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九善微微從未見過王上像今天這般神采奕奕，她的嘴角一直保持著向上的弧度，從晚膳起到現(xiàn)在。
這個蒼奈討好人的功夫還真是不簡單。九善微微可不覺得帶著王上滿街亂跑是件好事。是這小子天性跳脫還是另有所圖？九善充滿懷疑，可王上卻偏吃這一套，怎讓她不心生憂慮。
鬼幽夜在書架上一通翻找，然后又在書案前寫寫畫畫，這才沖九善道：“把蒼奈叫來！”
九善一皺眉，白天在一起逛了大半天，現(xiàn)在又找？但是王命她不能違抗，于是前去尋人。
化羽這會兒果真溜了號，他和季香一人靠著一根柱子正聊得歡實。
在九善眼中，那畫面儼然就是兩個互相勾搭的小“賤人”。她于是陰著臉上前去“棒打鴛鴦”。
看著九善一副橫眉冷對的樣子，化羽竟然沒忍住“噗嗤”樂了。
“王上傳你！”九善咬牙切齒說道，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化羽沖季香做了個鬼臉，趕忙跟上九善。
就聽九善嘴里還恨恨地說道：“你是王上的貼身侍衛(wèi)，就當(dāng)盡忠職守，沒事不要勾三搭四！”
“喂——”化羽忍著笑回道，“你現(xiàn)在還真的比較像六十歲老嫗該有的樣子?！?p> 一句話惹得九善火冒三丈，轉(zhuǎn)過墻角她便站住，回過頭狠狠瞪著化羽：“再胡說八道，小心你的舌頭！”
化羽趕緊捂住嘴巴，生怕這位又變出點什么小蠱蟲禍害自己。
其實，化羽方才沒正形的樣子是做給季香看的，和季香接近也是為了套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季香看不見的地方，于是陡然轉(zhuǎn)性，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九善賠起了不是：
“長侍大人，我錯了，你大人大量原諒我吧?！?p> 九善一驚，這小子的臉比六月份的天氣還詭譎變幻，一轉(zhuǎn)念，算了，自己跟一個毛頭小子置的什么氣?
“王上還在等著你，還不趕緊的！”
化羽走進(jìn)鬼幽夜的書房，就見她對著桌案一臉成就滿滿的樣子。沒等施禮，鬼幽夜已經(jīng)搶先兩步一把拉住他。
“我有一個好主意?！闭f著已經(jīng)將化羽拉到桌前。
化羽看著桌子上鋪開的卷軸，“這是地圖？是夜邏都的全城地圖？”
“正是?！?p> “殿下，你說的好主意是什么？”
“嗯，我今天微服出巡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的。集市的確很熱鬧，但我覺得有些雜亂，沒有章法。你想，有農(nóng)夫賣菜、賣糧食的，還有買賣牲畜的，什么雞啊、鵝啊——”
鬼幽夜說到“鵝”的時候，五官皺成一團(tuán)，化羽就想起她白天險些被鵝啄的窘態(tài)，強(qiáng)忍著差點笑出來。
就聽鬼幽夜繼續(xù)著，“太亂也太臟了。所以，我想在城中開辟出一塊地專門用作谷物、蔬果、牲畜家禽的售賣。地方我也找好了，就是這里！”說著在地圖上一指。
化羽看了看，略帶疑惑道：“在南城？”
“沒錯。這里空曠方正，用作集市十分合適。”鬼幽夜一臉得意之色。
化羽實在不想這個時候潑她冷水，于是說：“那，咱們索性實地看看去?！?p> 誰知鬼幽夜一拍巴掌，“正合孤意！”
化羽沒想到自己一等竟然就是好幾天。這些日子，鬼幽夜忙于“政務(wù)”無暇分身。
外城官員們述職、外來商團(tuán)覲見、為皇帝準(zhǔn)備歲禮等等。
除了祭祀活動上鬼幽夜親自動了動手之外，在化羽眼中，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像一尊精美的瓷器，被供在高高的王座之上，珍珠串成的珠冕擋在她的面頰前，掩蓋了所有的喜怒哀樂。
化羽越發(fā)理解鬼幽夜想要沖破枷鎖的心情，她想做一個真正的王，而不是一個象征，甚至一個傀儡。那一刻，他堅定了自己留在這里的責(zé)任，護(hù)她周全、助她成就。如若一切能隨心愿，當(dāng)自己離開之日也便了無遺憾了。
這天，鬼幽夜終于得空約化羽同去南城。
當(dāng)他們大搖大擺從夜王宮正門走出的時候，化羽不無驚訝地看了鬼幽夜一眼。
“是我下的命令。從今往后，這道門我想什么時候出它都得開，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跟隨！”
化羽知道，這是鬼幽夜邁出的第一步，她終于挺直腰板強(qiáng)勢了一回。然而，這樣雖然光明正大，但那些想要對她不利的人豈不是更容易抓到機(jī)會？
“這樣公開行事，你就不擔(dān)心安全？”
鬼幽夜瞟了化羽一眼，滿是不屑地回道：“你是我的侍衛(wèi)，這是你應(yīng)該上心的事情。”
沒錯，貼身侍衛(wèi)，這首要職責(zé)便是護(hù)衛(wèi)主上安全。化羽自視甚高，自然有信心保護(hù)得了鬼幽夜，既然她都這么說了，自己當(dāng)然也無二話。
說話間，他們來到南城。
南城不比北城繁華，這點化羽憑借他在夜邏都走街串巷的經(jīng)驗早就心知肚明。但鬼幽夜顯然不明了，她一路指指點點講述著自己的規(guī)劃。
化羽認(rèn)真聽完，這才說道：“據(jù)我所知，夜邏都平時只有北門開放，是這樣吧？”
鬼幽夜點頭應(yīng)道：“北門是主城門，也是百姓進(jìn)出的唯一通道?！?p> “所以，城外的農(nóng)戶要馬拉車運，趕著牛群、羊群，一路穿過半個城池，到達(dá)南城來售賣？如果不能盡數(shù)賣掉，傍晚關(guān)閉城門之前還得照舊原路返回？”
鬼幽夜不傻，一下子便聽出化羽所指的問題所在。她想?yún)^(qū)分管理集市的經(jīng)營范疇以求整潔、統(tǒng)一，但不可否認(rèn)這種想法對于現(xiàn)實情況過于理想化了。
鬼幽夜正想著，化羽卻指了指周圍的房屋，問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南城的房屋普遍比北城離地要高差不多兩三尺的樣子，下面都用石磚鋪砌。這是為什么？”
這一問還真把鬼幽夜問住了，“難道是為了彰顯門第之高？”
“夜邏都的高門大戶都住在南城嗎？”
“并不是?！庇袡?quán)有勢的都住在以夜王宮為中心的四周，這點鬼幽夜心中還是有數(shù)的。
化羽見她一臉茫然，笑道：“所以，這么做另有原因?！?p> 看化羽那表情，鬼幽夜就知道他心中早有答案，于是回說：“愿意請教。”
化羽這才說道：“南城地勢較低，遇上雨天容易積水。”
他以為鬼幽夜聽后會說：“看來在南城設(shè)農(nóng)集不合適。”或者，回一句：“這個原因？就這么簡單？”
不料，鬼幽夜卻一言不發(fā)，她盯著那些高于地面許多的房舍，緊繃著臉，漸漸攥緊雙拳。
化羽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怎么說翻臉就翻臉？鬼幽夜卻一轉(zhuǎn)身快步朝夜王宮方向返回。
化羽一路緊跟，鬼幽夜始終一言不發(fā)，進(jìn)了夜王宮直奔書房?；馃o詔不好進(jìn)入，只能在門外守著。
就聽里面“哐啷”一陣作響，似有不少文房四寶遭殃。
這時，九善微微鐵青著臉走了出來，看到化羽劈頭就問：“怎么回事？王上為何暴怒？”
化羽一臉無辜，“我也想問呢。”
“行啦！”九善陰沉著臉，“王上讓你進(jìn)去。小心伺候！”
化羽知道，這女人生氣的時候殺傷力是平時的十倍，何況屋里的還不是普通女人。他只好硬著頭皮入內(nèi)侍奉。
一進(jìn)去就看到條案上的筆墨紙硯散落一地，還有鬼幽夜早先花心思描畫半天的夜邏都平面圖也碎尸兩段掛在桌角。
化羽緊吸口氣，沒想鬼幽夜卻先說話了，“他們可以跟我講！”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化羽一頭霧水，卻見鬼幽夜雙肩顫抖，她抬起臉眼圈泛紅，眼神卻像利刃，想要穿透一切，切碎一切的利刃。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講?！被鸩蛔灾鞯刈呱锨埃粗碛囊沟难劬?，懇切地說道。
“你告訴我南城到了雨天會漫水。我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p> “你整日生活在夜王宮，外面的事情不了解不是你的錯?！?p> “你不用替我找借口。當(dāng)年，要在夜邏都建糧倉的時候我覺得南城合適，所有人都反對，但是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他們?yōu)槭裁捶磳ΑＫ麄兛梢愿抑v，因為南城地勢低，不可以建糧倉。
就算我無知，他們也應(yīng)該讓我知道我錯在哪里。可是他們不，他們習(xí)慣反對，然后替我做決定。
雖然，事后證明他們的決定通常是對的。可是他們想過嗎，我才是北境的王，他們憑什么替我做決定？
昔日是我年少，需要他們的經(jīng)驗，需要他們的輔佐，可是后來呢，我長大以后呢？我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比他們很多人的爺爺都要年長。爺爺死了，有兒子有孫子，高門氏族一代接替一代為我打理江山。
反而，一直沒有長進(jìn)的只有我。在所有人眼中，我依然是那個初登王位什么也不懂的小丫頭！”
鬼幽夜越說越激動，整個人都在顫抖。
化羽雙手扶住她的肩膀，“你是北境的王，你也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王。過去種種都已經(jīng)過去，你比他們的壽命長許多，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對你來說一點也不晚?！?p> “不晚嗎？”
“對，不晚！過去沒有接觸的現(xiàn)在開始接觸，過去不曾了解的現(xiàn)在去嘗試了解。他們能夠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做到，而且會做得比他們都好。因為，你才是北境唯一的王。”
“謝謝你，蒼奈！”鬼幽夜說著竟然一把抱住化羽。
化羽一愣，但他沒有抗拒，因為鬼幽夜靠在他肩上的那一刻顯得那么脆弱，誰能想象偌大北境的王竟也有如此無助的時候。
既然說不晚，那就要從頭開始，從了解夜王座下的萬里雪域疆土開始。
“我們今天去哪兒？”
“還記得那天集市上我們買瓜果的農(nóng)戶嗎？我們?nèi)フ宜桑 ?p> “農(nóng)戶？你知道他住哪里？”
“嗯。那天特意問過?！?p> “你什么時候問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問的?！?p> 化羽戲笑著，鬼幽夜的臉色也一片晴朗。
城外的景色與城中相差甚遠(yuǎn)，那里有山野、有農(nóng)田、有天高云淡南飛的征雁。鬼幽夜極目遠(yuǎn)眺，她的心情像這眼前的一片開闊也豁然開朗起來。
城外的農(nóng)戶們樸實熱情，化羽和鬼幽夜一路走訪受到熱情地款待。
他們來到那位農(nóng)戶大哥自建的陽光暖房，親眼目睹了他和妻子辛勤地勞作。
鬼幽夜從小到大從未接觸過這些，更加沒有親自下過農(nóng)田，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鸨阊黄饑L試耕種。
雖然笨拙，雖然辛苦，鬼幽夜卻是開懷的?；鹗职咽纸趟?，給她講解一顆種子如何變成蔬果。她仔細(xì)聽著，側(cè)過頭看到一抹陽光射在化羽身上，他那挺直的鼻梁上瞬間鍍上了一抹金色的亮光，他的睫毛上也閃爍著星星點點。
“沒想到，你年紀(jì)不大懂得還不少?！?p> “我懂得不多，恰好做過而已?！?p> 化羽的回答輕描淡寫，他低頭看著鬼幽夜揚(yáng)起的臉，她的臉上分明帶著笑意。
此情此景讓化羽一時有點恍惚，他陡然想起站在田埂上的云姝，她的笑臉要更明媚，燦爛如五月暖陽。只是，自己竟然想不起她的容貌了。自詡過目不忘的他竟然會忘記妻子的長相，唯一銘刻的只有那笑起來臉頰的酒窩和滿口潔白的牙齒。
一百多年了，化羽以為自己不會再痛，可每每想起依然心緒難平。他的心情開始迫切，他想著趕緊完成對鬼幽夜的承諾，然后去化仙，去解救人間疾苦，成就千家萬戶的幸福安樂。那是化羽最樸實的想法，即使活了一百多歲，他依舊單純?nèi)缡藲q的少年。
“那是什么？”鬼幽夜的聲音將化羽喚回現(xiàn)實。
化羽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然后回道：“是水車?！?p> “做什么？”
“將水抽上來灌溉農(nóng)田?！?p> “那個也是我自己做的?！鞭r(nóng)戶大哥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笑著說，“我跟南邊的人學(xué)的，鑿了溝渠，引了水，變成水田種些稻米。不過只能種一季，想吃新鮮稻米明年再來嘍。”
化羽當(dāng)年在南境務(wù)農(nóng)對這些頗為熟悉，但鬼幽夜卻不同，她除了吃過從南邊高價采購的稻米其余一無所知，于是問：
“稻米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吧，為什么不多種一點?！?p> 大哥笑了，“咱們這兒不比南邊，就這一小塊能種成已經(jīng)不易。再多呀，旁的不說，水都供不上的。”
化羽接道：“能夠在北境把地種成這樣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p> 眼看時間不早，化羽和鬼幽夜起身回城。黃昏時分，他們終于抵達(dá)夜王宮門前。就在這個時候，天突然陰沉起來，轉(zhuǎn)眼間烏云密布，雨說下就下。
沒想，鬼幽夜一見下雨了，非但不抓緊時間進(jìn)宮，反而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南城奔去。化羽只能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