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沒有竹林雅舍,作為已有仙號的正仙雖然有自己的獨立居室,卻是要和仙友共享仙院的。所以,那天,逸一將君書玉和司劍帶到了當年他偷藏青羽的山洞里。
起初,君書玉還是各種嫌棄拘謹,在逸一百般“厚顏無恥”地糾纏下終于“盛情難卻”,只好客隨主便了。
那天,逸一搬出了他偷釀的藥酒,聲稱內(nèi)服外用效果俱佳堪稱仙酒中的上品。
須知,上仙以下是不可以私自釀酒的,更別說聚眾“酗酒”了??墒悄且惶炀褪悄敲辞?,逸一和司劍一唱一和愣是拐著端正守禮的君書玉初來幻虛就犯了戒。
此前君書玉哪喝過酒啊,一杯兩杯就醉了。于是,司劍和逸一有幸成為首批也是唯一一批親眼見證君書玉醉酒的目擊者。
一條水怪橫空出世,將逸一維系幾百年的秘密基地幾乎蕩為平地,山洞里還有好多逸一私藏的珍貴藥材,一時間讓他痛心疾首。
酒醒之后,君書玉十分不好意思,自然前往道歉,還要補償逸一。
逸一于是趁此機會將君書玉為和司劍比試鑄造的那把白玉寶劍討來成為了自己的仙兵,還給他起名叫白術(shù),便是上次教化羽劍術(shù)時喚出的那把。
司劍知道后就問君書玉為何割愛,君書玉答曰,她還從未見過像逸一那般厚臉皮的仙者,那把劍他定是惦記上了,即使當時不答應相信早晚也會被他算計去的。
其實,君書玉本來想跟司劍說,她造白術(shù)的時候不自禁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司劍的樣子,所以她造那把劍其實像極了一身素衣的司劍。只是,這句話始終也沒機會講出來。
不管怎樣,司劍、君書玉和逸一就這樣成為了幻虛境內(nèi)最好的朋友。隨著仙界里歲月無聲,他們一起修行,一切經(jīng)歷,彼此了解,也更加惺惺相惜。
……
三位故友在見梅忘雪落下,走到梅樹下相視一笑。
逸一動手從樹下挖出一只青瓷壇。
君書玉說:“這是三百年前我用初雪釀的梅花酒?!?p> “書玉,你居然會釀酒了?”司劍驚道。
君書玉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一直在學,總不得要領(lǐng)?!?p> “后來,還是勞我大駕親自手把手地教,總算出師了。可惜,只出了這么一壇。”逸一說著拎起那壇酒。
誰料,話音剛落,還沒容君書玉表示一下嫌棄,逸一就感到眼前寒光一閃,絕跡刀未出鞘已是殺氣騰騰。
逸一下意識向后一閃,不忘攥緊酒壇,“司劍,你干什么?”
“當然是搶酒了!”司劍說著手中絕跡一揮打在逸一手背上,敲得他生疼。
趁其撒手之際,司劍刀尖挑起酒壇,將它揚到半空。
誰知,逸一反應也不慢,長袖一甩將酒壇罩起,收手抱進懷中。
司劍見這樣也能被截胡,于是絕跡出鞘照著逸一面門而來。
逸一霎時滿眼星光,隨手召出白術(shù)擋在面前。
自打白術(shù)被君書玉送給逸一就鮮有用場,畢竟醫(yī)仙走得向來是儒雅路線,喊打喊殺跟他實在不配。
絕跡敲在白術(shù)之上清脆作響,好在力度不大兩柄仙兵都沒有損傷。
但逸一心中卻大吃一驚,他分明能感覺到司劍方才那一招起碼帶了三分認真。即便是當年在北地,自己蒙騙化羽娶了那小妖為妻,司劍拿自己撒氣在雪頂動手也不曾像現(xiàn)在這般認真。
她在生氣?又是在氣什么?自己做過的那些她知道了多少?
飛快地,無數(shù)猜測劃過逸一的腦海。
然而,近距離看去司劍的面頰上兩朵桃花開得正艷,他于是又勸慰自己,司劍定是方才宴席上多喝了幾杯,因為醉意分寸才沒有拿捏得當。
想到這里,逸一一邊躲閃招架一邊沖司劍背后喊話:“書玉,快來幫幫我?。 ?p> 司劍和逸一性格都比自己活潑,尤其年少的時候也常打鬧,眼前的畫面君書玉并不覺得陌生,所以從方才起就只是在一旁看熱鬧。
她知道,逸一和司劍交手向來只有被欺負的份,既然對方求救——于是,她的手便向腰間摸去。
“書玉,你幫他還是幫我?”司劍厲聲道。
這個——君書玉遲疑了,兩個都是自己的好朋友,于是她一把抽出水怪電光閃過已經(jīng)纏住了酒壇,“我也搶酒!”
君書玉的加入破了司劍和逸一的尬局。
三位白衣上仙各持仙兵打在一處,飄搖身姿,俊逸招式于星空月色下尤顯美不勝收,而那青瓷酒壇在半空中飛過來飛過去又平添了幾分滑稽。
終于,他們打累了,止住兵戈,飛身于百寶樓頂對月共享那一壇梅花釀。
“誒,書玉,一杯足以,不能再添了?!币菀灰话焉w住君書玉的酒杯。
君書玉笑了,“你還當我是以前呢,年歲長了,修為長了,酒量難道就不能長嗎?”
逸一轉(zhuǎn)頭看向司劍,誰知司劍只是悠悠地接了句:“你怕什么,反正這里是她的地界!”說罷,一仰頭干掉杯中酒。
逸一一捏自己的大腿,只顧攔那邊,怎忘了這位也喝得差不多了?好在——逸一晃了晃酒壇——差不多了。
君書玉說得沒錯,神仙也不能只長年紀,顯然她不是不能喝酒而要看跟誰喝,雖然酒量依然墊底,但酒品卻有顯著提高。
逸一安頓好君書玉,不忘喂她一顆凝神的丹丸,然后和司劍一同踏著月色往回走。
……
宴席上,化羽眼見著司劍離去,獨將自己留在那里,他的心里萬般不是滋味。
相比自己對司劍提不起的恨意和掩不住的思念,司劍對自己似乎只有公事公辦的冷漠,她甚至連多看自己一眼,多一個眼神交流都沒有。她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自己對她到底意味著什么?她為什么要答應收自己為徒?
化羽越想越無法壓抑,他終于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不管不顧地離開寒光殿一口氣奔向司劍的仙居,卻撲了個空。
他看著那些枯木被月光映照得竟有幾分美態(tài),心情卻低到了谷底?;鹫讵q豫是原地等待還是去別處尋,一對人影卻映入了眼簾。
就見司劍和逸一一前一后走進枯木林。
“司劍,”逸一開口道。
話音剛落,司劍突然停下,緊接著猛然轉(zhuǎn)身,絕跡直接出鞘沖著逸一的面門橫掃過來,夜幕下一道寒光十分耀眼。
逸一趕緊向后仰身躲過這一下。但那刀鋒所帶的靈力分明比方才更甚。如果說在君書玉那里時司劍的進攻有三分認真,此時便至少有五分。
逸一來不及多想,絕跡的的刀尖已經(jīng)沖著他的鼻尖襲來。逸一腳尖擦著地面拼力躲避,但絕跡始終緊追不放。
當絕跡凌空再次劈下的時候,逸一喚出白術(shù)用劍身擋住這一劈。
“司劍,別鬧!別以為你喝多了就可以欺負人!”逸一一邊招架一邊表達著抗議。
“欺負你?那我就欺負了!”
“喂,你到底想怎樣?”
“打架!哪兒那么多廢話!”
“明知道我打不過你,我認輸行了吧!”
“干嘛喚白術(shù)出來,你的九曜封魔針不是天下無敵嗎?”
司劍此話出口,逸一郁結(jié)在心頭的疑惑終于解開了,她今晚頻頻沖自己發(fā)脾氣為的原來是這件事。這么快就聽說了?還好只是這件事!
想到這里,逸一突然向后抽身同時放開手中的白術(shù)。
司劍見他丟開白術(shù)便也松手絕跡,一刀一劍在星空中纏斗,此二位這才面對面把話說說清楚。
“司劍,你就是為這個生氣?”
“我把他交給你,你就是這樣幫著照顧的?”
“是,我是沒做好。但我也是不得已啊。而且,我已經(jīng)竭盡所能幫他減輕痛苦?!?p> “減輕痛苦?斷羽之痛不止疼痛更是羞辱!”
“這件事我真的不知。殤戈的計劃不會跟我講的!”
“沒有封魔針他殤戈如何做到?”
逸一清楚記得是自己第一針下去化羽的應激反應張開羽翅,殤戈正是抓住這個當系斬斷他的雙翅。他早有布局,自己也不過是被他利用了。但無論如何,司劍的質(zhì)問并沒有錯。
“是,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他,辜負了你的囑托。要打要罰都是應該的!”
說話間,逸一手掌突然一翻,白術(shù)應招被他收回靈脈。絕跡緊追而至,刀鋒直逼他的脖頸。逸一挺身站直,完全沒有避閃的意思。
司劍果斷發(fā)出指令,絕跡的刀鋒停在逸一脖頸前,再近一寸就要貼上了。
“他的妖元被封印,但已修出新的靈元?!币菀焕^續(xù)道,“我看過,新的靈元根基扎實,在同等修為里實屬上乘。如今,你正式收他為徒,我和書玉都會把他當自家孩子對待。我們好好教他,助他早日飛仙,日后也可護他仙途順暢。”
司劍此番舉動,一來的確是為發(fā)泄心中不快,二來正是要逸一的一個承諾。
因為,在殤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化羽順利飛仙單靠自己是不夠的,她需要全心全意的幫手,君書玉不在話下,但逸一——她知道逸一對化羽難免心存芥蒂,但仙家重承諾,他既然許諾了日后便會好好兌現(xiàn)。
于是,司劍手腕一揚接住絕跡,“那好,就依你所言。從今往后,往事不提,我們同心協(xié)力!”
說著,司劍向后退了半步,手持絕跡向著逸一行了一個謝禮。
恭敬謙卑的一禮讓逸一的心口被狠狠地擰了一下。他克制情緒拱手還禮,將眉眼藏于衣袖間,然后退步轉(zhuǎn)身衣袖飄搖迅速消失。
化羽躲在暗處看了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心中自然大呼過癮。
這還是他第一次旁觀司劍以上仙姿態(tài)揮舞絕跡;而逸一,自上次竹林雅舍看過他小試身手就知他劍術(shù)也不差,卻未想與劍仙交手一樣不見遜色,所有的避讓躲閃靈動飄逸,手中仙劍招架得恰到好處。
在暮色星光下看他們兩個白衫搖曳,刀光劍影處竟是一場絕倫的視覺盛宴。但真正打動化羽的卻是依稀傳來的對話。
原來,她對經(jīng)年故友出手不是切磋而是問責。她曾把自己托付于逸一,所以她氣他沒有看好自己,怨他親手用封魔針封印自己,更惱他做了殤戈的幫兇,給了自己斷翼之辱。她原來是這般在意自己的?
捫心自問,自己其實從未當真恨過她。只是彎刀相向的那一刻他覺得心痛、心寒,所以他有怨過卻從未恨得起來。
方才寒光殿上,當四目相對,化羽就知道即便是心底的那層怨念在那一瞬也已煙消云散,何況是親耳聽到那些話!
化羽心頭一股暖流一絲悸動。
司劍收起絕跡,努力定了定神。從方才起她一直壓制著酒力,如果不是故意讓自己喝多幾杯借著酒勁她怕就不能像剛剛那樣一鼓作氣,暢快淋漓。事情已罷,才覺得酒勁上頭,身體有些飄忽,于是轉(zhuǎn)身往回走。
林中,月光下,她一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一如少年般青澀,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朝他走去,看到他的眼瞳中有星星的影子。
司劍伸出一只手,手指輕輕劃過化羽的鬢角落在他的頜骨上,“疼嗎?”她的聲音輕輕的,綿綿的。
化羽盯著她的眼睛,眼眸中似有流云劃過,月光在里面駐足。她的手指卻有一絲冰涼,讓他不自禁地一把捉住。
司劍只是望著他,然后頭一沉,一頭倒在化羽懷中。
這還是第一次,她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用這種語氣問他:“疼嗎?”,又是第一次這樣猝不及防地將最柔弱的樣子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化羽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弧度,他將司劍抱起輕手輕腳將她送回房間,安置在床榻上,然后用溫熱的手指為她理了理額前的頭發(fā)。
第一次這樣近這樣無所顧忌地端詳這張臉,心月一般的彎眉,微微上揚的眼角,嘴唇像熟透的桃子一樣輕輕嘟起,分明是一張清新柔美的面孔,偏要以冷峻孤傲示人,只有熟睡中才會展露出原本的樣子。
化羽看著這樣的司劍不自禁地笑了,他縱有過千百種笑容,羞澀的、爽朗的、明媚的、挑逗的,都不及此刻從心底發(fā)出的芽,如藤蔓般攀延開出最新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