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樓里聲悄去,一陣微風拂過淡淡花香,挑動愁絲。兩人都不曾察覺,樓外一道青影隱匿花蔭里,這時悄無聲息離去。
日光更盛,晃得眼發(fā)花,那道青影卻在昭昭白日下如鬼魅閃動,沒入一間西廂房。沒人察覺她的到來。房里靜可落針,緊掩的門窗讓光線昏暗,但仍照見她的臉。干凈的臉底,兩片腮紅,笑咧的嘴。
一張笑臉面具,街頭廟會十文錢可買到的娃娃面具。
僅有兩只眼,露出本尊真身。
她走向屋里西側(cè)的架子床,挑起一片錦帳。帳里躺著個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容貌極美,溘然而睡。一領(lǐng)團花薄被將他蓋得嚴嚴實實,少年也似不曾翻動,安睡的樣子看來十分乖巧。她坐在床沿,細細撫著少年的臉。
這張臉此刻如此瘦弱,蒼白中泛著詭異暗青。
她低低地喚:“小肆。”聲里柔腸百結(jié),卻不知這一聲喚可以令人神魂俱蕩。而少年并沒有回應,昏迷中的人聽不見。
她又喚了兩句,忽然噤聲。
房門被人輕輕推動,進來一個素衣小鬟。她捧著藥碗,小心走近床帷,忽見床邊坐著人,手一抖險些打翻了碗。那人扶住她手腕,輕輕將藥接過。
小鬟睜圓著眼,呆呆看她片刻,細聲問:“是……白姐姐嗎?你怎戴著個面具?”
那人沒答,卻問:“這是什么藥?”
聽到這好聽的聲音,小鬟眨眨眼,嘴角彎了下,“今早來了個大夫,聽總管說是丹陽王府過來的良醫(yī),厲害的很。他給小肆哥哥看過病,這是他開的藥?!?p> “嗯?!蹦侨藫u著碗,似想著什么,一會才說:“你下去吧,我來喂就好了?!?p> 小鬟看看她,又看看昏睡的少年,有些不舍,“白姐姐,有事你喊一聲。”
待她出去后,那人把藥擱到一旁,掠著少年鬢發(fā),忽然將他慢慢抱入懷中,像抱著柔軟的嬰孩?!靶∷?,姐姐捉耗子給你玩好不?”她側(cè)著臉向他面上貼去。才一挨著又似怕面具冰冷硌人,趕緊移開。便這樣抱著發(fā)了一會兒呆。直到門又被人靜靜推開。她放好少年,仔細掖好被,望過去。
笑臉相迎。她是面具,進來的人是面相,一笑眉目動,七分風流三分巧。手上換了云海松壑扇,衣服也換了蘇繡湖色袍,大片大片的松英圖,寬袖如流云。
天賜府的少主羅天弈。
他搖扇走來,看著她面具,也有些遲疑:“白……芙?”
“羅公子?!毕袷谴蛘泻?,不冷不淡,猜不透心思。
羅天弈笑道:“白芙,你可知秦樓楚館煙花地,千紅百媚有一愿?這一愿若遂,青樓女子也可輕千金?!?p> 白芙不答,他也渾不介意,“可惜這些庸脂俗粉不曾聽聞你說話。你這一把天音妙嗓,空靈柔媚,世間男女再如何鶯喉玉嗓,窮上百年修行也不能及,試問誰又能模仿?你一開口,幾張面具都不管用?!?p> 聲色惑人,這羅公子初次見她,為她一張凡臉拒若千里,偏生聽了她一句話,立即擺出魂與色授模樣,眼中掩不盡遺憾。
這一張面具,可取得猶抱琵琶之妙效,怎會不管用?
“這話公子昨日為何不說?”白芙冷冷道,“你扔給我一張人皮面具,怎么忘了扔一副嗓子?”
“天下奇人異士本公子見得多了,可要一時半會間學會另一人舉止聲音的,還真沒碰過。難道你身具此能?那更無須我提點了?!绷_天弈笑吟吟,這四兩撥千斤的技巧自幼練熟,只要不撕破臉,盡可耍嘴皮子。
白芙也沒當一回事,千栽萬栽也栽不到這種撅尾巴就瞧見的馬腳上。她栽的是另一個陷阱?!肮釉趺床徽f,鳳翔山莊有一座迷香陣,這也不須提點?”
思及此辱,當真恨海難填。
羅天弈卻收了扇,正正經(jīng)經(jīng)對她垂地一揖,“此事是我不對?!?p> 白芙眼皮一跳。由他這一言一揖,想來她遭辱之事,他已得知。前后不過半天工夫,天賜府消息靈通至此,可見對青云幫顧忌之深,于鳳翔山莊中布設(shè)定然不小。卻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心頭這一把火剎時燒得暴烈?!傲_公子哪有不對?你不過少給了我一顆解藥,相比那個叫秋菊的婢女,起碼我還沒死?!?p> 鳳翔山莊的女婢為何身帶毒簪?是什么身份令她時時防患于未然?她出莊買胭脂到底受誰指使?這條條疑問其實在綺云樓醒來的那一剎就已洞明。
若不是羅天弈可以掌控的人,怎會安心讓她假扮?
那個女婢,既是天賜府安插于鳳翔山莊的暗子,早晚出入綺云樓,怎會沒給他弄出幾顆迷香解藥來?而她在被假扮時,暗子的價值也就消失了,除死無它。
羅天弈眼神陰沉了下,顯然也料不到她能有此慧識?!鞍总?,不讓你吃一個虧,你也不知鳳翔山莊是龍?zhí)痘⒀?!三天前,青云幫那批毒箭想射的可是本公子!你以為闖進狼窩就能剝到狼皮嗎?舒月嵐若會乖乖給出解藥,本公子早就動手了!你我非親非故,本公子就是袖手不管又如何?只不過念著池魚之殃終究可憐,令弟所中惡毒,我已請良醫(yī)解救,眼下雖不能立時化解,挨上一段時日終能慢慢拔除。可惜你信不過我。”
他這番話說得傲氣無比,顯是身份使然,竟少有地斂了嬉皮笑臉。言畢瞟了桌上那碗冷藥一眼,摺扇又搖開來。
白芙卻似乎不為所動。但她還是扶起了少年,就著冷藥慢慢灌下去。
羅天弈緩了臉色,輕嘆道:“我雖故意讓你栽個跟斗,也料不到舒月嵐的心思,他對你所為,日后必有惡報。”
殺人的念佛經(jīng)。白芙冷笑一聲,“我只是不明白,羅公子既有法子解毒,為何遲了三日?隨便一個王府的良醫(yī)就能解開的毒,能叫天下奇毒嗎?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羅天弈一靜,看定了她不語。
“你如此大費周章,果真是為了讓我去栽個跟斗?”白芙看著吃藥后依然沉睡的少年,語不驚人死不休,“江湖傳言,九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卻不知能否解百毒?只怕是不能吧!公子打了個幌子讓我去盜藥,什么東西不好說,偏偏卻說是九回丹,可見你心中真是想瘋了這東西。我是失手被擒也好,誤打誤撞也好,能僥幸拿到就是最好。對不?”
靜了好一會,羅天弈突然大笑起來,笑后又嘆,“你說得對極了!我想瘋了這東西,起死回生呢!”
人不怕聰明,就怕自作聰明。
“五年前,武魁會上最后一戰(zhàn),羅府主中了舒月嵐一劍,似乎傷得極重。江湖傳聞,天花亂墮,大多不盡不實??墒橇钭疬@幾年坐鎮(zhèn)京師,外人再不見神龍身影,難道是韜光養(yǎng)晦?還是說傳聞是真的,羅府主真的神智全失,只存一息?”白芙看著他,眼中含著深深的冰冷笑意。
羅天弈終于變了臉色。仿佛這一下真的截中他的軟肋,殺氣從周身一點點迸出,望著她的眼神盡是除之而后快的陰冷。但那個戴面具的女子卻夷然不懼,盡管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
良久,氣氛陡然一松,他渾身殺機居然瞬間空去,只是用力搖了兩下扇子,不屑地笑,“你真說對了,我要九回丹??扇羰莾e幸也能拿到,何須勞你的駕?!?p> 白芙輕輕笑了起來,這笑聲真好聽,清清泠泠,又柔柔嬈嬈,隔著一層面具,卻還是讓人一陣魂馳夢移。
羅天弈定了定神,聽她緩緩道:“羅公子,你害我吃了這么大個虧,賠個十萬兩如何?”
“哦?哦哦?”羅天弈還真半晌回不過神,“十萬兩我可以砸下整條秦淮河一年的花酒,你當本公子是大肥羊?”
“區(qū)區(qū)十萬兩,如何放在天賜府眼里?”白芙徐徐起身,青衣輕蕩,踱至他面前,“一句話,你給錢,我替你拿到九回丹?!?p> 羅天弈笑,看著她老神在在的眼神,搖搖扇子,再笑,忽然摺扇擊掌合上,啪地一聲響!
“好!”
“酉時我來取錢?!?p> 白芙越過他走向門口,開了門才回頭,“還請公子多多照看舍弟?!?p> 青影消失,羅天弈怔了一陣,扇子忽又展開,笑出十分惡意,“好個飛天鳳,敢坑本公子的錢,我瞧你如何取來九回丹!”
一時想起銀子雪花花,就這么飛了,一時又想起那個面具女子不知會向舒月嵐索賠多少,終于有點倒誅仇敵的快意,于是笑得十分愉悅,寬袖大擺,扇子搖得越發(fā)瀟灑用力。
床上昏睡的少年不知是否藥效發(fā)作之故,竟然回了一絲神智,恍恍惚惚望來一眼,咕噥了聲,又再度陷入昏睡。
那一聲雖含糊不清,但羅天弈耳力豈是尋常,隱約聽見了這么兩字:
“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