜里臨水珊珊卻安靜如斯。他神思了半晌,如是說:“無論是鳳翔山莊還是青云幫,都不放在六皇子眼里?!?p>  能站在舒月嵐身邊的,沒有十分才能就要有十分清醒。因此他沒說出那句明擺著的話:舒月嵐,你還不放在六皇子眼里。說話也須說得恰到好處。就像劍舞,氣勢、招式、風姿、儀態(tài)必須滴水不漏,那一把劍要拿捏得當,不能失手變成殺人兇器。

  “哦。”舒月嵐應得不輕不重,掠了掠衣袍,慢慢往回走。

  楊牧風亦步亦趨,將白天安排的那場火鶴舞詳述了一遍。這不過迫于權(quán)勢下的權(quán)宜應酬,自然不會將十分聲色拿出來,但只是十分之一的顏色,也已達威懾之效。想起那兩個面青臉白的京官,他只笑,“姓張的嚇得屁滾尿流,差點沒哭爹喊娘,姓廖的倒還有點膽色,幾次武器貼身而過眼都不眨一下?!?p>  火鶴舞是殺人之舞,虧得那兩個蠢才以為是霓裳羽衣。

  “就是后來奉上兩根玉如意壓驚,也只見姓張的動心?!?p>  走了一陣,花叢漸密,遠遠又望見天客居。兩人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隱約傳來騷動的院落。楊牧風道:“我去看看?!笨觳阶呷ィ嬖聧瓜肫鹉菍ρ垌?,慢慢也走了過去。

  天客居外,那個女子衣衫齊整,木然站在一角,幾個守衛(wèi)攔住了去路。

  “你是哪處的婢女?為何半夜三更在這里亂闖?”

  “眼生得很,以前都沒見過……”

  楊牧風理也不理,徑自進了天客居,一會出來,見舒月嵐已到,守衛(wèi)都垂手立在一旁,那個神情呆木的女子也只是對著花叢失神。

  他眼示里面,對舒月嵐道:“睡得像豬。”

  舒月嵐看著白芙,穴道他封得輕,算來也該自解了,但她能撐著迷毒走出來,就真有三分本事了。他看向她眼睛,此刻木然無神。

  任何一個女人受到這等侮辱,少有不崩潰的。

  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抬起她下顎,直直望進死一樣的雙眸。

  這樣近的距離,可以一擊即中。白芙腦中閃過殺了他的念頭,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她并沒有出手。她不會殺他。

  好半晌,眼中依然沒有半點光采。舒月嵐微微笑起來,聲音又輕又冷,“綺云樓前迷花香障,羅天弈沒告訴你么?對他而言,這可不是什么秘密。”他放手,滿意地看到那雙眸里蹦出火光。就是這一對眼,敢與他直視,如火如血,燦麗無雙。

  白芙?jīng)]動,她還沒要他死。

  舒月嵐不再理她,淡淡吩咐:“給她迷花解藥,扔出去?!?p>  楊牧風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藥丸,兩個守衛(wèi)走上前,想攙她,她卻慢慢轉(zhuǎn)身,蹣跚著走了兩步,終于還是被人架住,往黑暗里拖去。

  “羅天弈在玩什么把戲?”楊牧風一臉不解,“既然是天賜府派來的,幫主為何放了她?”

  “讓她去咬主人一口?!?p>  楊牧風愣了下,卻沒問出那句“你不怕她回來咬你一口”,他不用問。跟著舒月嵐近十年,他一直十分清醒。這個幫主是什么心性,吃人不吐骨頭,有他咬人的,還沒見被人咬過。望著天客居,轉(zhuǎn)回原來的話題。他笑得親切溫順,“那兩位大人如何安排?明日還要我去秦淮河陪酒嫖妓?”

  舒月嵐斜他一眼,柔柔道:“你若不愿意自有辦法,要我操什么心?”

  又往山莊深處走去,楊牧風只得跟上。

  “是男兒自當風流,喝花酒就喝花酒吧?!边@回笑得無奈。

  舒月嵐也不再拐彎抹角,“喂足填飽了,備份厚禮給人家張大人,平平安安送回京師去。那位廖大人……”他輕描淡寫,“就殺了吧?!?p>  “這……”楊牧風咂著唇,“好歹是六皇子的差使,不給一條生路?”

  “威武不屈,財色不動,又不為我所用,難道留著扯我后腿?牧風,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六皇子不是好對付的人。可他已經(jīng)盯住你的脊梁了,再示弱彎腰,只會更處于被動?!闭f著這番深沉的話,他仍是不慍不火,“他既找上門來,我就給他個下馬威?!?p>  楊牧風想了想,也只是一笑。

  舒月嵐卻想起他說的話,日間的舞器軒,驚艷的火鶴舞,兩個狗仗人勢的差使喪魂落魄,冷汗冒了一臉猶敢大放獗言:“不過爾爾,不及六皇子座下一根羽毛?!?p>  六皇子一句話就可要人腦袋,那兩人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來打機鋒試深淺的。

  六皇子,沒把他放眼里,只是梗在喉里。

  山莊外是一片幽黑,夜的寂,風的冷,如人心的深潭。

  兩個守衛(wèi)罵了聲“晦氣”,匆匆將人丟進小樹叢。甫一轉(zhuǎn)身,忽覺如鬼如魅詭瞪著,背脊起了一層薄汗,兩人霍然回望,樹叢里的身影一動不動,但在一團黑中兩只冷漠的眼卻似劍芒一閃而隱,仿佛云靄里的神驀然開眸,又無情閉去。罪惡深重。

  兩人恍恍惚惚,只覺此身渾濁猥瑣,該墮入黑水煉獄,忽然都是一驚,活見鬼般奔回了山莊。

  白芙慢慢站起身,舌尖彈了下,將藥丸吐入掌中。舒月嵐似乎不知她中的是軟筋散,給的竟是迷香的解藥。

  她在黑暗里望著鳳翔山莊的方向,眼中風滾云涌。

  天色墜入最冷黑的一刻,天要亮了。她收起藥丸,依山莊薄弱的燈光辨清了方位,在棲霞嶺中摸尋著。直到聽見淙淙水流聲,天也灰蒙蒙的有了亮色,才在山石間尋到一個小小縫穴。穴前野葛雜蕪,她撥弄了一陣才摸出個小布包。

  然后轉(zhuǎn)過山石,水聲叮叮咚咚,眼前朦朦朧朧地瀉過一灣清溪。林木蔭密,積葉幾重,四處是侵人清寒。她傍石坐了一陣,胸中一剎兒抽痛一剎兒火熱,驀地氣血逆沖,吐出一口鮮血。沸騰的火焰方才冷了下來。

  “不過被惡狗咬了兩口?!彼耄`臺一時清明,只覺手足冰涼,于是搓了幾下。起身走至溪旁,嘩啦啦撈了一手水,任那涓潤的感覺滑出指縫,隨后打開布包,在一堆雜碎衣物中取出只小瓷瓶。

  這個小布包是她一早所藏,里頭是進莊前取下的隨身物品,包括一套備用衣服,原擬盜藥后換裝所用,豈料變生至此,她真地——輕敵了!

  從瓶中倒出藥膏,慢慢在臉上涂抹揉搓。

  此生第二次輕敵,她落入如此惡毒的陷阱,付出的代價如此慘重。忘了爹爹說過:大魚吃小魚,因為小魚總以為大魚沒有它身手靈巧,它可以逃得很快。

  大魚,她快忘了拆魚骨的感覺。

  指間揉落一些粉團。珠釵冷,花黃枯,木蘭快忘了紅妝真身。將衣裙一件件脫去,步入冰冷溪水。慢慢沉入水底,她洗去一身污濁,洗去蒙珠塵灰。

  霧靄散去,曙光一點點破云,灑落破水而出的一張臉。如蓮生,千里花魂仙魄;若神顧,天姿玉顏傾世。她本是驚艷無雙。

  從這一刻開始,魚回龍門,她要翻云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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