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堂上退下來,皇帝已是身心俱疲。沒有想到燕王竟然如此果斷,真就起兵了。
梁王能不能頂?shù)米。茼敹嗑茫?p> 即使發(fā)詔書召諸侯勤王,又有幾家會響應?萬一無人響應,天子的威嚴就徹底掃地了。
有人響應,又能否敵得過強盛的燕軍?
一系列的難題壓在自己心頭,皇帝只覺得頭疼欲裂,全身都好像壓著一座大山,連服了幾顆丹藥,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緩和過來。
這時太監(jiān)突然來報,宰相謝均請求覲見。
皇帝一驚,難道剛才他還有話沒講完?頓時來了興趣,強打起精神宣令召見。
謝均一進來便匍匐行禮,也不過多客套,立馬進言:“臣為大周社稷計,斗膽進諫,請廢太子!”
這話差點把皇帝驚得從座位上彈起來,你謝均可是鐵桿的太子黨之首,怎么突然跳出來要廢太子呢?萬萬沒想到謝均竟然是為此而來,但表面上還是繼續(xù)強裝鎮(zhèn)定,保持住天子的威嚴,不緊不慢地問:“哦?太子何罪,為何要廢太子???”
謝均繼續(xù)說道:“臣已查明實證,當日在上苑刺殺晉王的刺客,都是太子私自圈養(yǎng)的死士,手足相殘,謀害至親,太子無德,當廢之!”
這點皇帝其實早就猜到了,倒也不意外,他更關(guān)心的是,為什么是謝均提出來,于是繼續(xù)問道:“還有嗎?”
謝均繼續(xù)說:“且太子縱容屬官,行刺燕世子,致使燕世子暴死帝都,引來大禍,危及社稷?!?p> 皇帝繼續(xù)問道:“哦?這個你也有證據(jù)?是太子指使那個趙……叫趙什么的庶子去刺殺燕世子的?”
謝均有點支支吾吾:“這個臣沒有確實證據(jù)……但問題是此事畢竟與太子有關(guān),給了燕王口實,太子也難辭其咎,且當前燕王已經(jīng)起兵,如果不對太子嚴懲,燕王恐怕不會息怒……”
皇帝有些不屑:“那你的意思是,朕只要廢了太子,燕王就會退兵?”
謝均連忙解釋道:“臣認為,廢太子只能以太子無德或者身體有恙等其他理由,萬不可說刺殺晉王,否則皇室威嚴掃地,也不可說行刺燕世子,否則坐實了朝廷有虧于燕王……但此時廢太子,雖未明說,燕王應當心知肚明是朝廷給的臺階,也許他能順臺階下來,懸崖勒馬也不一定?!?p> 皇帝心中暗想,這老家伙想得倒是挺周道,于是頗有深意地看著謝均,問出另一個他更感興趣的話題:“那么愛卿認為,如果廢掉太子,應該立誰為新太子呢?晉王嗎?”
謝均面色嚴峻,沉吟許久,撲倒行禮,大聲說道:“請立九皇子周琳為太子!”
皇帝又是一驚,今天一向沉穩(wěn)的謝均已經(jīng)連續(xù)驚到他多次了,本以為謝均是見勢不對,倒向了晉王一派,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他居然打出了另一張牌?;实鄢聊嗽S久,九皇子周琳,今年才剛10歲,不過是一個小孩子,雖然年幼,卻是除太子之外唯一的嫡子,單論身份高于晉王;但是因為先皇后生下他后不久就病逝了,自己多少有點遷怒于他,這些年來有些冷落,在宮廷中處在一個邊緣的位置,謝均此時居然能想到這張牌。
此刻謝均跪伏在下面,心中也在惴惴不安地揣測皇帝的心思:皇帝對太子不滿由來已久,如今太子又沾染上如此多的禍事,之所以只是軟禁起來,遲遲下不了廢太子的決心,無非是擔心廢太子后,支持太子的臣屬全面倒向晉王,朝局就會瞬間失衡。這位皇帝向來最喜歡玩弄平衡之術(shù),絕不會甘心這么快交權(quán)給晉王。謝均此刻提出廢太子,立九皇子,就是在替太子一黨表態(tài),他們會繼續(xù)擁護九皇子,維持住朝堂上的兩派平衡的局面。
皇帝似乎是漸漸明白了謝均的用意,繼續(xù)試探道:“琳兒尚且年幼,恐怕難堪太子之任吧?”
謝均連忙答道:“九皇子雖然年幼,但卻聰慧過人,舉止氣度都有帝王之相,將來只需好生培養(yǎng)幾年就能加冠成才;皇上正當壯年,福壽綿長,大周帝位傳承應當無憂。”
皇帝心中冷笑,自己兒子這么多優(yōu)點,怎么自己平時都沒發(fā)現(xiàn);不過他仍不放心,繼續(xù)著自己的終極試探:“已成年的皇子也有,何不干脆順勢立晉王為太子,愛卿以為如何?”
謝均聽后,立即瞪大了雙眼,神情嚴肅地大呼道:“萬萬不可!晉王輕佻,難堪社稷之重!值此動蕩之時,朝廷更當遵循禮法,不可行廢嫡立庶之事,否則如何能約束諸侯?”說罷又是俯身長拜,久久不肯起來。
皇帝見謝均如此堅決,便回道:“你的心意朕明白了,容朕想想,你先退下吧?!?p> 謝均退下,皇帝仍在回味著剛才的對話,晉王輕佻?謝均這話也不是完全為了抹黑,自己看晉王也是哪里哪里都像年輕的自己,那樣的光彩奪目;只是每次一遇大事,就感覺晉王壓不住場面;為君者,一旦拿捏不住關(guān)鍵的決策,后果不堪設想。因此除了庶子身份的障礙,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晉王的脾性,久久下不了易儲的決心。今天謝均前來,倒是為自己提供了另一種選擇,皇帝久久地思索,至深夜仍未入眠。
第二日一早,三道圣旨從宮中傳來:
一,太子周瑛,廢為庶人,全家流放儋州;
二,晉王周瑤,兼領(lǐng)禁軍,全權(quán)負責黃河防務,著即刻離開帝都,前往孟津關(guān)整軍;
三,九皇子周琳,冊立為漢王;
一夜之間,三位皇子,命運各不相同;朝堂中頓時議論紛紛,一時非議四起:對于第一道旨意,雖然儲位動搖,事關(guān)巨大,但太子被軟禁多日,其實大家心里早有了準備,更加驚奇的是后面兩道旨意:為何不是晉王上位太子,反而領(lǐng)了禁軍軍權(quán),而且還離京,這到底是喜是憂?還有九皇子,雖然也是嫡子,但按周朝慣例,皇子滿十六歲加冠禮成年后才可封王,這次破格封王是為了什么,為什么不一步到位加封成太子呢?
而作為這一切的發(fā)起者和知情者,謝均心中有著更多的解讀:對于皇帝來說,廢太子不是關(guān)鍵,怎么打造廢太子之后的格局才是關(guān)鍵,如今的安排連謝均這樣的官場老手都不僅暗暗贊嘆。太子被廢,晉王沒有上位必然失望,此刻給他夢寐以求的禁軍軍權(quán),既是安撫,也是歷練;而破例冊封漢王同時也是在給晉王一個潛在的警示,還有其他競爭者。這樣既廢掉了太子,又能繼續(xù)維持兩黨平衡的局面,還能刺激兩黨為空懸的太子位繼續(xù)爭先效力,很顯然,當下的時局,誰解決了眼下燕國的危機,誰就能上位太子。
妙啊,謝均不禁感嘆,皇帝對權(quán)術(shù)的掌控已入化境,本來自己想出的這招以退為進,已經(jīng)是絕頂?shù)拿钣嬃耍瑳]想到皇帝這么快就能順著這招并化為己用了。
而晉王的視角就沒有這么清晰了,作為這一局的局外人,面對著這樣一連串爆炸的消息,真不知是喜是憂,和自己府上的幕僚們商談了一天也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只是眼前的好處總不能不要,禁軍的軍權(quán)能抓還是要抓,于是先上表謝恩,離開了帝都,前往孟津關(guān)督查軍事去了。
外部的一切風云變化,對于此時的元恪仍是一無所知。自他入獄已有數(shù)月,剛開始還有大理寺的官員日日盤問,最近似乎都懶得管他了;獄卒也知他身份特殊,每日起居飲食雖算不上奢華,但也不敢怠慢。于是元恪在獄中整日無所事事,甚是煩悶,自上次周琰來獄中探望,后面也再沒來過了。元恪也不知在這天牢中還要呆多久,也不知何時何人能解救自己出去,有時想想甚至不如干脆一刀結(jié)果了自己痛快。
一日深夜里,元恪正困于煩悶之時,聽見外面有動靜,又是一個黑衣斗篷的神秘人如同那日周琰一般向自己這邊走來。元恪大喜,連忙走到牢門前,以為是周琰終于又得了機會,偷偷進來探望自己,這次他來或許是找到了辦法。
等那人走近,元恪卻發(fā)現(xiàn)不對,那人身形明顯比周琰瘦小,解下斗篷后那人卻露出了一副女子的面容,元恪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許久不見的盈盈姑娘。
元恪又驚又喜:“盈盈姑娘,你怎么來了?”
只見那女子神情冷峻,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笑意,只冷冷地說道:“你且聽好,我不是什么燕世子的侍女盈盈;我乃燕王之女,景城郡主崔萍,你那日所殺的,正是我的長兄崔茂!”
元恪聽后愣在原地,萬萬沒想到自己本以為平平無奇的侍女竟有這樣的身份,更沒想到自己又誤打誤撞跟她結(jié)下了這樣的冤仇,連忙解釋道:“盈……郡主誤會了,謀害你兄長的不是我,只是那兇徒拿了我的匕首,故意嫁禍于我。我那日卷入了晉王遇刺案,根本無暇去謀害你兄長??!”
崔萍聽后,眼神更加凌厲,抵進了一步,從袖中露出了一把短刀,隔著牢門的欄桿,將刀刃抵在元恪的頸脖處,惡狠狠地說:“大膽兇徒,還敢狡辯,今日我就要替我兄長報仇!”
元恪見狀,也不驚慌,也不退讓,只是無奈又坦然地看著崔萍說:“郡主既然不信,那便殺了我吧,反正我困于此地,和行尸走肉也無兩樣了。只是謀害你兄長的確實另有其人,郡主殺了我也請繼續(xù)追查,既是為令兄復仇,也是為我昭雪?!?p> 崔萍聽后死死盯著元恪的眼睛,元恪此刻也不嬌羞避讓目光了,二人對視了許久,崔萍神色漸漸放緩,松開了刀刃,隨后竟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元恪問道:“郡主笑什么?”
崔萍繼續(xù)笑道:“果然不是你……你難道忘了,與我兵器鋪偶遇的那日,你便告訴過我那把匕首已經(jīng)丟失了,還害怕家里妹妹責怪,那時你并不知我的身份;若是故意提前這么久做局騙我,這心機恐怕也太深了。我剛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并不是這樣深沉陰險之人,還是以前那個傻小子?!闭f罷又笑了起來。
元恪見她此刻雖然換了郡主的身份,舉止言談卻又回到了之前那個自己熟悉又愛笑的盈盈姑娘,心情也愉悅起來了,連忙說道::“對對對,我想起來了……郡主可以為我作證,那把匕首我早已丟失了?!闭f罷元恪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連忙補充道:“請郡主也一并向燕王殿下解釋,世子不是被我所殺。”
聽到這里,崔萍收斂起了笑容,搖搖頭對元恪說道:“不,你不懂我父王……對他來說,兄長是誰殺的不重要,但他死在帝都很重要,死在朝廷的人手里更重要。”
這番話說得元恪一頭霧水,于是聯(lián)想起之前周琰曾說的,才大概才想明白;心中暗嘆周琰果然聰慧,分析燕王的心理竟分毫不差。
崔萍凝緊了眉頭,眼神堅定地繼續(xù)說道:“但是兄長是誰殺的,這個對我很重要;我勢必要逮住那個兇徒,手刃他為兄長報仇?!?p> 元恪看著崔萍,抱拳說道:“郡主既然知道我是清白的,請救我出去,我愿與郡主一起查明真相,抓住兇手!”
崔萍搖搖頭:“我大燕使團早已返回,我是偷偷留下來的;眼下我父王已經(jīng)起兵,我的身份在洛陽萬萬不能暴露,我想救你,但實在是無能為力……”
元恪似乎聽到了什么關(guān)鍵詞:“什么?燕王已經(jīng)起兵南下了?”想到之前周琰的叮囑,元恪似乎又抓住了一絲新的希望。
崔萍回道:“對,此刻我父王所率燕軍應該已入梁國境內(nèi)了吧。所以我在洛陽行事,必須絕密,萬一我被朝廷擒獲,恐怕就會被拿去要挾我父王。今日為了進來找你,已經(jīng)是花費了許多精力,冒了很大的風險。不是我不愿救你,實在是……”
見崔萍如此為難,元恪連忙解釋道:“無礙,郡主若不方便,請幫我去帶話給梁國公子周琰,他是我的摯交,必定會來救我?!?p> 崔萍想了想:“此事平時的話確實不難,只是自我父王起兵之后,朝廷就派兵馬將各國公子們居住的驛館圍了起來,想來是想將諸公子扣為人質(zhì),將來好挾制諸侯。雖說不像監(jiān)牢那樣嚴密,但進出已經(jīng)沒有往常方便了?!?p> 元恪這才明白,為何周琰這么久都沒有再來找自己,原來竟還出了這種事,恐怕他現(xiàn)在也如同自己這樣,有些自身難保了。
崔萍雖然面露難色,但想了想,還是應承道:“但我應該還是能想到辦法幫你帶話,說吧,帶什么話?”
元恪想了想,說道:“請郡主將你近日所探知的朝局變化都悉數(shù)告訴周琰,他聰慧過人,定能看清局勢,找到辦法?!?p> 崔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好,我會找機會去見周琰的,看看他有沒有什么辦法?!?p> 元恪連聲感謝,私入天牢本也沒有那么多時間閑敘,二人話也都說得差不多了,都感覺到了該道別的時候,卻都不知道怎么開口。
還是崔萍先開了口:“那我先告辭了,你………多多保重?!?p> 元恪雖有不舍,但也擔心崔萍的身份安危,鄭重行禮道:“謝郡主……愿早日與郡主再見?!?p> 崔萍輕聲嗯了一下,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天牢。元恪目送著崔萍遠去,直到倩影消失在眼簾中,才一臉不舍的轉(zhuǎn)身斜靠在墻壁上,依依不舍地回想著剛才的場景,似乎如同夢境。盈盈姑娘,居然是燕王之女,景城郡主……對了,剛才她說自己芳名什么來著,崔萍?萍兒,也是極好聽的名字。
想著想著,元恪不禁笑了起來,自己再看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自今夜起,仿佛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