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良音吃完自己面前的那盤甜品時,檸海的盤子里還有不少。
對面街道的燈火闖進櫥窗里,黑夜籠罩下連接成串,宛若一條躺下休息的金色幼龍。
檸海一只手象征性地拿著勺子,用另一只手刷著手機。
“浪費糧食可恥?!?p> 良音義正言辭地說道,用勺子指著檸海的鼻子。
“你不想想是誰的責任?”
檸海撥開良音的手,但還是乖乖放下了手機,不情愿地繼續(xù)收拾起殘局。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來幫你吃?!?p> 良音毫無收斂,看到檸海沒有什么抵抗,立刻開始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
“一會你來付錢?!?p> “為什么!”
“哪有什么為什么,那么多次我全款,這次輪到你了?!?p> 歷史上因為錢而備受折磨的藝術家比比皆是,曹雪芹每天只能喝薄粥吃咸菜,舒伯特窮困潦倒只活了31歲,梵高連畫布都買不起,只能在原本的畫上涂一層顏料后再畫一幅。和那些在逆境中依然創(chuàng)造出輝煌成就的人比起來,請心愛的女人吃一點甜食,似乎反而是一件值得慷慨為之的榮幸之事。
“我下個星期會餓死的?!?p> “一個星期不吃東西餓不死的,半個月左右才會餓死。”
檸海在學校里時,一直都是以一幅溫柔又有點古靈精怪的年輕教師形象示人的,只有在私下時才會偶爾展現(xiàn)這頗帶無情的一面。
“怎么這樣……”
“那叫我一聲好聽的,我?guī)湍愀兑稽c?!?p> 師夷長技以制夷,不過這似乎并不是制夷,實際上,這不過是掌握絕對力量的獵手對獵物垂死之際的惡劣玩弄而已。
“我不要?!?p> “那就自己付?!?p> 良音吐了吐舌頭,開始一勺一勺地偷吃檸海的晚飯。
“你是不是本來就想吃我的?”檸海心里這么想著,沒有說出口,默許了良音的行為。
有時她也會思考,自己是不是經常有意無意地縱容了良音,或者說,不僅僅是良音,她是不是對自己的學生都常常過于寬容,以至于她空有一米七的身高,在學生眼里卻如同吉祥物一樣人畜無害。
然而良音,個子小,成績平平,一到體測時能丟掉半條命,就算是她最為擅長的各類藝術,也少有能在別人面前展示的機會,可她就一直都是一個孩子王的角色,學生們雖然不會說出來,但他們都對良音有一種崇敬,就好像良音是由獅子進化來的,天生就有一種領導者的氣質一樣。因為她在學校里強大的影響力,再加上極其不配合的性格作風,教務處每次想要處分她時都會非常頭痛,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檸海剛開始工作的那一年,她還不是良音的班主任時,就對良音有所耳聞,聽說在她們那個年級有一個出奇難搞的學生。重分班那會,其他老師在辦公室里閑談時,就有不少老師說過,希望不要教到那個學生,檸海當時嘴上也那么附和著,其實心里對那個學生懷著隱隱的好奇,那份好奇最后如愿以償,到了現(xiàn)在,甚至超乎預期了。
“其實,你做老師應該會很不錯的?!?p> 在高二時,某次檸海偶然在食堂遇到良音,和良音閑聊了一會,提到了這樣的話題。
檸海對那次閑聊記憶深刻。
那個時候,她和良音之間隔著一層濃濃的霧,盡管她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是一張餐桌,但從檸海那邊看過去,什么都看不清。她好像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光,從一團難以分辨的混沌中不時揮灑而出,那團混沌那樣地吸引人,可她無法看清其真面目。
她承認,那個時候,她迫切地想得到答案,想知道,這個特立獨行的學生究竟是怎么樣的人物。
她也想,為自己詢問些東西,開始工作到現(xiàn)在一年多的時間,她覺得自己在改變,在失去一些東西,找一個不得了的高人請教或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考不上師范大學的,做幼兒園老師說不定還可以?!?p> “才高二呢,不能這么早下定論,沖一把能考上的?!?p> 當時良音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一如既往地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東扯西扯糊弄了過去。
現(xiàn)在想想,良音對這種話題是沒有任何興趣的,但她當時拿那點時間來搪塞檸海,沒有露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
原因,其實很簡單,在當時的她眼中,檸海是爛俗人,她樂意禮貌地做做表面功夫,因為和這樣的人展露真心是一件蠢事。
直到最后,檸海差不多吃完飯了,話題也已經不溫不火,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我看同學們都很聽你的,你要是做老師肯定比我好?!?p> 良音忽然笑了笑,讓檸海在原地等著,自己不見了蹤影。
檸海覺得奇怪,等在原地,沒有去放餐盤。
過了一會,她帶著兩杯水果茶回來了。
“老師要哪種口味的?”
檸海不太好意思吃學生的,但茶已經買來了,不喝反而更不好。
“你先選,我都可以?!?p> “那么,老師幫我選吧。”
真精啊,精到有些做作,不知為何,檸海對良音有些許失望,這個傳說中的人,到現(xiàn)在為止,除了油腔滑調以外,沒有展現(xiàn)出什么過人之處。
當時,檸海以為自己看穿了良音的本質,然而,她從未看到自己的膚淺。
“那就,葡萄?你喜歡葡萄嗎?”
“嗯……答對了!兩杯茶都獎勵給你啦!”
良音把茶放在檸海面前,沒等檸海反應過來,就已經端著餐盤溜走了。
當茶被放在檸海面前時,她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幾個手寫的文字,一看就是良音寫上去的。
這樣的小把戲,有什么意圖呢?檸海搖了搖頭,她對良音已經沒有什么期待了,不過是一個有點不正常的女孩而已。
然而,當她看過上面的兩句話后,她再也沒有忘記那個中午。
良音想喝的那杯葡萄味上寫著“比起我的事,你應該先想想你自己。”
給檸海買的那杯檸檬味上寫著“答對了,這說明你還沒完全改變?!?p> 檸海出了一身冷汗,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抽出一張紙巾擦掉了那兩行字。
那就像是心虛的替罪羊,為莫須有的罪名磨礪自己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