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羽閣妙音居門外，化羽再次叩響屋門。
“我把百孤子先生請來了。”
屋內(nèi)傳來鶴舞柔和的聲音：“請百孤子前輩進來。”
化羽剛想跟隨百孤子入內(nèi)，卻聽鶴舞又說：“化羽，我有事要單獨同前輩講?！?p> 化羽停住，知趣地將門帶上。
……
夜已深，漆黑的山洞里，白衣仙官點燃一枚燭火輕輕來到那個奄奄一息的軀體旁，朝他伸出一只手。
醫(yī)者之手有著驅(qū)除病痛的力量。那軀體漸漸溫?zé)?，喘息也逐漸強烈，虛禹睜開雙眼看著逸一，沙啞著說道：“您終于來了?！?p> 雖然有了一絲生氣，虛禹的樣子依然十分狼狽，逸一想起當(dāng)年與他初見時的樣子，心中不免一陣唏噓……
“你在咒罵什么？”奉仙門外，逸一看著一臉怒容的旭羽，好奇道，“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
旭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罵我的關(guān)你何事？”
“那我倒真要聽聽你所罵何事，才好判斷關(guān)不關(guān)我的事?！?p> 旭羽見這人仙氣飄飄，或許是個講理的地方，便將身世來由一一說明。
“你是源城百里氏？你還有個兄長叫百里孤，剛被選入奉仙門修行？”
“正是！”
“所以，你的訴求是？”
“和兄長一樣，入仙門修仙！”
逸一笑了，“可這是自有仙門起就定下的規(guī)矩，你有妖族血統(tǒng)無論如何也入不了仙門。不過——修仙何必非要進奉仙門？”
旭羽詫異地看著逸一，不知這位仙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若信我，就隨我來！”
旭羽當(dāng)時沒有其他出路，便接受了逸一的邀約，隨他來到五梅峰頂。
逸一望著茫茫云海說道：“這里是我少時修習(xí)過的地方，那時的我籍籍無名，而今，我已位列上仙，以這樣的身份不知教不教得了你??？”
旭羽一聽連忙拜倒，這聲“仙師”還未出口，卻被逸一制止，“我教你歸教你，但是沒有師徒之名，也永遠不要打聽我的仙號名諱。”
于是，逸一和旭羽結(jié)下了這段無名的師徒關(guān)系。
沒過兩年，一次偶然機會，旭羽聽到逸一和一個陌生人的談話，才知他在尋找一本功法秘籍，據(jù)查那本書就在百里家。
旭羽不知那番對話其實是逸一自導(dǎo)自演。他看出旭羽的野心，故意透漏《修元經(jīng)》的消息，引他去取。
沒想到，旭羽為了拿到《修元經(jīng)》竟引來百里氏一場大火，死傷無數(shù)。身為醫(yī)仙，面對此等慘況，逸一一時也無心《修元經(jīng)》，如此便過了許久。
后來，旭羽感覺自己苦煉多年仍不得法，便將手中半本修元經(jīng)的內(nèi)容記下，將真跡奉給逸一，以討好仙師，請求得到他的指點。
雖然拿回了半本《修元經(jīng)》，但另外半本始終流落在外，這對逸一來說是塊心病。但他不敢聲張，雖知旭羽狡詐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后來，旭羽改名虛禹立了山門收起弟子，又建立四羽閣，聲勢漸大。逸一為了避嫌反與他疏于了來往。
二十年前，尙輕從地府失蹤。逸一在尋找之際竟發(fā)現(xiàn)她竟和青羽一同入了四羽閣。青羽的目的可想而知，尙輕和他一起必定參與其中。如果讓她找到那半本《修元經(jīng)》，自己的秘密可能就保不住了。
于是，逸一召回百孤子。當(dāng)年，旭羽就曾堅稱另外半本被百孤子拿走。雖然不信，逸一還是希望借助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拿回另外半本書。
眼看距離府君五百年契約的時間越來越近，這份迫切也越來越緊。
而今，事情告一段落，書不在百孤子手中，也沒落到青羽和尙輕手中，對逸一而言這件事便也不再緊迫。
他為虛禹療傷，然后平靜地說道：“今日我救你一命，你我之間也緣盡于此。以后莫再為惡，也不要再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否則，不會有下一次！”
虛禹笑了，最終連自己尊敬的仙師也要棄他而去。不對，百里孤才是他真正的徒弟，自己算什么，從頭到尾連聲“師尊”都不配叫。
想到這里，他突然對逸一說：“仙尊，我知道另外半本《修元經(jīng)》的下落了?！?p> 逸一瞬時一驚，可聽完虛禹的描述又沉寂下來，“你說的是謄錄本？而我要的是原來那本?！?p> “我想，既然雪娘留下那本書，就應(yīng)該還沒離開無名居。仙尊留著我，一定還有用?！?p> 逸一立刻明白虛禹的用意，他搖了搖頭，“該說的我已說明，即使永遠找不到那半本書，你我之間也再不會有任何瓜葛！”
說罷，起身決然離去。
黎明之前，無名居突降大火。據(jù)說，有人趁亂打開牢房將山叔一等虛禹的幫兇全數(shù)放走?；饎萋樱炝林畷r，無名居已化為灰燼。
……
清晨，鶴舞梳著那頭烏黑的長發(fā)，看著鏡中姣好的容顏，她問百孤子：“前輩，我這個樣子能夠維持多久？”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p> “一炷香，”鶴舞喃喃道，“也夠了?！?p> ……
棠洛緩緩摘下眼上的絹帶，久違的光亮下視野漸漸清晰，滿樹梨花散落被陽光映成粉色的花瓣雨。樹下娉婷一佳人，輕紗水袖靈動如影似幻。
鶴舞看著他莞爾道：“我說過，等你眼睛治好了，我跳舞給你看?！比缓螅p提裙擺，翩然一舞，如清風(fēng)拂于落花，如驚鴻掠過朝霞。
一曲舞罷，疾風(fēng)驟起，一地花瓣被風(fēng)卷起迷人雙眼。鶴舞便趁著風(fēng)勢飛身而去，霎那間消失在天際。
化羽遠遠地望著，最后，他沖那抹消失在天邊與云霞混在一處的衣袂深深施了一個別禮。
……
鎏金的屋頂在陽光下依然燦燦生輝，富麗景象依舊，金羽閣卻是人去屋空。化羽看著眼前的景象，不敢相信一夜之間他們竟走得如此悄無聲息。
這些人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散了？
這時身后傳來鶯歌的聲音：
“鳳鳴兄是個心氣兒高的人，他本是皇族，連同門下也多是世家子弟，和你我實在地位懸殊，不告而別也是自然。”
化羽回過頭，望向鶯歌那整齊光潔的發(fā)髻，即使經(jīng)歷這些天的種種，他依舊對自己的儀容一絲不茍。
“這整座金羽閣尚留下不少物件，我打算分給雪羽閣的姐妹們，或能置換些錢財，也算是照顧她們?nèi)蘸蟮纳??！?p> 化羽覺得鶯歌想得周到，他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善良的人，最后時刻也不忘替別人考慮。
鶯歌見他神情恍惚，笑著說，“你呀，別愁眉不展了，隨我來！”
這是化羽第一次走進鶯歌的清音居。
屋內(nèi)清香彌漫，繡架上置著半幅未完工的繡品，墻上掛著琴，架子上放著蕭，墻角立著弓弩和箭簍。
鶯歌關(guān)上屋門，回頭看著化羽，輕輕一笑，
“我和你認識的時間不久，但這雙眼睛卻是我見過最簡單干凈的。人和人之間什么都可以欺騙，唯有這眼睛騙不了人。所以，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
化羽被鶯歌的話弄懵了，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鶯歌笑笑，指著窗前說道：“你看那是什么？”
“蝴蝶蘭？是我的那盆蝴蝶蘭？”化羽疾步上前。
“現(xiàn)在，她已不僅僅是盆蝴蝶蘭了?！柄L歌說著微微含笑，“還記得那天我從你身邊拿走的金珠嗎？”
“小夭留下的金珠，果然是你拿走的？”
“那不是什么金珠，是小夭的靈元。肉身只是個皮囊，靈元不毀，小夭就還有救。有一種術(shù)法恰恰能夠?qū)㈧`元化生出新的肉身，也是復(fù)活小夭唯一的方法?！?p> 鶯歌說著將化羽拉進臥房。他轉(zhuǎn)過身，褪去上衣，化羽驚訝地看到鶯歌的整張脊背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從左側(cè)肩膀處開始，能念念上面的內(nèi)容嗎？”
化羽逐字念道，那幾句寫的正是如何將靈元植入宿體培育出新肉身的功法。
“我平時照著鏡子，只能看到部分內(nèi)容，后面的關(guān)鍵部分你可記住了？”
化羽幾乎能夠過目不忘，他點點頭表示都記下了。
“其他還寫了些什么，都念來聽聽。我也想知道這傳說的絕世功法究竟是何物？”
化羽于是接著念起來，他也終于明白了自己那天在屋外窺見的情形，虛禹那是在欣賞自己煞費苦心藏在鶯歌背上的半本《修元經(jīng)》。
念到一半，鶯歌抬手打住，“我終于明白燕翔為什么那么痛恨虛禹了?！?p> “那你呢？他對你做出這樣的事?！?p> “要知道，當(dāng)人抱著一線希望的時候，很多事情便都可以忍讓?；?，我也不怕告訴你，我的這個身子一直都是我的心病，我從小被欺凌，被蹂躪都是因為它。
后來，虛禹告訴我，只要聽他的話，就能修煉出靈元，再以靈元化生出新的肉身，我就可以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后來，我才明白，靈元哪有那么容易修煉。需要天賦和悟性還有天時，而這些我都不具備。所以我壓根不可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就算有，熬上千年百年，那我何如把希望放在下一世更快更實際呢？
那時候，我在整整一花房的花中唯獨培育出這一株適合作為宿體的蝴蝶蘭。那天剛好你入門，我就跟自己打了個賭，我把她送給素昧平生的你，如果你不懂培育，或疏于照顧，把她養(yǎng)死了，那就是天意斷了我這個念想。
后來又發(fā)生了許多事，直到小夭身死，我才明白這果真是天意。如果能因此復(fù)活小夭，也算我這幾十年來沒有百忙一場。”
化羽聽著很是動容，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鶯歌，但看起來對方也并不需要安慰，他已經(jīng)為將來選好了方向。
“化羽，這盆蝴蝶蘭和小夭就托付給你了。待她開花，小夭也就回來了。至于我，突然想明白件事，如果連自己都討厭自己，又怎會得到別人的喜歡呢。所以，我要好好過完這一世，再不管世俗的眼光。我要踏遍這大江南北，天大地大，總有一處是適合我安身立命的?！?p> 看著鶯歌嘴角流露的真摯笑意，化羽也回以微笑，沒想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才是這四羽閣最溫情的存在，如果早些知道，定要和他成為最要好的朋友。
黃昏，殘陽如血。
如今，金羽閣、翠羽閣、雪羽閣都已人去閣空，僅剩下唯一的墨羽閣。
而化羽和青羽之間始終橫著道坎兒?；鸩幌脒~過這道坎兒，不想與青羽相認，甚至不愿承認自己羽妖的血統(tǒng)。他突然理解了鶴舞的母親雪娘，也許做個凡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
虛禹就這么死了？
青羽始終不能忘記山崖之上他張開的四扇五彩雙翼，記憶中他見過這樣的翅膀，那是羽妖一族唯一擁有四扇翅膀的女人——嫣羽姬。
青羽想起那些被他忽略掉的過往，想起他和嫣羽姬有過的露水情緣，他們妖族的男女之事就是如此，合則在一處，不合則分開，從沒有那么多約束。
但那日，尙輕曾痛斥自己，不該將妖族的習(xí)性帶到凡世，傷害凡人女子?；蛟S，真的是自己錯了，也或許妖族的風(fēng)俗本就涼?。?p> 這時，身后傳來尙輕的聲音：“從日落時就站在這里，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