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秀水村里離家很久的士兵第一次回來了,村口附近站滿了家中有參軍者的親屬,一些迫切想要和離家人團(tuán)聚的村民見村口站不下,便站到村道上,不一會兒,村道上也站滿了人,南山則是陪著采薇還有她的嫂子春麗也擠在村道上。
遠(yuǎn)處揚起了一陣塵沙,前幾年被破壞的田地如今還是青黃不接的,所以村外的荒地很多,大隊人馬行過便會揚起沙來。雖然還是半禿不禿的,但今日看著卻覺得綠油油的很是可愛。
春麗雀躍道:“歡哥已經(jīng)離家三年了,他走時我們才成婚半年,如今兒子都兩歲了,他還沒有看見過小寶呢”
采薇道:“那怎么不把小寶帶過來,好讓他第一眼見到爹爹”
春麗道:“我就知道今日人肯定多,未免擠著小寶,也不急于這一時,等安安穩(wěn)穩(wěn)的回了家再讓他們父子團(tuán)圓”
采薇道:“也是”
南山揚著脖子道:“好久沒有見到歡哥了,真是想他”
嫂子欣喜道:“他一定也很想我們”
漸漸地能看到遠(yuǎn)處的隊伍了,眾人都伸長著脖子張望著有沒有自己的親人回來,只是當(dāng)看見隊伍的時候,眾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回來的多是年老體弱的還有傷殘的士兵,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有的傷了眼睛,有的剩一只耳朵,然后第一個士兵被親人接了走,陸陸續(xù)續(xù)的有第二個第三個士兵被接走了......
采薇的嫂子道:“可千萬仔細(xì)點,別漏看了”
采薇和南山點點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那些回村的士兵,然而這些士兵陸陸續(xù)續(xù)都找到了家人回了家,歡哥不在這一批士兵中,春麗難掩失望,眸中都是落寞,“他沒回來”
采薇心中也不是滋味,安慰道:“下次,下次哥哥一定會回來的”
“哪怕......”,嫂子啜泣道:“哪怕他傷胳膊傷腿兒,我照顧他一輩子我也愿意,只要他能再回來”
采薇道:“莫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哥哥沒回來,一定是在前方好好的”
南山道:“是啊,采薇說的有道理”
春麗卻搖搖頭,“這種離別之苦我斷不想再體會了,可憐我又生個男孩兒,這仗總也打不完,真是苦命啊,何不生個女兒,免得將來還要再次送小寶參軍”
現(xiàn)下整個陳國都流傳著‘征戰(zhàn)何時休,子不如女貴,生子苦別離,生女享天倫’,這樣的歌謠。
南山道:“不會的,仗不會打這么久的,應(yīng)該快了......快了”
采薇眼中滿是憂戚的看著南山,再過三年就要輪到他了。
那日并沒有迎到歡哥,至此之后,村口邊總是會出現(xiàn)幾個婦人,就站在那里望著遠(yuǎn)方,一望便不知過了多久,不少年老的人看著也只能嘆息一聲,嘆他們都是個可憐人罷了。
田埂上的風(fēng)又起了,無休止的吹,吹得空守人的期盼一日復(fù)一日的涼了下去,也吹散了離別人的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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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秀水村的村口又聚滿了人,春麗領(lǐng)著兩歲半小寶站在村口的田埂上,仰著笑臉殷切的看著遠(yuǎn)方揚起的塵土。
南山道:“今日麗姐怎么這么高興啊,難道是心有靈犀知道歡哥要回來了不成”
春麗笑吟吟道:“不瞞你們說,這次我可是托了人打探了消息回來,聽說這次返鄉(xiāng)的人里有歡哥呢”
采薇激動道:“嫂子你可真能瞞,這高興的事兒,怎么不早點和我們說啊”
春麗握著手道:“我這不也是怕消息不準(zhǔn),提前說了,到時候落得空歡喜一場嗎,只是今天看著遠(yuǎn)方的歸人這喜悅之情再也掩飾不住了”
采薇道:“回來好,回來好,哥哥回來看到小寶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
眾人都在村道上翹首以盼,揚起的塵煙漸濃,遠(yuǎn)方歸人的面孔也漸漸清晰,他們臉上無一不是帶著疲憊、滄桑與慶幸,前面的無數(shù)負(fù)面情緒在見到親人故土的那一刻也全都煙消云散了。
走在前面的是歸來的殘兵,在他們之后還有一隊木板車。
春麗他們看著面前走過的一個又一個人,原本喜悅的心情卻漸漸沉下,這么多人里卻沒見到歡哥,心中不禁懷疑消息是否有誤,睜大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尋找,接踵而來的卻是深深的失望,看來這次他也沒有回來。
殘兵已經(jīng)被他們的家人接走了,官府中人開始唱報,念到名字的人過來領(lǐng)取遺骸。
唱報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會兒了,春麗與南山和采薇道:“走吧,歡哥沒回來,咱們下次再來接他吧”
采薇點點頭,“好,那我們先回家”
江采蕨,一個名字乍然撞進(jìn)三個人的心頭,如冬日里凍實的湖水應(yīng)聲而裂,“江采蕨的家屬在嗎,來領(lǐng)遺骸”
春麗回身突然抓住采薇的手,“是我......聽錯了吧,三年了,我都快忘了他的名字了,一定是我聽錯了”
她說完這句轉(zhuǎn)身便走。
春麗的淚隨著她的動作從眼角滑落到采薇的手上,感受這冰涼的觸感,采薇咬了咬唇道:“是哥哥的名字,我們沒聽錯”
春麗愣愣的看了采薇一會兒,好似還未反應(yīng)過來這意味著什么,直到府衙的人又叫了一聲江采蕨的名字,她定睛一看,才沖上去抓住那衙役的領(lǐng)子道:“是你?你不是說歡哥會回來嗎,你不是說他在這批歸家者的名單里嗎,為什么會這樣,你說,為什么會這樣?”
饒是她發(fā)了狠的去拉扯那衙役,他也是輕輕松松的將她摜在地上,“發(fā)什么瘋,江采蕨不是在這里嗎,我何曾騙過你”
春麗摔倒在地上哭泣,淚水和了泥土,看起來很是狼狽,她寧可衙役是騙她的錢,也不愿是這樣的結(jié)果。
哭聲叫住了路人的腳步,這里的事兒早就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南山看不過,上前打了那衙役一拳。
結(jié)果,自然是他挨了打出這一拳所帶來的無數(shù)拳打腳踢。
然后,他不知道采薇她們是怎么回去的,因為他那天被直接關(guān)到了大牢里,直到一個月后才被放出來。
從大牢出來的那天,采薇去看他。
見她面帶愧疚道:“抱歉,因為我哥哥嫂子的事連累了你”
他語氣有些冷淡,“我只是實在看不慣那些衙役,這事兒與你無關(guān)”
“那就好,我還怕你會怨我”,采薇側(cè)眼瞧了瞧他,雖然他嘴上說與她無關(guān),可怎么感覺他與她之間少了些親近,她不知是哪里變了,只以為是自己多心了。
“那,咱們一起去田里吧,張叔叔和張嬸嬸都在田里忙碌,今日就我一人來接你”
“沒事兒,我自己去便好,不勞煩你了”
他用了一個詞‘勞煩’,采薇尷尬的笑笑,“怎么會勞煩呢?”
南山停下來,朝她笑了笑,“咱們走太近的話,會惹人誤會的,你先回家吧,我自己去田里就是了”
采薇頓時愣在原地,他說會惹人誤會,他們之間還有什么可誤會的,還是難道說一直以來都是她誤會了他們的關(guān)系,誤會了他們不是待她十八歲時就會成親的青梅竹馬。
她就站在原地,看著南山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之后大概有一個月,采薇沒去找他,后來才聽張嬸嬸說,南山是隨他叔父去潤州經(jīng)商了,張嬸嬸言語間還很擔(dān)憂明年南山就要從軍的事,政策一直沒變,成年青壯男子必須入征,躲不掉的。
采薇雖然生南山氣,但也難免擔(dān)心他,真若是從軍了,她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著他。
再見到南山時,是三個月后在她自己家里。
她剛從外邊回來的時候一進(jìn)門便看到桌子上擺了好些禮品,上面還系著紅綢,南山站在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身邊,那中年人她見過,是南山的叔父,她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
期待南山可是來下聘禮的,忐忑卻是為何雖南山家來的是他的叔父而不是他的父母。
很快她便得到了答案。
當(dāng)聽到南山的叔父說他們是來給他在潤州的一位朋友家的兒子下聘時,她盯了南山好一會兒,空氣中有些凝滯,但這尷尬很快被打破,她只是順從的道了一聲‘好’
南山似乎也沒想到她答應(yīng)的這么快,他的嘴角微不可見的往下壓了壓,然后有些僵硬道:“南山妹妹所托良人,這樣我也便放心了”
采薇似乎生氣的道了句,“不用擔(dān)心我,我很好”
婚事采薇既然同意了,江家夫婦也沒什么疑問,便就這么定下來了。
說定后,江父江母留南山他們吃飯,江父道:“原先看南山和采薇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也一直把南山當(dāng)做半個兒子,還以為你們會結(jié)成良緣呢,沒想到今日倒是南山替采薇牽了一個良緣”
江母在桌下掐了江父一把,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南山余光留意著采薇,對著江父道:“王公子一表人才,未來仕途一路一定官運亨通,他一定會對采薇好的”
江母道:“還是南山時刻掛心著采薇妹妹的事,能尋此良緣,也算是下半生可托了”
南山苦笑著點著頭,喝了不知多少杯的酒,好像是比他自己娶妻還要高興的事兒,后來他醉的不省人事,是叔父將他帶回去的。
她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不忍,何必如此自苦。
那一面之后,除了在夢中,采薇再沒見過南山。
本以為她成親那日他怎么也會來送她,但他沒有來,天不亮她便起來準(zhǔn)備洗漱了,潤州離澤州有半天的距離,她還得趕路。
收拾妥當(dāng)了,江父江母歡歡喜喜送她上轎,她身著大紅嫁衣,眸光透過蓋頭,盯著地面,周圍沒有他的身影,既然這是他的愿望,那她便讓他如愿,好讓他安安心心的離家。
她坐在轎子里,轎夫抬著轎子向一個陌生的地方行進(jìn),她手里摸索著那把做工有些粗糙的匕首,心里暗罵他真是個混蛋,明知經(jīng)此一別,來日不知可還有再見之時,還不在此時多來見她幾面。
南山在采薇出嫁的那日入了伍,從此以后他就是塞外孤旅人,不知何日是歸期。
這是他在獄中便想明白的事,他早晚有這么一天,與其日后讓采薇受生離之苦,還不如盡早割舍掉這段感情,這樣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就不會重蹈麗姐的覆轍。
他在邊關(guān)三年,結(jié)識了一些人,有熱血忠肝的精忠報國者,也有混吃等死的膽小懦弱者,秦州是陳國與程國的邊境,而鳳天鎮(zhèn)又是邊關(guān)的最前線,一直遭受著最激烈的戰(zhàn)事。
三年來他經(jīng)歷了很多九死一生的事,在鬼門關(guān)前不知走了幾遭,身上帶著的采薇送他的鏡子也不知碎了幾段,粘了又粘,好像是他的護(hù)身符一樣。
雖不知即便他能活下去,可沒有采薇的未來,這般求生的意義是什么,但他也拼命的想要活著,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念想,或許是想再見她一面。
但這一次,幸運沒有降臨在他的頭上,程國這次的圍城來勢洶洶,鳳天鎮(zhèn)已經(jīng)被圍困一月有余,城內(nèi)糧食已斷三日,守將云驥組織了一隊敢死隊,突圍出城,以尋救援。
然而他們出城不就后,便在此處山道上遭遇了程國的襲擊,全軍覆沒。
他身負(fù)重傷,沒想到死前最想見的人仍是采薇,香是他以前在城中隨意買的,當(dāng)時并不相信真有這等神奇的作用。
停在南山額頭上的金色蝴蝶抖動了下翅膀,女子收回視線,皺了皺眉頭,伸手摸了摸南山手里一直攥著的殘碎的鏡子,然后開口道:“稍等片刻”
她把手收回來,接著保持坐定的模樣。
轉(zhuǎn)瞬間她便出現(xiàn)在百里之外的潤州,然而這里王家中卻沒有采薇的氣息。
幸而她行事周全,走前摸了摸南山手里的鏡子,那是采薇之物,順著鏡子的氣息可以找到采薇。
她閉目凝神靜氣,眼再一睜便出現(xiàn)在了幾十里之外的澤州,江采薇沒在潤州而是還在澤州老家。
此時江采薇正在田間勞作,女子略施金蝶,金蝶繞著采薇飛舞了兩圈,采薇便暈暈然的倒下。
女子上前接住她,將她放在田埂旁,觀察其夢。
不曾入夢唯有兩種可能,一來入夢者厭惡做夢者,二來做夢者有愧于入夢者,愧于見其,而使其無法入夢。
采薇不能入南山夢是因為后者,但南山卻能輕而易舉的入采薇夢。
在夢中女子看到了三年前的事,她本想在夢中直接帶采薇去南山夢中見他,但是看完后,她思慮了一下,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片刻后,采薇揉了揉脖子,不知自己怎么會睡在田埂上,可能是近日來的勞作太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嘴角噙著暖暖笑意,剛才她做了一個美夢,難得的一個美夢。
秦州,陳國救援大軍在鳳天鎮(zhèn)敢死隊出城求援后不久便率兵前來救援了,城下硝煙彌漫,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混戰(zhàn),在城外和城內(nèi)的夾擊下,程國大軍敗退而走。
之后陳國連打勝仗,將程國阻擋在鳳天鎮(zhèn)之外,不得再近一步,兩年后,陳程兩國簽訂了休戰(zhàn)合約,朝廷不需要那么多的士兵了,南山便因這個契機得以退伍返鄉(xiāng)了。
他回家的那一日,半邊喜悅半邊懊悔,早知他命這般好,還有少年歸家的一日,當(dāng)初便不應(yīng)該將采薇推走了,五年過去了,采薇的孩子都可以管他叫叔叔了。
然而驚喜就是這么接踵而至,他在村口接他的人當(dāng)中看到了爹娘和采薇,采薇身邊是有個孩子,可是看起來卻已經(jīng)八九歲了。
一瞬間墜入冰窟的失望撞入心底,但細(xì)看那小孩模樣,再算算年齡,他才反應(yīng)過來那時歡哥和春麗的孩子,不是采薇的,他心頭緩了些,可是一顆心仍七上八下的。
張父張母從人群中沖過來抱住他,他隔著人群看向采薇,她也笑意吟吟的看向他,那笑容比天邊的暖陽還要暖人心肺,照拂開他在北國邊關(guān)冰天雪地的苦痛和對親人蔓延滋生的思念之苦。
后來他在父母和采薇的口中才得知,原來當(dāng)年他和叔父給采薇提親之前,采薇便知道了內(nèi)情,因她早便察覺他變化的情緒和刻意的疏遠(yuǎn),采薇很聰明的便猜到了是因為南山要到了征兵的年齡,所以他不得不與她疏遠(yuǎn)。
而南山出獄后與叔父外出經(jīng)商時便有表露過要給采薇找個可托付的好人家之意。
于是采薇找到南山的叔父問明原因,便按照南山的意思,答應(yīng)了他想給她安排的婚姻,這樣他才能了無牽掛的入伍參軍,不用在那苦寒之地再飽受牽掛之苦。
現(xiàn)在他回來了,采薇也還在等他,耽誤的這五年姻緣終于可以彌補上了。
婚書是南山在鳳天鎮(zhèn)時便寫好的,本以為是自己卑微的念頭,隱忍于心的一個寄托,但沒想到真的有用上的那一天。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澤有一女,宜室宜家。吾名南山,其名采薇,初見乍然,相處亦歡。天之涯遠(yuǎn),我之心近,塞之外寒,我之心熱。愿求彼女,為吾賢妻,中心藏之,難改衷腸。
當(dāng)這婚書上簽上采薇的名字,他們的愛情有著最完滿的結(jié)局。
十里紅妝、兩心相合、良緣佳期、美夢成真。
南山的魂已經(jīng)離體了。
過不了多久勾魂使便會前來將其魂帶走,女子看著南山臉上掛著的微笑,和半露于鎧甲之外的一紙浸了血的婚書,替他掖了掖,她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就在她準(zhǔn)備要回司的時候,身后有一聲音傳來,“好一個美夢,冥夕,我可造不出像你這般細(xì)膩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