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邊陲,沃夫村,門被輕輕的關(guān)上。
辛格靠著門,望向窗邊,一盞燭燈正在安靜的燃燒。
目光透過明滅的燈火,再爬上瞭望塔的木制尖頂,繼續(xù)向上望去,辛格看到了星空和藍(lán)色的月亮。
距離德倫將自己帶到沃夫村的那天,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辛格想著,走到桌邊掐滅燭火,接著躺回到床上。
耳邊蟲鳴窸窣,涼風(fēng)推著草木香氣,如此天氣難得,是個很好的機會。
“抱歉?!?p> 辛格望著天花板,慢慢合上眼。
一夜沉默,直到被幾只鳥雀輕輕啄破。
天色朦朧,村莊仍在沉睡,辛格坐起身,再一次核對物品。
繩子、火石、鹽,
匕首、弓弦、短劍……
以及一張地圖,一張手繪地圖,地圖的畫跡深深淺淺,看起來作者格外認(rèn)真。
辛格拿起地圖,在桌子上鋪開,地圖鋪到一半,他的動作停下了。
辛格聽到身后傳來了推門的聲音,他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是德倫。
德倫,這棟房子的主人,一個沃夫村的獵戶,一個用了十幾年力氣的男人。
德倫站在門口,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辛格俯下身子,舒展起地圖的邊角。
“以林西河向東,先過黑木鎮(zhèn),去克魯斯城看看……”辛格看地圖,目光卻向著自己的手指,他開口,卻像是在自言自語。
德倫走到辛格旁邊,單手扶上桌子,“什么時候回來?”德倫問。
辛格的手指開始沿著地圖畫線,“在克魯斯待一段時間,接著,接著要過河南下……”
德倫站直身子,轉(zhuǎn)過頭,面向辛格,“什么時候回來?!钡聜愓f。
辛格只是在地圖的一側(cè)畫了幾個圈,他沙啞著嗓音,“南下到亞松去,那里有最大的港口,可以乘船……”
良久沉默,直到德倫開口。
“讓開?!?p> 辛格低下頭,側(cè)身站到一邊,德倫卷起地圖,握在手心里并對向窗戶。
逐漸升起的太陽驅(qū)散了長夜涼氣,明亮了沃夫村的一籬一木,以及環(huán)繞沃夫村的廣袤針葉森林。
“瓦妮莎畫了三個晚上。”
德倫把地圖拋給辛格,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瓦妮莎是德倫的妹妹。三年時間,三個人一起生活。
辛格嘆了口氣。
……
沃夫村外,一個男人沿著馬車軋出的道路一直向東,走了許久才敢回頭。
村子已經(jīng)看不大清,些許房屋孤單零落,只剩一個輪廓。辛格依稀分辨出最高的那棟建筑是瞭望塔,瞭望塔下是德倫和瓦妮莎的家。
辛格試著靜下心來,整理自己的思緒,最近的城鎮(zhèn)是黑木鎮(zhèn),因生產(chǎn)優(yōu)良木材而得名,辛格去過幾次。
印象較深的一次是跟著德倫。他們獵得了一只風(fēng)棕熊,皮毛和骨頭賣了不少錢,辛格沒問,德倫沒說,但至少對得起兩天趕路;
還有一次是陪著瓦妮莎,搭商隊的便車,她打算探望一個友人,她說德倫很兇,你來陪我。
辛格搖了搖頭,繼續(xù)向前。
路兩邊的樹木向上拔起,遮蔽太陽,樹和辛格擦肩而過,前面看不到盡頭,后面也一樣。
直到日上桿頭,太陽才能透過枝葉間的縫隙,一柱一柱的塵埃落下,林西河的一道支溪和三棵老樹旁,辛格支起了柴火。
他用火熏烤繩子,將繩子一端旋轉(zhuǎn)著纏上另一端,得到一個圓后將其反轉(zhuǎn)再對折,最后再使可以活動的繩子穿過對折的圓孔。
繩子可能不夠,枝條到處都是,泡過水后重復(fù)這個流程,辛格做出了一些簡單的套鎖。他用泥土裹在套鎖上,看向了不遠(yuǎn)處的幾個兔子窩。
沒有說話的對象,因此時間一分一秒。
百無聊賴,辛格又一次攤開地圖,他看到樹林以及樹林,水流以及水流。
他看到瓦妮莎在畫一片樹林的時候恨不得畫出每一棵樹。
終于,遠(yuǎn)處傳來微弱凄厲的叫聲,終于,辛格想著。
在給兔子放血的時候,辛格的心在輕輕波動。
想來自己已經(jīng)如此熟練,如果放到三年以前,這是難以置信的事情。
三年前還沒有辛格這個名字,他叫伍祎,伍祎搏斗的對象不該是無辜的兔子。
伍祎在和什么搏斗?也許是答辯和畢設(shè),記不清了。
辛格盛了一碗湯,嘗了一口,心情復(fù)雜。但畢竟是自己動的手,無辜的兔子比想象中更有一番味道。
辛格將雙手張開伸到面前。
一雙拉得動弓弦的手,手心手背皆留下來不少痕跡。
辛格的目光自掌心而上,他看向左手食指上的一道疤痕,唯一一道不是新添的疤痕。
它的來源是初中時一節(jié)需要用到顯微鏡的實驗課。
在那節(jié)實驗課上,盯著顯微鏡的伍祎突發(fā)奇想。
人類的細(xì)胞究竟長什么樣?
手起刀落,血和切片用的雙面小刀一起掉到了桌子上。
意外的疼,比角狼咬上一口還要疼多了。
辛格笑了,他腦海里滿是當(dāng)時同學(xué)的眼神。
想到同學(xué),就想到朋友。一張張面孔在辛格腦海里閃過,最終只留下來兩個。辛格的朋友很多,搬進心里的只有兩個。
想到那兩位,辛格攥緊了雙手。
他們一定也在這個世界。
辛格迅速起身,端起湯碗,一把潑向零星燃燒的木炭,簡單處理后,拽起行囊甩到背上。
再走十里,有一個湖。
夜晚比預(yù)期來的更快,直到一湖冷水再也盛不下滿天星光。
林西自雪山而下,一干支流在此匯集成湖,湖旁是草是樹。
辛格蹲在湖邊,用指尖輕觸湖面,并將手指送入口中,旋即拍了拍臉,自嘲的笑了笑。
這片湖泊是淡水,他來過的。
辛格退回身后的樹林,布置一番,將行囊藏于樹下,接著抽一把短劍,利落的翻身上樹。
樹約三人合圍,枝寬葉厚。
淡水意味著生命,生命自然包括野獸,而野獸往往價值豐厚。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世界的一些野獸或者說是怪物,動物世界里面可沒有。
辛格盤算著,跨坐于枝頭依靠樹干,敞開耳朵去聽周遭的動靜。
些許滴水聲向下,些許蟲鳴聲向上,還有風(fēng)裹挾著草木輕輕的摩擦。
太安靜了,一個人的夜晚又總是漫長。
不知過去多久,辛格聽到了風(fēng)鈴的聲音,接著眼前有些許橙色的光點掠過,光在黑夜里閃爍著,像是螢火飛蟲。
光點在辛格的面前盤旋、翻飛,又慢慢在湖邊聚攏成片。
湖水映射輝光月光,飛蟲起舞,恰好有風(fēng),似一場夢。
辛格望著湖邊,沒能注意身后的樹林。
在那夜色圈起來的陰影里,一雙幽藍(lán)色的眼睛正在慢慢靠近。
眼睛的主人四肢著地,通體雪白,體態(tài)近乎狐貍,每踏一步,便發(fā)出似琴又似鈴的聲音。
它的周遭盤旋圍繞著橙色光點,光點閃爍,時而融化,時而滴落。
它看向辛格,看到辛格的身體開始傾斜,開始搖搖欲墜。
辛格望著湖邊,他看到的光點開始變得模糊,他的意識慢慢下沉,一直沉入夢境。
一個美夢,辛格站在了某大學(xué)城的霓虹彩燈下,站在了一間尋常的燒烤排擋旁。
透過排擋的玻璃向里面望去,玻璃邊的座位上坐著兩個人,辛格認(rèn)識的。
目光交集,那兩個人呼喚伍祎進去。
辛格點了點頭。
他們同伍祎倒酒,直到泡沫溢出了酒杯。
辛格同他們大話,談過去和將來,談家和天下。
幾番換盞也未能盡興,伍祎和他們攙扶著彼此出門。
是夜月白,身后的大排擋里傳出的呼喊聲不曾間斷,而三人抬起頭,看到了遠(yuǎn)處的山……
光點擁簇著雪白的野獸來到辛格所在的樹下,它抬頭望著辛格,發(fā)出一聲聲波狀的呼喚,它看著辛格的肩膀越來越低,看著辛格即將墜落。
墜落,墜落。天地旋轉(zhuǎn),意識朦朧,伍祎自山間墜落,辛格自枝頭墜落。
第一個目的地是黑木鎮(zhèn),因為那里有最近的行會,行會總有許多新奇的消息和情報,譬如辛格曾得知的一種名為鈴狐的生物。
鈴狐……性格狡黠,制造幻覺和夢境……常見于落單的旅者……通常需要劇烈的疼痛……
辛格躺在地上,睜開了眼,他的左手橫握在短劍的刃上,右手托起鈴狐的臉頰,短劍已經(jīng)穿過了鈴狐的咽喉。
鈴狐和人類的鮮血混成一股順著辛格的掌心流下,滑過他的臉頰又滴入泥土。
月光傾斜。
借著月光,辛格看清了怪物模樣,他看到了一雙明滅閃爍的幽藍(lán)色眼睛,眼睛很漂亮。
圍繞著鈴狐的光點在辛格刺入短劍的瞬間便一哄而散,已經(jīng)逐漸飄逝在空中。
鈴狐伸出爪子,想去抓夠自己脖子中橫著的短劍,但短劍被身下的男人緩緩抽出,它的四肢開始失去力量,眼里落下一滴淚水,嘴里發(fā)出嗚咽低吟,聲音越來越低。
鈴狐的眼淚落下,拍到辛格的臉上,接著濺上了一邊的花草。
一人一獸的喘息此起彼伏,直到后者再也無法堅持,癱倒在辛格的懷中。
短劍再也握不住了。
辛格透過枝葉看向天空,看了好久。
直到左手手臂開始發(fā)麻變冷,他將鈴狐的尸體推到一旁,右手撐著地面起身,在樹邊找到了自己的包裹,接著踉蹌幾步,跪倒在湖邊。
借著湖光,辛格用牙齒扯爛布料,咬在嘴里勒向左手的手腕,接著一根根地掰直了蜷縮的手指,殷紅滴入水面,泛起漣漪,沉入水底。
他打算自己縫合傷口。
劇烈的疼痛,辛格沒能掌握劇烈該是多少。
至少不該是擰起的眉,收緊的牙,顫抖的肩,以及逐漸被暈染的湖水一角。
一個男人的汗水涔涔落下,辛格覺得不痛,只是汗流到了眼睛上。
直到掌心裹了一層又一層,透過模糊的雙眼看去,已經(jīng)不再有鮮血流出,辛格吐了半口氣,舉起像是粽子一般的手。
辛格看向西邊,來時的方向。
“你還真是沒有包扎的天賦,下次讓我來吧。”
他分明聽到了瓦妮莎的聲音。
明明是出發(fā)的第一個夜晚……
辛格扭頭望去,一只鈴狐躺在泥土中,皮毛像是晚間新落的雪,安靜得如同睡著了一樣。
辛格洗了把臉,慢慢起身。
“就是這樣,做的不錯?!?p> 他分明聽到了德倫的聲音。
不過是旅途的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