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此恨恰關(guān)風(fēng)與月
唐玉冰隨在薛若身后,早間一陣陣地下雨,周遭不少人行色匆匆,都趕著來置辦點(diǎn)貨物又急緊離去,這市坊間塵灰雨氣夾雜著葷腥氣,忽然一陣淡香飄了過來,她鼻尖只聞得一絲兩絲,渾身立時僵住,不敢置信地越頭望去。
人影幢幢,不知是哪個散發(fā)出來的。
她不由循著香氣走去,不知不覺遠(yuǎn)離了薛若,行人來來去去,那氣味時斷時續(xù),她心里急得發(fā)瘋,走走停停,尋尋望望,直走出了熱鬧的市集,穿過了數(shù)間河房,才見到前頭有個身影出沒,那香氣隱隱約約是從那人身上飄來,那人在河岸邊一閃,倏忽不見了影蹤,她縱身追到那處,只見河面上一艘黑屁股篷船蕩著水波遠(yuǎn)去。
唐玉冰顧不得知會薛若,沿河岸追著那河船走,約莫追了一刻多鐘,面前現(xiàn)一道石橋橫水而過,橋下河水幽幽,蕩著綠楊垂柳,已是到了夫子廟邊的文德橋,那船攏在水階邊,一個身影彎身從篷下鉆出,登岸去了。
雨后日光灑落,唐玉冰在房頂河廊間奔掠,光線下只閃著那人半個臉,已轉(zhuǎn)進(jìn)去了一條巷道,她飛步掠過去,那淡淡香氣已幾不可聞,巷里深門高宅白墻黑瓦,一角衣影閃入了宅門,那座宅門邊駐守著數(shù)個紫衫人。她舉目望得真切,又是不敢置信地愣住。
驚愣間,諸多畫面走馬燈般閃過腦海,剎時羞恨惱怒,夾著一絲絲難堪,諸多情緒也涌上心頭,便要不管不顧往那宅第闖去。
背后忽然伸來一只手,將她死死攥住往巷外扯,唐玉冰回頭見是薛若,用力掙了起來,怒叫:“薛——!”
薛若連她嘴都掩了,拉扯著她過了橋另一頭,走到人少處,才冷聲問:“你要做什么?”
唐玉冰氣得推了他一把,要再過橋去,手腕卻被他緊緊擒住,往常都是她追著薛若跑,頭一回薛若回頭尋她,便在這緊要關(guān)頭扯她后腿,她都快急哭了,“薛若!是那個人,你放開我!”
“什么人?”
唐玉冰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似怨似怒,卻冷笑道:“那個對你下藥,害你強(qiáng)暴我的人!”
江湖上流傳著她倆的荒唐事跡,版本粗粗一算也有三四個,有些還是唐玉冰自個編造的。
人生就一口兩耳,兩耳專愛流言,耳旁風(fēng)一吹,立時支棱竊聽,一口又專管吃與說,酒酣耳熱之際,往往要拿些談資消遣,不說個口沫橫飛不顯出口舌的伶俐,哪一朝要指望掩耳閉口,非得拔去骨子里的劣根性不可??诙潏D的既是一時爽快,哪里會去辨真假是非,那愛搬弄口舌造事生非的人,更有一肚腹私欲,怎肯去深究根底?那江湖傳言添油加醋,花里胡哨,不知多少是談話人的臆想。
唐玉冰自幼被唐門宸公嬌養(yǎng)大,又不是慘受虐刻的陰鷙之輩,她與薛家的人素不相識,何來仇怨?九小姐就算將明月望穿,山川坐崩,一片毒心埋九泉,也犯不著向一大世族約戰(zhàn),雙方武功都不是同一路數(shù)。真要與那解七十二毒的雪蟾散磕上,一百種毒下去,薛家還敢大言不慚么?那雪蟾散比之唐門名目眾多的金丹圣藥,她十只眼都看不上,更遑論設(shè)計去偷盜。
不知何人探得她那時在余杭一帶游歷,冒了她名義向薛家約戰(zhàn),她在西湖邊挖魚鰾煉毒,風(fēng)聞此訊,猜得聞鶯亭之約乃是陷阱,于是反其道奔去了薛家翻箱倒柜,找尋那份戰(zhàn)書未果,才偶動心思,欲尋那“雪蟾散”查探端倪。
上天若給她未卜先知一次,或許她一步都不會踏進(jìn)薛宅,更不會去尋什么雪蟾散,可惜出門忘翻黃歷,給她唐玉冰設(shè)好的圈套,在哪都劫數(shù)難逃。九小姐在藥室遇上了薛七郎,薛若拿著那瓶藥散挑釁,唐玉冰不過弄了點(diǎn)蟻噬蟲咬的癢藥威嚇?biāo)θ舯惚凰藗€半死,九小姐還道薛家兒郎便是如此孱弱,她下藥原為查問戰(zhàn)書的事,后來越看冰玉公子,越覺心猿意馬,舉止禁不住浮浪起來。朱唇落下那一瞬,方驚覺陰溝里翻了船,她這使毒的祖宗竟中了催情迷藥。
那藥室里隱隱煙霧飄蕩,把九小姐氣了個顛倒,冰玉公子意亂情迷,只因被人先施了迷藥才輕易被她收拾,她奪了雪蟾散欲拿他試藥,忽然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香氣從她背后飄來,似花香又似藥香。她自幼習(xí)毒,藥草毒草各種花草毒物的氣味無不熟聞深識,那奇香飄來,也是習(xí)慣使然,便去細(xì)辨香里是哪些個花草藥物。
九小姐若有一百種毒藥,便有解一百零一種毒的靈藥,何況她浸淫毒術(shù)之深,服食毒藥也如家常便飯,那奇香一聞便知無毒,有毒她也不怕。上天之所以不給她未卜先知,蓋因她太過自負(fù)犯了糊涂,她只仗著毒術(shù)高深,忘了自家武功并不高深無敵,她還辨著奇香,幾縷指風(fēng)襲向她后背要穴,天翻海傾,她倒在了薛若胸膛上。
后來與薛若北上南下,才斷續(xù)從他口里探知,那一日有人潛入薛宅投毒,他是去藥室尋藥解救的。施毒者可能以為沒毒著他,往藥室又施了一次毒煙,他暗伏室中欲襲擊那人,唐玉冰卻誤打誤撞做了替罪羊,直至被他強(qiáng)暴了,薛若才知他中的不是毒藥,才知一切并非她所為。
七公子語焉不詳,不明究竟,深閣里的公子想破十個腦袋,也想不到世間有如此陰損惡毒的手段。那人使計讓他父兄去戰(zhàn)唐玉冰,卻在薛家另設(shè)風(fēng)流局害他,也許沒想到唐玉冰瞎鳥撞羅網(wǎng),竟會反道闖來薛家,于是連她一同推進(jìn)局里了。
唐玉冰躲過了聞鶯亭一劫,沒逃過薛宅里的橫禍,當(dāng)時翻了毒針要?dú)⑵吖樱θ糁皇情]目受死。施毒者逃之夭夭,九小姐恨得切齒,心里道一千句薛若該死,眼里對著冰貞玉貴,迷藥下還動過心的少公子,手里毒針千斤重,總覺得不能不明不白殺死他,于是流著淚六神無主,殺他不是,不殺他又不是。
薛若沒覺毒針扎來,睜眼見她哭,也不知所措,最后低聲對她道:對不起,唐姑娘,我會娶你的。
兩人大半年來暗查密訪,不曾查知那設(shè)局的是何人,唐玉冰懷疑過唐門,但宸公自傲,門下弟子只會在毒技上與她一較高下,怎會借他人之手辱她?到底疑竇重重。
想不到踏破鐵鞋,今日終于覓著罪魁蹤影。
薛若不覺捏緊了她手腕,那勁道讓她痛得皺眉,他幾乎渾身發(fā)抖地問:“你怎知是那個人?”
“他身上有一股怪香,我聞到了,我死也不會聞錯!……薛若,你放手!”
薛若松了手勁,卻沒放開她,唐玉冰拿起他手臂咬,叫:“你放開,我要去殺了他!”
薛若被她咬得痛極,又不敢放手,望著橋那頭低聲道:“那是天賜別院?!?p> “我不怕他天賜府!”
唐玉冰發(fā)狠地掙扎起來,薛若不得已將她使勁攬住,直到她掙不動了,才看著她憤恨的雙眼道:“不能去?!?p> 薛若在外流蕩,朝野江湖之事無日不聞,他這個貴公子只是太子小舅爺,又不是今上的大舅爺,隨時翻陰溝里去也不希奇,那天賜府羅家,烏衣王孫羅天弈,卻是今圣身邊第一寵臣,如果設(shè)那險惡之局的是朝中權(quán)佞,那他謀算的絕不只他一個薛若,背后不知還有何陰謀毒計,要陷害牽連多少人。薛若在世族大家里耳濡目染,家非一人之家,族非一家之族,豈不知唇齒相依禍福與共,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又怎能讓唐玉冰輕舉妄動?
唐玉冰想不到他如此忍辱,怒極反冷笑幾聲,道:“薛若,害你的人就在那別院里,你要放過他嗎?”
薛若也不知是如何忍下那滿腔的怨恨與恥辱的,他攬緊唐玉冰與其說是怕她冒失出事,又何嘗不是為了抑制自己不沖動發(fā)狂,他又看一眼橋那頭,在飛走的陰云里只見得一點(diǎn)屋脊,他沉著聲,似對她又似對自己賭咒發(fā)誓般,道:“總有一日,我與你必報此仇。”
唐玉冰不知那一天是哪天,卻終于能與他感同身受般,慢慢摟住他,眼望著靜靜涌動流淌的秦淮河水,想起當(dāng)日情景,想起數(shù)月來種種,慢慢眼眶濕了,忽然輕聲道:“薛若,你說會娶我的,你不要騙我?!?p> 江湖上的傳聞有她負(fù)氣傳出的,她不怕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恥笑辱罵,她九小姐毒害過多少人,怕她恨她詛咒她欲殺她而后快的人多的是,那點(diǎn)罵名算什么,要是聽不順耳,通通毒死就是。
薛若心心念念著回薛家,滿江湖都知道他倆的事,他賴不掉她的,她就是將所有惡行攬上身也救不得他清白,只是跟著薛若走了幾個月,她真心喜歡上這個冰玉公子了,薛若卻不喜她無羞無恥歹毒狠辣的性子。
薛若見她忽然如此說,心一緊,道:“我不騙你?!鄙陨运闪耸钟值溃拔液湍闳フ医惴虬??!?p> 唐玉冰連日來鬧著要去找他姐夫,他都不肯,這回遇著真正害他們的人,想是這事八成與他姐夫無關(guān),倒肯去找他了。唐玉冰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薛若拉著她沿河走去,一座座河房走過,他靴子一步步撲撲輕響,她垂下眼道:“你靴子磨壞了,要看不上街邊賣的,就去鞋鋪里做一雙?!?p> 薛若只是往前走,半晌才應(yīng)了句:“我會的?!?p> 唐玉冰有點(diǎn)迷茫心酸,她對他壞不行,對他好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