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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餌

第八章(三)余嵐:被置于極為難堪的境地

誘餌 大杯格瓦斯 4527 2022-10-24 19:01:00

  2004年12月7-9日

  余嵐沒想到,在隔了短短幾天后,她會又一次來到秦源的化工廠。趕上換班的時間,工人們騎著單車或電動車,從化工廠出來,每個人的臉色都蒼白如鬼,這是值夜班的人常有的臉色。

  余嵐等著人流從大門前散開后,才推著車,走街對面穿過馬路過來。

  今天下午她沒課,所以中午的時間她才從學(xué)校騎車過來。翁紅月一大清早就打來電話,電話里她近乎絕望的哀求聲,讓她顧不得吃中飯,就騎著單車直接趕來。

  昨天,在燒烤聚會上,翁紅月給她敬酒時,她原本以為事情會非常順利,陳自力在所里問話,只是例行公事,卻不曾想到秦源另有安排。之前,他同意“私了”的承諾是有條件的。

  “你不是都已經(jīng)放過他了嗎?”余嵐在秦源的辦公室等了他十分鐘后,秦源從財務(wù)室的房間回來,余嵐就直奔主題。秦源問翁紅月是不是又去找她了,余嵐沒有否認。

  “翁紅月是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你開口跟陳自力要五十萬,才能私了。”

  秦源趕忙擺擺手,指出翁洪月的說法是不對的:“怎么是我跟陳自力要五十萬呢,這不是我和他之間的個人恩怨。況且這五十萬還只是我的保守估計,他砸的畢竟可是從德國進口的寶德機械。這可是化工界的寶馬”。

  “那這個錢,你要他什么時候還清?”

  “限時一周,過期,和解的提議就作廢了?!?p>  “你知道陳自力的家庭狀況,他嗜賭如命,早就把家里的錢都敗光了。就算是讓他賠錢,不能多寬限些日子嗎?”

  秦源給余嵐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雙手扶著她的兩肩,“你別急,聽我說,我知道你和翁紅月是同事,她找你幫忙,你不好意思拒絕,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已經(jīng)幫助過她了,如果沒有你的提議,陳自力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移交到公安局了。如果她要是再去煩你,你就讓她和陳自力直接來找我,我會請公司的法務(wù)好好跟他們把賬算清楚,這五十萬到底是怎么來的?!?p>  秦源說這番話的口氣,沒有任何彰顯自身強勢的意味,這反而讓余嵐覺得更加恐怖,仿佛秦源就只是一個依照理性權(quán)衡后做事的機器,同時這架機器還有能扼殺一切人性中猶豫、困惑和彷徨。

  那些在她看來值得憐憫的東西,在秦源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值一提,也根本不在他的思考區(qū)間。

  余嵐知道她幫不上什么忙了。臨走前,秦源對她說,如果她覺得尷尬的話,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別再和翁紅月做同事了,“你不像翁紅月,你從學(xué)校辭職了,照樣可以生活得好好的。”

  騎車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秦源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一時脫口而出的快語,還是自她向他說起翁紅月的事情后早有的盤算——讓她在翁紅月和其他同事面前感到難堪,讓她放棄在學(xué)校的教職工作。

  車子騎到蘆葦蕩前的公路時,一輛超級大貨車駛過來,如螃蟹似地霸占了整個路面,停在前方。她只好停下車,推車下到了旁邊的麥田里。大貨車啟動沖過去的時候,卷起一層塵土,塵土散去,周銳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用他的大衣為她遮擋住路上揚起的塵沙,一直等到散盡。他的后背上背著一個鼓囊囊的黑色背包,余嵐問道:“你要走了?”周銳卸下背包,放在了余嵐的單車的架子上,打開拉鏈,里面是一臺手風琴。

  周銳問余嵐如果方便的話,愿不愿意當一個聽眾,去聽他彈奏一曲。他說這臺手風琴他一直待在身邊,但是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彈過了。余嵐下午沒課,她沒必要這么著急回去。況且,回去后,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翁紅月,便同意當周銳的聽眾。

  余嵐帶著周銳來到蘆葦蕩,余嵐把車子停在路邊。周銳將手風琴跨在身上,把包扔在地上,讓余嵐坐在上面。

  “你知道嗎,我認識的人一聽說我會拉手風琴。”周銳頓了頓,“第一句話冒出的就是,你會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嗎?好像手風琴跟這個曲子就綁定了似的,蘇聯(lián)的這首耳熟能詳?shù)那游疫€真不會。就算在大學(xué)社團里,當時大部分人入門都選這個曲子,我也不想選。倒不是說故意標新立異,純粹是覺的,這首曲子已經(jīng)成了對手風琴這門樂器的詛咒,嚴重窄化了大家對手風琴的認識,所以拒絕學(xué)習和彈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本身,成了我捍衛(wèi)這門樂器的方式?!?p>  隨后,周銳開始彈奏電影《在法國的13天》里的手風琴配樂,接下來是《自由探戈》,最后是《匈牙利舞曲第5號》。周銳說這就是他的所有看家本領(lǐng)了,再彈下去,就難免要露怯了。他陶醉地彈奏著,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眼,笑著看著余嵐,臉上剛剛結(jié)痂的傷痕似乎都要因笑容而裂開了。最后一曲的中段,余嵐甚至覺得此刻身處在這蘆葦蕩里,似乎與整個清遠都隔絕開了。這里成了一個頗為獨立的存在。

  余嵐本不想和周銳待太久,一方面,她確實不想打亂自己的計劃,要完成今天制定的寫作計劃;而另一方面,公路上騎車經(jīng)過的路人若是看到她,一個已婚女人,和一個陌生男子在蘆葦蕩前,難免會生出一些閑言碎語。

  可時間就在一曲一曲之間的切換間自如地流淌而去。她原本還會不時留意路邊是否有行人朝這里看過來,現(xiàn)在則完全沉浸其中了。

  她不知道周銳對她的顧慮是完全無知,還是根本就不關(guān)心這可能會給她帶來的影響。周銳彈完三首曲子后,將手風琴放在草地上,直接盤腿坐到她對面。

  “接下來的話,可能會冒犯到你,但我很想說我的一個觀察?!?p>  “觀察?”余嵐好奇地重復(fù)。

  “也不是,觀察都是很主觀的行為;我頂多是偶然撞見的。那我就說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的側(cè)臉和正臉差別很大。兩個角度呈現(xiàn)出一種完全迥異的感覺。有點像是……正臉代表著一種人格,側(cè)臉代表著另一種。”

  “你還研究面相?”余嵐沒心思主動聊起周銳的“觀察”,但還是回應(yīng)了一句。

  “我只是發(fā)覺,大部分人的側(cè)臉和正臉看上去,是能歸納到一個人身上的。你呢,不太一樣,你的側(cè)臉像是你隱藏的另一個人格一樣,那里面有一種云山霧罩的氣質(zhì)混雜在其中。為了避免把我本來真摯的感覺演變成玄學(xué),我就不往下延伸說開了?!?p>  “你還記得翁紅月嗎,就是那天和我們一起燒烤的老師。”余嵐等周銳說完,突然脫口而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周銳提起她的事情。周銳問她怎么了,余嵐把陳自力的事情完整地講了一遍,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向周銳詢問建議。

  周銳問她如果陳自力到時賠償沒有籌夠的話,對方真的會重新報案嗎?余嵐點點頭,這符合秦源一直以來的做事方法。

  周銳又問她還想繼續(xù)幫下去嗎?余嵐說她真的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翁紅月就算再來找她,她也愛莫能助了。

  “不是?!敝茕J搖著頭,笑起來,大聲宣稱,“問題不是你能不能幫她,而是你想幫她,卻始終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p>  “窗戶紙?”

  “你幫翁紅月,你和你丈夫之間勢必會陷入尷尬的局面,就等于是在對抗他,這點沒錯吧?所以,其實并不是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有沒有勇氣繼續(xù)幫下去。我這話可不是變相鼓勵你去和你的丈夫作對。”

  “作對?如果他是錯的,那我還叫跟他作對嗎?”

  “如果你不告訴他,他是錯的,他永遠會覺得自己做得沒問題。當然了,即便你告訴他,他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看法。”

  陽光此刻照到了她的腳踝,余嵐才意識到她和周銳已經(jīng)坐在這里很長時間了。她從裝手風琴的背包上站起來,說自己得回學(xué)校了。周銳沒著急裝手風琴,而是將余嵐的單車推上坡。

  余嵐從他手里接過單車,跟他說了聲謝謝。周銳問謝他什么,難道是謝謝他有意挑撥夫妻關(guān)系?余嵐看了她一眼,推著單車上了主路。

  “你不屬于這里?!钡扔鄭箘倓傭T上車,周銳沖余嵐喊。她聽見了他的話,卻沒回過頭去。

  這天后來,她竟在很短的時間里奇跡般順利完成了一天的寫作任務(wù)。她甚至反而因時間被壓縮,而在心理上帶來了更強烈的速度感和節(jié)奏感,像是踩上了一顆爆炸倒計時的炸彈,必須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拆除任務(wù)。

  晚上,她一直思考著周銳說的那句話,“你不屬于這里”,如果她不屬于這里,屬于她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她在心中自問。

  那句話聽著的確漂亮,飽含著刻意壓低聲勢的贊美。盡管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在找周銳,他自身又有著怎樣或危險、或離奇的背景故事,但當他冒冒失失闖進這座小鎮(zhèn),來到她身邊的時候,的確給她提供了一種更為開闊的視野。短短的幾次見面,像是激活了一潭死水。

  一切又重新流動起來。

  晚飯前,秦源帶著一個泡沫箱直接進了廚房,并招呼余嵐過來。秦源直接把泡沫箱倒在了水池下,保溫箱內(nèi)的干冰也直接被倒了出來,干冰冒著白煙,從水池底部升騰起來。秦源說這是總部化工廠送來的大蝦,今天晚上可以加個餐了。

  余嵐說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大蝦還是先放冰箱,留在明天吃吧。秦源走過去,抱住她,表示自己希望今天她這個大廚就能把菜做好。余嵐拉開他的手,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這個上午在辦公室對她的請求完全置之不理的人,到了晚上可以瞬間轉(zhuǎn)換成另外一副面孔,仿佛上午兩人之間的談話對他而言,根本沒什么影響似的。

  余嵐拉著他來到客廳,掀開蓋在上面的蓋子說:“這桌子上有五個菜,你如果能提前打個電話來告訴我,今晚你想吃蝦,我就可以少做一些,等你回來的?!?p>  秦源拉出椅子坐下,翹起腿,信手敲著桌子,說:“只是補個蝦而已,你也不用這么小題大做。你現(xiàn)在也沒在上課,能耽誤你什么呢?話說回來,就算耽誤了你上課,又能怎么樣呢,你早晚有一天會離開那里的?!?p>  “我不上課,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時間安排了嗎?我的工作,就不如你的工作重要了?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一點,我不是每時每刻都等著被你吩咐和安排的?!?p>  “既然你把話說得這么明白了,那我也不妨告訴你,你去問問這鎮(zhèn)上的每一個女人。看看她們真的像你這么想嗎,你的女同事們,化工廠里的那些女人,她們做著自己的工作,哪一個不是為了生存?活下去,就是他們工作的唯一目的。你不一樣,你可以選擇去教書,還是好好在家,每天做一份簡單的早餐和晚餐。這種生活是他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你倒好?!?p>  “那是你眼中的我的生活,是你強行安插給我的。我在這里教書,和其他老師一樣,都是為了生存,我的工作也從來都不是你的陪襯。自由選擇?你說得倒是很輕巧,你劃定了一個圈子,大方保證,說我可以在圈子里的任意地方走動,這就是你眼中的自由選擇。”

  秦源不再說話,用手指了一下余嵐,轉(zhuǎn)身去了小客房,摔上了門。她想,經(jīng)過她這么一通反擊,也許辭職的事情他以后不會再提了。秦源在小客房里一直忙著打電話,她隔著門還是大概能聽到他在說些什么:明天市里的政府領(lǐng)導(dǎo)要帶著幾個外地客戶,來工廠視察,說是市政府那邊將會為他們牽線搭橋,帶著幾個潛在的大客戶過來。

  余嵐沒心情吃飯了,決定出去散散步。她沿著鎮(zhèn)的主街往前走,再往前走就是陳自力的家了。

  她想過要去告訴翁紅月,陳自力的事情已經(jīng)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可一想到陳自力如果在家當面聽到了翁紅月沒有辦事成功的話,她不知道陳自力會不會對她下手。錯過了翁紅月的家后,她又路過鎮(zhèn)上唯一的酒店,她裹緊大衣,站在酒店大門前,躊躇良久……

  周四一早,學(xué)校開老師例行周。通常,余嵐都會坐在最后一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注意到翁紅月沒來參會。直到早會結(jié)束,都不見翁紅月的影子。她有點不放心,散會后來到楊羽鐘的辦公室,問他知不知道翁紅月怎么了。楊羽鐘用學(xué)校的座機,給翁紅月打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余嵐還以為是翁紅月的母親,不過再仔細聽電話里的聲音,對方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她便意識到不可能,而且翁紅月也說過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離開清遠了。

  電話那頭說,她們是縣醫(yī)院急救中心的,翁紅月現(xiàn)在渾身都是傷,現(xiàn)在要被送往醫(yī)院了。楊羽鐘問是不是又是她的丈夫干的,這時,電話那頭似乎換成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楊羽鐘疑惑地說:安騰?

  楊羽鐘僵滯了片刻,才放下電話,說:“余老師,陳自力死了?!?p>  “死了?”

  “今早發(fā)現(xiàn)在化工廠前的一棵歪脖樹上,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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