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關(guān)上筆記本，抬了抬金框圓眼鏡：“那么，這首曲子就叫做圓吧。”
“圓？”我搖了搖頭，“有什么說法?！?p> “圓滑，圓潤，圓孔方木，圓手方足；乒乓球，足球，地球，太陽。可以說圓與世界息息相關(guān)。”老人解釋道，他合上手中的五線譜，抬了抬金框圓眼鏡。
“那......您對圓，有什么感想，或者是親生經(jīng)歷嗎？”我問道。
“這是我一生最珍貴的東西?！崩先苏f完起身去找鑰匙。他裹著紅白色相間的格子睡袍，腳上套著兩只白花花的拖鞋。即使睡袍寬大，也能看出老人已經(jīng)骨瘦嶙峋，皮膚松弛不堪，脖頸處也有明顯的老人斑。
我正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正前方是一張矮小的木質(zhì)茶座，上面正擺放著兩杯冒著熱氣的濃茶，老人還貼心的在茶托上放了一包砂糖；左側(cè)是一座壁爐，里邊的火苗燒的正旺，如同老人青年時的沸騰熱血。房間并不是很大，但裝飾的十分舒適。吊燈的燈光是昏黃的，天花板上能隱隱看見一層層如同漣漪般的光暈；老人的床只有一人大小，靠著房間唯一的窗戶；那扇窗戶上蒙著一層半透明的紗簾，猶如新娘子唯美的頭紗；窗外涼風(fēng)拂過，帶著紗簾微微飄揚，偶爾也能看著夜晚下的老倫敦，欣賞白教堂潔凈的身軀；月光從紗簾外透進(jìn)來，與火光融在了一起，不見了蹤影。
我喝著茶水，看著老人一人在床前搗鼓著什么，在一個常見的角落里卻擺放著一個極為罕見的物品——一臺表面已有些銹跡的金色老式唱片機(jī)?？逃行┰S花紋的大喇叭口就猶如老人的心，深不見底，莫不可測。
“那是上一輩的東西啦。”老人沒有回過頭，而是轉(zhuǎn)到衣柜里翻找著。
我將茶一飲而盡，準(zhǔn)備站起身。
“不用勞煩你了?！崩先诵χf道，轉(zhuǎn)過身，向我慢步走來。
“你先看?！崩先苏f完，從新裹了裹睡袍，步履蹣跚地朝角落的唱片機(jī)走去。
老人遞過來的是張被一層又一層的泡沫紙包住的物品，但通過其圓如滿月，和表面上似指紋般的獨特紋案不難揣測出這是一張唱片。但具體是什么年代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唱片，用泡沫紙墊著放在了大腿上。唱片上面并沒有印著準(zhǔn)確的歌曲名，也沒有任何可以猜測的圖案，只有黝黑的唱片本身。這么一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而特別像嶄新的唱片。
老人雙手搭在唱片機(jī)的底部，費了老大勁才勉強(qiáng)地抱起，老人的睡袍也跟著大幅度動作而散開。我趕忙上前幫忙，而老人則用下巴指了指椅子的方向，示意我老老實實坐回去。
咣當(dāng)一聲，唱片機(jī)磕到了桌角，一條腿竟被撞斷，掉在地板上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曧懻衼砹烁舯谟脪咧惆秧攭Ρ诘牟粷M。老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讓我?guī)兔Ψ鲋?，自己則去安裝唱片。
聽見輕輕的咯噠聲后，我也將唱片機(jī)通上了電。起初并沒有什么聲音，只有機(jī)器的運轉(zhuǎn)聲和滋滋的電流聲。過了不久，先是緩和的琴聲響起，一陣子后提琴優(yōu)美而綿長的聲音也隨之出現(xiàn)，動人的旋律聽的老人如癡如醉，不一會便癱在了沙發(fā)上。
老人指了指放在壁爐上的幾瓶透明黃色的烈酒，接過我遞來的瓶子后，對嘴便開始喝了起來。
“小子......給你講講這個唱片的原主人吧?！?p> “大概五十多年前吧，我年近三十時，第一次見到了她。那一次是我出海外歸，她坐的跟我是同一條船。我第一眼看到她后，甚至忘記了我當(dāng)時到底在干什么。她穿著一件十分樸素的連衣裙，同時還裹了一件西裝外套。那時，我在人群中與她的眼睛對視，我盯著看了入迷，只能說她的眼睛與大海太過于般配了，如同人魚公主胸前的藍(lán)寶石......”
老人說到這里哽咽一下，一口烈酒吞入肚中后，再次開口說道。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沒有帶傘，就沒辦法到甲板上。但她就站在甲板上，身旁有幾個人為她打著傘。當(dāng)時的風(fēng)浪特別大，白色的浪沫打在她光滑的臉頰上，只見她掏出胸前的手帕，輕輕擦拭著。我不敢出去，只能在房間的窗戶里遠(yuǎn)遠(yuǎn)看著，欣賞著她出眾的外表?！?p> 老人閉著眼，哼著唱片里的旋律，緊接著又是一口烈酒下肚。
“這唱片呢，就是我?guī)退浀?。但與其是我?guī)退?，不如說是她幫我，畢竟我想要這輩子都記著她的存在。那時在到達(dá)目的地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在甲板上相遇了。我當(dāng)時穿的西裝革履，氣質(zhì)絲毫不輸于他人；她穿的也十分華麗，銀白色的裙擺猶如那張來開的漁網(wǎng)，亮閃閃的晶片就如同海里的萬條銀魚；上半身緊實的衣服勾勒出她完美的身體線條；一條金色的麻花辮從頭梳到肩膀處。她的手指輕輕卷起發(fā)尾，無意地擺弄著，好似一位酒席里的一位千金小姐?！?p> 老人醉醺醺的，時不時還打嗝。
“我當(dāng)時一大膽，就走了過去。我站在她的旁邊，就一個拳頭的距離。我看著面前一望無際地大海，聽著海浪的怒吼。她也這么做，與我的動作分毫不差。我們此時卻無話可聊，甲板上只有海浪之聲?！愕降资歉墒裁吹??！K于開口了，‘這幾天盯著我很久了吧。’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說出我的工作——音樂家。她頓時來了興趣，仿佛我倆就是投其所好?！?p> 老人放下烈酒，稍微坐起身，調(diào)大了唱片機(jī)的音量。唱片機(jī)開始更賣力地工作，此時音樂也到達(dá)了高潮。
“她跟我說她是一名歌唱家，這次回國便是她口中的變得出名。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光，是一種對音樂的追求，渴望，以及對自己名譽(yù)的期待與緊張。我知道我們終會分道揚鑣，更何況只是在船上的一面之緣。我提議不如她的第一張唱片就由我來完成。我本以為她會很開心，卻沒想到換來的卻是突如其來的拒絕。她認(rèn)為自己的第一張唱片是不能隨便交給一個陌生人來完成，更何況是一個盯了她兩天兩夜的男人。她始終沒有碰我一下，也沒有對我說過再見。”
老人說道這里，眼角泛起了淚花，思念在他心中蔓延開來。
“到達(dá)之日的清晨，我聽到了一生中最唯美的歌聲，猶如千萬只百靈鳥匯聚一起的歌喉，在微風(fēng)和浪花的背景下悄然拉開了序幕。我趕忙從床上爬起來，從包里隨便掏出一張唱片，隨后便開始錄。過程中，我感到了無比的放松，她的歌聲經(jīng)過我的每一寸肌膚，貫穿著我的肝腸，潤滑著我粗糙的心。那首歌是她的出名作，我永遠(yuǎn)都忘不掉，哪怕將我的腦子拿出來用泡沫擦拭?！?p> 唱片繼續(xù)轉(zhuǎn)著，一圈又一圈。最后音樂聲停止了。
我并不是十分理解，因為這個唱片與其他的并無差別。而就在音樂聲停止后的一分鐘后，海浪聲漸漸傳來，呼嘯的海風(fēng)中隱隱夾著一縷縷動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環(huán)繞在屋子內(nèi)，均勻的擴(kuò)散至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音符似乎有了活力，在房間內(nèi)迂回，蔓延。即使歌聲被風(fēng)浪聲蓋過，但老人始終聽的津津有味，如癡如醉，卻也望塵莫及。
啪得一聲，房間內(nèi)停了電，音樂聲也戛然而止，只有火苗滋滋的燃燒聲和老人的鼾聲。圓月掛在天邊，不偏不倚地正對著面前的窗戶。
老人伸出了雙手，懸在空中，企圖抓住空中的那尊圓月；而在睡夢中，他早已握住了那張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