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政向衛(wèi)辰討要卷子,并不是說要看衛(wèi)辰以前考試的試卷,而是要看衛(wèi)辰的詩文。
大周士子通常都會預備這樣一份卷子,選取自己最滿意、水平最高的詩文謄錄在上面,隨時備師長查閱考校。
有時候,就是這么一份薄薄的卷子,就可以成為一名士子平步青云的晉身之階。
衛(wèi)辰學習四書才不過半月,雖然已經(jīng)將四書全都倒背如流,但也只能算是粗通經(jīng)義,想要靠這點兒學識作出一篇像樣的時文來,卻是有些難了。
而且衛(wèi)辰早有耳聞,本省學政王文清乃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三年期滿之后,散館出任御史,后由天子欽點為江南道學政。
這等人物,稱一句學貫古今、文章華國都不為過,眼界必然不是一般的高,衛(wèi)辰的時文想要得到他的青睞,無疑是難上加難。
既然時文不可取,衛(wèi)辰干脆就舍棄了這條路,一心專攻律詩。
反正衛(wèi)辰現(xiàn)在才十歲,年紀這么小,不會寫時文也是情有可原。
雖然眼下八股文是科考主流,鄉(xiāng)試、會試都不考試帖詩,但縣試、府試、院試這些考試偶爾還是會考的。
這次學政考校并不是正式考試,因此衛(wèi)辰也不用嚴格按照試帖詩的要求來寫,只需作一首短小精悍的小詩展示自己的才情即可。
那么,選什么詩好呢?
衛(wèi)辰當即就在腦海里搜刮了一陣。
首先,文字要平實雋永,不需要太多用典,否則就是班門弄斧了。
其次,要符合自己貧寒學子的身份,主題要樂觀向上,不能怨天尤人,滿腹牢騷。
確定了這兩點之后,可選的范圍就縮小很多了。
……
講堂內(nèi),王學政翻開衛(wèi)辰遞上來的卷子,粗略掃了一眼。
卷子用的是上好的竹紙,上面有一首七言詩,還有兩行七言對子,這是衛(wèi)辰覺得只有一首詩太過單薄,拿來填充卷面的。
王學政見那兩行對子雖不甚出彩,但合轍押韻,對仗也算工整,當下點了點頭,又看向卷子最中間的那首七言詩。
“竹石?”
王學政看見詩題,便知這應是一首詠物詩,不過詠竹之詩他見得多了,這詠竹石之詩,他卻是第一次見到。
王學政不由來了幾分興趣,定睛繼續(xù)看了下去。
不多時,王學政讀完全詩,閉上眼細細品味了一番,忽然睜開眼睛,一拍大腿,崩出一句:“好!”
身旁的馮知縣見王學政這般欣喜,頓生好奇之心,當下也湊了過去,只見那卷子上用方正小楷寫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
王學政轉(zhuǎn)頭笑瞇瞇地問馮知縣:“譚臺兄,聽聞你師承詩壇大家山農(nóng)先生,素來頗有詩名,不知你覺得此詩如何?”
馮知縣將卷子交還給王學政,意猶未盡地嘖嘖兩聲,這才道:“此詩簡易明快,言近旨遠,實乃難得的佳作!”
王學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吩咐手下將衛(wèi)辰的卷子傳閱眾人。
眾人見王學政和馮知縣都稱贊衛(wèi)辰的詩,早就心癢難耐,想要一睹此詩真容,紛紛湊了上去。
這些人里,有衙門的書吏,有宥陽本地的縉紳,還有兩位上官的師爺幕僚們,自然不乏識貨之人,看到這首《竹石》,一個個都是頻頻點頭。
“好一個咬定青山不放松,這開頭一個咬字,一字千鈞,真是將勁竹的剛毅刻畫得淋漓盡致!”
“著墨于竹,兼及于石,竹勁石堅,風骨綽然!”
“任你風吹雨打,我只傲然獨立,此真君子之風也!”
聽聞這些文人對衛(wèi)辰的詩作交口稱贊,眾人再看向衛(wèi)辰時,眼神已是充滿了震驚與羨慕。
本朝文風極盛,能寫出這首詩水平的人不僅有,而且不少,但年僅十歲,就能有這般驚艷的才情,卻是聞所未聞!
王學政面帶微笑注視著衛(wèi)辰,眼中滿是激賞之色,他看重的,并不是衛(wèi)辰詩中的言辭有多么燦爛,而是借其詩觀其志,從中看到了衛(wèi)辰身為讀書人的風骨!
見眾人還在討論不休,王學政輕咳了一聲,示意眾人肅靜,這才悠悠開口道:“衛(wèi)辰,你文才俱佳,本官很是欣慰,決定對你獎賞一番,你想要什么獎賞,盡管說來。”
衛(wèi)辰聞言心中一凜,明白這是王學政對于自己的又一次考驗。
若是王學政直接獎勵衛(wèi)辰,那么沒什么好說的,長者賜,不敢辭,自然是他給什么衛(wèi)辰就收下什么。
但是如今王學政要衛(wèi)辰自己提要求,這分寸可就不好拿捏了。
若是要求多了,王學政會覺得衛(wèi)辰貪心,先前苦心營造的好印象毀去大半。
若是什么都不要,看似清高,實則愚蠢至極,掃了學政的面子不說,旁人還會覺得你虛偽,甚至是膽怯。
一時間,眾人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衛(wèi)辰打算向王學政要些什么賞賜。
這可是一句話可能改變一生命運的機會,衛(wèi)辰絲毫不敢輕忽,定了定神,思索片刻,這才開口道:“回稟學政大人,學生想好了?!?p> “哦?說來聽聽?!?p> 衛(wèi)辰沉聲道:“學生想求學政大人為盛氏義學留下一副墨寶,望學政大人成全?!?p> “聰明!”
石楷幾乎忍不住拍手贊嘆。
僅憑一首得到學政大人賞識的《竹石》,今日過后,衛(wèi)辰便會名揚江南,這對衛(wèi)辰而言,已經(jīng)是足夠了。
因此衛(wèi)辰與其為自己求賞賜,不如把賞賜給盛氏義學。
這樣既能顯示衛(wèi)辰對義學的感恩之心,在學政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又能讓盛維欠下一個人情。
既全了名聲,又落了實惠,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聽完衛(wèi)辰的要求,王學政笑著說道:“這有何難?取紙筆來?!?p> 當即就有兩名貼身長隨取來紙筆,王學政提筆蘸墨,揮毫立就。
眾人定睛瞧去,原來是“崇賢育英”四個大字,字體蒼勁有力,雄偉遒勁。
盛維歡天喜地上前拜謝:“謝學政大人賜下墨寶!”
被王學政允許起身后,盛維將這幅字珍而重之地收下,又轉(zhuǎn)頭吩咐下人:“將此四字刻成石匾,筑于義學之內(nèi),以供后來者瞻仰。”
聽到盛維的話,王學政滿意地點頭微笑:“忠義之鄉(xiāng),自有錦繡之才,你興辦義學,收容孤寒,不使賢良之才遺落鄉(xiāng)野,殊為難得?!?p> 說罷又轉(zhuǎn)頭看向馮知縣:“譚臺兄,這教化之功,也有你這個宥陽知縣一份??!”
“學政大人謬贊了。”
馮知縣身子前傾,連道不敢,余光瞥見一旁春風滿面的盛維,心中也不由暗自感嘆。
這盛維運氣真是夠好,義學中出了衛(wèi)辰這樣的人才,又得了學政大人親口褒贊,日后自己這個知縣恐怕也不能慢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