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大禍臨頭求佛渡
雨天的街面冷清,攤販不知躲去哪個角落,落葉輕飄,被馬蹄雜沓而過,數(shù)匹駿馬從煙雨里奔來,有人下馬,篤篤篤敲響了南塘里的一間庵門。
日間沒什么香客,門后啟開一縫露出黑漆漆的眼珠,一個小尼姑細聲細氣說道:“今日閉庵,不接待香客……”來人猛地推開門,將小尼撞摔出去。幾人大步闖入庵中,走向庵舍。小尼姑忍痛爬起,急走去找庵主,細雨綿綿,打濕了一身衣衫。
庵舍被一間間拍開,數(shù)聲驚叫,做著課業(yè)的尼姑被驚擾,紛紛張望過來。一個女尼面對菩薩畫像,坐在蒲團上默禱,對背后破門聲仿佛不聞。一把雪亮長劍架上她脖頸,女尼渾身瑟瑟發(fā)抖,卻依然未敢轉(zhuǎn)身。
老庵主蹣跚而來,身旁沖出十數(shù)名俗家婦女,一名衣著雅麗的婦人厲喝:“不許傷她!”
女尼微側(cè)過臉,語帶哭腔叫:“母親……”
“孩兒莫怕?!眿D人掃了闖庵幾人一眼,驚道,“你們是……天賜府的人?”
那幾人紫衣青笠,袖繡飛隼,領(lǐng)頭之人是天賜府侍衛(wèi)長沈述,此時執(zhí)劍挾制著那女尼,眼望婦人,“飛花宮主凌千容,我家少主有幾句話相問?!?p> “閣下請放開小女,卑婦知無不言?!?p> 沈述收了劍,那女尼撲入婦人懷中泣哭,凌千容輕聲安慰:“孩兒不怕,有母親在?!?p> 沈述讓身后天隼散開,防守在周圍,問了第一句:“凌宮主,令千金因何殺人砸店?”
那女尼聽問,似是越發(fā)害怕,慌亂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我只是想買只金珠鐲子!”
凌千容慘白著臉,將女兒護在身后,“小女素來乖巧,從不無端與人為惡,昨日是突然中了邪,那金店伙計口出惡言在先,小女一時激憤才傷了人?!?p> 飛花宮少宮主初來南京,帶著幾個同門師姐妹閑逛市墟,買了時新的綾扇脂粉,又去看金飾珠玉,孰料與店家發(fā)生口角,釀下血禍,一行人歡歡喜喜出去,血濺羅裙逃回。飛花宮主問起緣由,一個個還越說越糊涂。
“中邪?激憤?”沈述聽她如此解說自個乖巧的女兒,實在難以致信,“令千金與門人殘殺金店掌柜、伙計、守衛(wèi),砸了所有柜臺貨架,連掌柜懷中所抱三歲幼孫也遭一劍刺死,這只是一時激憤?”
“我們當時不知怎么都昏了頭……”
“少宮主原來在隔壁看觀音玉像,突然要買金鐲子……”
“是金店伙計狗眼,說我們窮酸買不起他們店里的手飾?!?p> “我只記得頭昏腦脹,就想狠狠打那店伙,砸爛那些首飾……不知怎么就真做了?!?p> “是日頭太毒,我們曬中熱了……”
凌千容身邊幾個俗家女子見宮主開了口,心中惶急,紛紛七嘴八舌解說,那尼姑哭著道:“母親,女兒從未曾如此,當真是曬昏了,心里只覺得火,想發(fā)火,想……想殺,殺,殺……”她說不出想殺個什么,一味慘哭求懇,“母親,女兒不要做尼姑……”
飛花宮主昨日問得此事,聽聞那金店是鳳翔莊主所有,早嚇去了三魂六魄,她們小小一個隱世宗派,哪里惹得起青云幫,因想起這女尼庵主乃舊日相識,連夜逃來此處避禍,還把女兒剃度了隱藏身份,不料青云幫還沒尋上門,天賜府不知何故先找來了,情知隱瞞不住,也沒攔著門人說話。
青云幫被砸了幾家店,一院的人馬已經(jīng)出動,只是還沒尋到飛花宮頭上,沈述依羅天弈指示,避開青云幫先找漏網(wǎng)之魚,果然逮了個正著。只是聽了這些女子之言,甚覺怪異莫名,太陽太毒辣?曬昏頭了所以大開殺戒?他倒寧可相信這些人是一時激憤,意氣用事。
但這些人嚷嚷囔囔,糊里糊涂,又全然不似作假。
沈述默了一會,發(fā)出第二問:“凌宮主,貴派擅來南京殺人,可是受人指使?”
飛花宮是聞寶而來,意在撿漏,并未接到昭園請貼,凌千容聽得此問,更嚇得臉色數(shù)變,急急否認:“絕無人指使!只是門人一時糊涂!”
沈述點點頭,又說第三問:“事已至此,凌宮主欲如何應(yīng)對?”
“所傷亡人命,毀損財物,飛花宮皆愿賠禮獻財,以作補償。只求,只求羅少主高抬貴手,放我門派一條生路?!边@事實與天賜府無關(guān),她們賠償也是賠與青云幫,但天隼莫名尋來問事,這天賜府仗著武王之威懾制武林,也不由她們不懼怕。單說避禍此處之事,他們只須一言捅與青云幫知曉,她女兒生死便難預(yù)料。
“有道是殺人償命,凌宮主想花錢消災(zāi)只怕難如愿,恐怕還得連累此處庵堂?!鄙蚴鰭吡酥T俗女與庵尼一眼,“我家少主倒是可給貴派指點一條生路——”他淺淺一笑,撂下一句話,“只須飛花宮降了天賜府?!?p> 不管因何緣由,這些幫派砸了青云幫場子,以天賜府與青云幫怨隙之深,青云幫主必會認為是天賜府暗中唆使。羅天弈既想到這欲加之罪,斷不能白白吃下啞巴虧,索性先把名坐正了,搶先降住三兩個幫派,一者給舒月嵐添堵,二者留待對付青云幫。
飛花宮主聽了這一句話,頓時面如死灰。
一片市衢間,幾株青柏后碧池旁,聳立著一座七層小塔,塔不知何年所建,塔身白里透灰,灰上染黑,很有些年份的老舊。塔匾上有兩字:映潭,附近居民舊稱此處白塔。
塔門邊擺著一張木案,一把舊椅,坐著個落魄青衫相士,時而微微晃頭,似在吟哦詩句。有個戴瓜帽的小販門旁放下破紙傘,坐下說道:“先生,測個字?!毕嗍客七^案上紙筆,讓他寫了字,又低聲問了些話,搖頭晃腦給他吟了幾句詩謁。
小販起身道謝,放下五文錢離去。
相士撕下紙上的字,快步上了小塔第五層。
窗戶半開,天光照進塔里,照亮了塔中的桌椅,桌面也有筆墨紙硯,一張畫紙,幾筆廖廖的枝丫,甚是拙樸平淡,桌腳還丟著一團團揉破的廢畫紙,以及數(shù)不清的碎紙屑。
白蘭相靜坐桌旁,眼中無物,不知如何一筆筆畫出那些線條。
相士來到他身邊,遞上撕下的字紙,低低說:“南塘里來信?!?p> 字紙被攤開疊在畫上,只有一個字:鷹。
相士又將小販所說轉(zhuǎn)述一遍,白蘭相微微點頭,畫筆飛快劃動,在枝下點了落英數(shù)朵,枝上添了花蕾與一兇鳥,蒼蒼數(shù)筆,鳥翅飛張,爪喙犀利,狀似鷹禽。他收筆將小畫交與相士,吩咐:“送交一院王當家?!?p> 相士躬身下去,白蘭相將那書著“鷹”字的紙團起,手一張,化作碎屑飄落。
飛花宮的潛逃確實讓三部費了一番手腳,然而自她們踏入那尼姑庵時,消息就已送到白蘭相案頭。飛花宮主不是帶人逃出城,而是遁入庵門讓女兒剃了度,頗讓白蘭相意外,夤夜里思索了一陣,倒嘆了聲:“有幾分聰明,卻未必管用?!?p> 一日間八九起幫派挑事,今日城里痞徒砸店搶劫,鳳翔山莊的店鋪也有數(shù)家遭難中,王晟既要出面與那一個個幫派交涉,又要調(diào)派部下各處維安,一時真有點如韓小當家前日所言,真恨不得多幾副手足,只忙得有點焦頭爛額。
然而,這些挑事者只要不外逃,王晟便能分個輕重緩急,一步步清算。
尼姑庵里沈述帶著天隼離去,不一會有個緇衣白笠的女尼冒著細雨到來,再次敲響了那座庵門。
女尼進去了便沒出來。
白蘭相倚窗想著探子報來的這則消息,南京城里釋儒道各有門派到來,女尼也有南海與龍門兩處仙庵門徒,但此刻都在寓處,并未摻和進城中變亂之事。這城里還有尼修的,當只有羅天弈手下那幾個了。
羅天弈指使個女尼來做什么,白蘭相猜不出來。
這座白塔是青云幫探子一個聯(lián)絡(luò)處,較近城中央,白蘭相平常在部里,有事也會到各個聯(lián)絡(luò)點,今日城里諸多事要幫著一院調(diào)停,于是在這處坐鎮(zhèn),飛花宮的事他只能交王晟處理,或者等待下一條消息。
申牌過后,南塘里一切消息再次送到。
王晟的副手在未時帶人圍住了那座尼庵,闖進門去,再不見一個俗家女子。
庵里香霧靄靄,經(jīng)聲不絕,庵主道:“此處女庵,男客止步?!?p> 眾尼里為首一喚妙云者,言道:“此庵中只有為圣上壽誕抄經(jīng)的女尼,未有飛花宮人?!?p> 今上萬壽圣誕在即,諸王朝臣莫不備禮待賀。
丹陽王昨日方與善如居士后湖會面,滿城盡知。
妙云至此庵中,向眾尼宣言道:“善如居士前居庵堂,自不問紅塵事,既走出庵外,亦是俗世一凡人。圣主壽誕乃天家第一盛事,臣民皆賀,她不能免俗,因此倡揚庵門中人抄經(jīng)萬卷,以作嘉賀?!?p> 這番話或真為居士所言,天賜府要為圣上抄經(jīng)賀壽,無可非議。又或是出于丹陽王授意,王爺借居士經(jīng)文獻禮,民眾更不敢拂逆。
無論眾測紛紜,這一天后,城中庵廟在數(shù)個女尼鼓舞下,紛紛選經(jīng)抄文,頌賀圣壽,甚至朝野間的閨閣女流,也自發(fā)抄經(jīng)慶壽,甭管圣主看不看得到,此乃正道潮流,若能閨閣揚名自然好,便不能,也可為父兄家門搏一分臉面。
這一次抄經(jīng)賀壽雖是佛門盛舉,然民心所向,無人置啄。
唯丹陽王朱燁心知肚明,他與善如本無此意,這不過是因善如與他游了一次后湖,羅天弈為護他姐聲名想出的鬼主意。羅天弈與他有多恨不得善如遠離佛道,卻偏得讓世人皆知,善如即使出了無情庵,依然心無塵埃,不礙佛心。
在朱燁眼里,羅天弈用心良苦,卻不過是欲蓋彌張。
但于羅天弈而言,不管人心如何猜想,能堵世人悠悠之口,能安圣心就好。
這一件事在舒月嵐眼里自然不同,無論是先有飛花宮潛避尼庵之故才有了天賜府小姐抄經(jīng)賀壽之舉,還是先有抄經(jīng)賀壽之意順帶給飛花宮援了把手,舒幫主心中哪能不明白,那些幫派死活羅天弈不在意,她姐的顏面才至關(guān)重要。
此番抄經(jīng)頌壽之舉,善如的顏面就是天家的顏面。
天賜府讓眾尼為君主抄經(jīng)祝壽,青云幫要在尼庵中殺人嗎?
舒月嵐不懼,君主總不能包庇兇犯。
然而,那是尼庵,佛門清凈地。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遁入空門或許能逃避罪孽?古往多少豪杰好漢出家與過往殺戮一筆勾銷,佛救不了枉死之人,但佛能救罪人心中苦難。眾生若懺悔,佛憫而渡之。
如此渡人向善之地,青云幫要在此立起屠刀嗎?
或許如白蘭相深夜一嘆,如果只是飛花宮主之女落發(fā)為尼,未必有用。
數(shù)條人命怎可能以一頭青絲相抵?
但如今是飛花宮上下老少都剃了度,個個皈依佛門,舍卻紅塵身。
江湖上再無宗派飛花宮。
縱然舒月嵐真敢不顧天家佛道,可多少門派拭目看著,青云幫再怎么霸道,難道還不肯給一群弱質(zhì)女流,一條自新之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