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從何說起呢。
看上去十八歲,實際上大我一屆半奧運會。外觀上人畜無害,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的靠譜成年女性。要說我現(xiàn)在和她的關系,大概近似于酒肉朋友。她分我酒肉吃,我把她當朋友。
她的本名叫檸海,人如其名,容易發(fā)酸,以前通常不允許我直呼其名,后來她也習慣了,我們就互相去姓以名相呼,比起那些加了個“小”或者疊字類型的稱呼總是要好一點。
“每個周日都去帶小孩,有什么心得體會嗎?”
“要是哪天我有了小孩,就找個時間丟給你。”
“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p> “你還知道,自己沒有生存能力就別對其他人指指點點。”
“嚯,有道理啊。”
對于她來說,星期天晚上這個定好的見面時間,在剛開始的十分鐘,是屬于她的每周發(fā)泄負面情緒時間。而對于我來說,則是充當人肉沙包,出賣靈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時間。
誰讓她的生活可憐成這樣了呢,單休單身女,如果沒有一個讓她合理撒氣的對象,不到三十歲就該住精神病院了。
十分鐘,忍一忍就過去了,就憑她的壞心程度,對我也造不成什么實質性傷害。
“到了,還往前走?”
“你又沒提醒我。”
良音撥開門口那兩片暖簾,沒有等待正在收傘的檸海,反正她也沒在那把傘下面待過。
“這種特別設計的裝飾會給人毫無必要的期待感,進而在真正吃到菜時感到更失望,降低用餐體驗。”
良音沒有說出來,她只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砸館子的,這種話要是說出來,輕則店長哭鼻子,重則她哭鼻子,哪種都不太劃算,而且她會吃不到飯。
檸海把傘老老實實放在了雨傘籃里,她現(xiàn)在心情煩躁,雖然剛剛對負面情緒的發(fā)泄讓她稍微有點放松下來,但整體而言還是煩躁。與良音相反,她不喜歡下雨天,一想到下雨天曬不干的衣服、辦公室里潮濕的試卷、不小心踩到水坑腳底那種中大獎的驚恐,她就覺得提不起精神。
“你就看上了這樣一家店……”
檸海環(huán)視周圍,刺眼的黃色木板構成這間小店的主要內(nèi)部裝飾,就像是對上個世紀名店的拙劣仿冒,處處都竭力模仿著百年老店的設計,然而店內(nèi)還飄蕩著一股混雜在香辛料中的甲醛香味。
這種和小作坊沒什么區(qū)別的店鋪,大概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的目標客戶中居然有十八歲少女吧。
“不要通過眼睛就妄下結論,先點點什么試試。”
良音把菜單推到了檸海面前,她們面前的那張桌子有明顯的做舊痕跡,所幸油漆還是干了的。
炸小黃魚,炸鍋巴土豆,烤面筋串串,韭菜,娃娃菜,炸鮮奶……
檸海從頭看到尾,除了口味區(qū)的那個“微辣”以外,沒有她看得上的東西。甚至,那個“微辣”還不是她能選擇的選項。
“我不吃辣?!?p> “沒關系,我吃辣?!?p> “再給我一張菜單?!?p> “沒了,最后一張?!?p> “我把你變態(tài)辣劃了。”
“……偶爾吃點辣唄?!?p> “自己再去拿一張?!?p> 良音招呼了一下前臺,一張新的菜單又送到她面前,她也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在變態(tài)辣那三個字的后面打上了勾。
“你天天這么吃,不怕把胃吃壞嗎?你現(xiàn)在才十八歲?!?p> “趁著還沒壞多吃一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p> “你以后會很慘的,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
“到時候我向你一樣頓頓吃微辣不就行了,和你現(xiàn)在的處境也沒什么區(qū)別?!?p> “我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你是被迫接受,這不一樣。”
“我說,你真的不考慮吃點辣?中辣也行,試一下?!?p> “明天還要上班,我不想吃壞肚子。”
“總是考慮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你也不會感激你的?!?p> 良音露出了她標志性的微笑,神秘的同時有點欠揍,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像是在嘲諷人。
“人擁有的感覺,只建立在人自身存在的情況下,而人不具備跨越時間的能力,因此,唯一能證明人自身存在的,只有‘現(xiàn)在’,此時此刻的感覺,正是這個人的一切,這也是為什么在死亡后,人原本看似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虛無的原因。與其為那個不存在的虛影瞎操心,不如把當下的一瞬間做得有趣些?!?p> 檸海大概沒有在聽吧,即使在聽也沒有聽到心里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每次良音開始說這些神神叨叨的話時,檸海就會覺得心中的煩躁慢慢消失了,轉而變得平靜,好像在聽大法師念佛經(jīng)一樣,逐漸遁入空門,無念無想。
“我記得,你是文科生吧?”
“我是藝術生,以前是藝術生,現(xiàn)在是藝術家。”
“隨便你吧……有什么推薦嗎?我選不出來?!?p> “我也不是每個都吃過,經(jīng)常吃的就這幾個?!?p> 良音耷拉著手把菜單舉在檸海面前供她過目。
韭菜,炸平菇,烤面筋,再加一瓶啤酒。
“你有作為女高中生的自覺嗎?”
“我早就不是女高中生了,而且,也沒人規(guī)定女高中生就這不能吃那不能吃?!?p> 我在升入高三前輟學了,在我輟學前,檸海是我的班主任,我是她畢業(yè)后帶的第一屆學生中的一個。
得知我輟學之后,她有一段時間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后來開學了,她變得忙起來,我們就開始只在周日下午碰個頭,聊聊近況。她本對我不負有這樣累贅的責任,但即使她常常帶著一周的怨氣向我抱怨,她也從來沒有爽約或是抱怨過我增添了她的生活負擔。所以,坦率地說,我很感謝她。
“吃韭菜可以祛除濕氣,強化體內(nèi)陽氣,消除疲勞,補充精神。”
“我不想吃得滿嘴都是味道?!?p> “那你可以試著用辣椒代替韭菜,韭菜本來就沒有這些功效,這些都是辣椒的功效。四川盆地和云貴高原地區(qū)食用辣椒本身就有一部分祛除濕氣的因素在里面,你既然不喜歡下雨天,吃點辣椒大概能好一點?!?p> “……”
她最后沒說什么,只是自己又思考了一會,然后在菜單上打了兩個勾,又突然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拿走了我的菜單,劃掉了我點的啤酒。
“牙都沒長齊就想著喝酒了?”
“那……你介意我抽一支嗎?”
“如果你的部分你自己付錢的話?!?p> “好吧好吧?!?p> 我們之間的關系接近于酒肉朋友,但又完全不同于酒肉朋友。她依然無意識地保留著老師的那一個身份,即使那個身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模糊,因為我極力地希望消除那個不必要的身份,我們只應該是普通的朋友,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對她懷有更為復雜的憧憬,而不是僅僅作為她的學生對她心懷感恩與尊敬。
如果一切用文字就能全部概括出來,那么,那所謂的“一切”必定是不真實的。文字沒有在描述真實,反而是真實為了趨從文字而改變了它的外貌。如果“感恩與尊敬”五個字就確實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那這個人的單純程度可能足以讓他成為電信詐騙業(yè)界的財神爺。人類的情感本就是人類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也就是那種文字所無法討論的東西,如果試圖用一個個詞語來概括情感,那可以一直說到宇宙毀滅,聽算命的給自己算這些東西,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實際上就是一通胡謅。情感永遠不應該被限制,忠于本心與感知才是唯一的解。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不喜歡下雨的?我什么時候和你說過嗎?”
“去年吧,在食堂的時候正好聽到你跟別的老師說這個?!?p> “是嗎,我都忘了……你倒是很喜歡下雨?!?p> “對,下雨天比晴天更富有美感,也更適合懶洋洋地睡午覺。”
“所以……你下雨天就不撐傘?”
“不覺得很浪漫嗎?雨中瀟灑?!?p> “過兩天刮臺風,小心感冒?!?p> “我有分寸,小雨淋一淋,大雨會老實撐傘?!?p> 到最后,她也沒肯吃一口我的變態(tài)辣,也沒給我加點啤酒,只點了兩瓶涼茶,因為她吃微辣也會被辣到。我的那瓶算是蹭了她的光,但是還沒喝到一半就被她征用了,她忘記拿餐巾紙擦一擦就直接對著口喝,我嘴上的變態(tài)辣還留在上面,她越喝越辣,最后搞清楚真相后開始通過錘我的方式緩解生理上的痛苦。可能這就是成年人的不易,在無奈且危機四伏的生活中只有在欺凌弱者時才能擁有一絲寬慰。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