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云閣，仙神自省悔過之地，向來僻靜。
司劍心中諸多疑問，一時糾纏成麻不知該從那句問起。不想，花子卿不等她發(fā)問自己卻先開了口。
“你記得寶閣殿嗎？”
“我——”司劍一愣，隨回道，“有印象。曾是幻虛主殿。”
“你還記得它的樣子嗎？”
“金色的屋頂，氣勢宏偉。那時，我初到幻虛，階品不夠，還未曾進(jìn)過主殿，所以，印象不深?！?p> “印象不深。”花子卿似是喃喃自語，目光一直平視，“那你對曾經(jīng)的主仙也該沒有太多印象吧？”
司劍不喜察言觀色，如實(shí)回道：“初到幻虛之時依矩拜見過主仙，此后應(yīng)該就沒有什么接觸了。記得，到幻虛后不久，我就因履行仙職離開了一陣子。再回來的時候——”
“寶閣殿已經(jīng)被毀，幻虛也易了主？”花子卿突然側(cè)過臉看著司劍，“當(dāng)時，你是什么心情？”
“心情？”司劍努力搜尋著記憶，“我——很震驚?！?p> “只是震驚？是啊，仙家出了這么大的丑聞，自然是該震驚。所以，你永遠(yuǎn)不會明白我當(dāng)時的心情。你沒有見識過寶閣殿朝會的壯觀景象，未曾領(lǐng)略過天佑真君的灼灼光芒，自然就不會有這一切在你面前驟然崩塌時的絕望和無助?！?p> 花子卿的眼圈驟然泛紅，他情緒飽滿，鬢角處凸起了青筋。
司劍不懂他為何如此激動，記憶中幻虛前任主仙坤陽大神，天佑真君因私通魔族，親手燒毀象征天威仙權(quán)的寶閣殿被判通魔判仙的重罪，削仙骨、除仙籍，自此從仙界永遠(yuǎn)消失，后整個仙界對這個名字都諱莫如深，無人敢提。
花子卿此時舊事重提，難道說——
“難道，當(dāng)年主仙通魔是被冤枉的？是——是殤戈陷害了他？”
花子卿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惡就可惡在，殤戈他看似沒有一件事行差就錯，卻親手毀了他?！?p> 沒有做錯？就是沒有陷害？司劍不解，卻忍住沒開口。
卻聽花子卿繼續(xù)道：“天佑真君、坤陽大神，六大仙境之首，仙途不可限量。如果不是遇到那個魔女，如果不是在身邊養(yǎng)了殤戈這個禽獸，他原本可以一直恣意瀟灑的。是殤戈，都是他！不是他覬覦主仙之位的野心，那段孽緣本可以避免的！是他把他誘到懸崖邊上，然后將他推下深淵！
一千年來，我恨透了他！每當(dāng)面對他，佯裝笑臉和恭順地稱一聲仙君，我的胸中都在翻江倒海，血液倒流！他怎么配坐他的位置？他憑什么仙名鵲起一路高升？他是一攤泥，應(yīng)該被踩在腳底下，碾碎碾爛，永無翻身！”
雖然不清楚過去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但司劍看得出花子卿當(dāng)真恨毒了殤戈。顯然，他對殤戈不止是將他趕下主位這么簡單，他對他分明就是殺而后快。當(dāng)然，司劍素來不問八卦，不管閑事，所以對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也不想追根刨底。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為了對付殤戈設(shè)下的局？你誘使我與殤戈為敵，讓我恨他防他，以至于必須出手除掉他。我們幾個于無形中都成了你刺向殤戈的劍?！?p> “你以為我想等到今天才動手？我需要足夠擊倒他的武器。一個人的力量不行就多找?guī)讉€人！”
“為什么是我？”
“你是仙界萬年不遇的天養(yǎng)仙胎，你從出生之時起就讓天尊另眼相看。你正直、有擔(dān)當(dāng)、一身傲骨、自信灑脫。你和那些媚上怯懦的庸碌之輩不同，你敢于反抗，不懼艱難，你是可以成事的。
而且，你曾經(jīng)跟隨殤戈，卻顯然不是他的親信。反而，我發(fā)現(xiàn)他屢次暗中針對你，阻撓你的晉升便確信你是令他忌憚的對象，而且這種忌憚必然有明確的原因。
所以，我很早就想拉攏你。但你卻是太過灑脫，我?guī)缀跽也坏娇梢哉T惑你、拉攏你的地方。你從不拉幫結(jié)派，唯一交好的君書玉、逸一也都風(fēng)輕云淡，沒什么功利心。直到五百年受難結(jié)束你回來，我終于找到了你的弱點(diǎn)?！?p> 不是花子卿挑明，司劍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去想自己有什么弱點(diǎn)。其實(shí)，只要動了這個念頭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弱點(diǎn)不是自己而是身邊的人。無論友情還是愛情，司劍都逃不過“重情”二字。傷她可以，傷害她身邊人就是不行。花子卿正是認(rèn)準(zhǔn)這一點(diǎn)，才在一路鋪墊之后導(dǎo)演了乾坤殿的一幕。
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被道德天尊叫走的時候他恰在旁邊，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君書玉代替自己步入陷阱原本就是他設(shè)計好的。
“所以，你利用我的弱點(diǎn)，讓我親眼看著自己的至親好友代我受過，好讓我心痛自責(zé)，從而愈發(fā)加深對殤戈的仇恨。為了保全身邊人不再受到傷害，逼我出手？”
“是的，對于我的設(shè)計和利用，我的確抱歉！”
“你承認(rèn)你是設(shè)計是利用了？”
“我不否認(rèn)！但是，司劍你想這樣做對你也是自保！就算沒有我，殤戈也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加害你，你能保證你身邊的人不會受到牽連？”
“可你這樣和他有什么分別？”
“當(dāng)然有分別！我是對不住君書玉，可是她縱然受罰假以時日還是能回仙界！我做的每一步都拿捏分寸。而殤戈不同，他要?dú)У粢粋€人就不留余地！”
“我還應(yīng)該感謝你，感謝你在陷害別人的時候還記得留有余地？”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們在做出選擇的時候無法避免的犧牲。正所謂‘舍得’，有舍才會有得！”
“所以，為了擊垮殤戈，為了你的復(fù)仇，君書玉就是應(yīng)該被舍棄的嗎?”
“好，我承認(rèn)，設(shè)計這一切，利用你們是我的過錯，也或許是我一生唯一的污點(diǎn)。對此，我無意反駁。如果可以，我愿意盡我一切力量彌補(bǔ)。包括君書玉的事，我不會不管，還有化羽日后的仙途，我也必當(dāng)盡我所能護(hù)佑。以后但凡有事你都可以向我開口，只要能做到我必?zé)o二話。我愿在此立誓，以上所言此生不負(fù)?！?p> 紅腫的眼眶，摯誠的眼眸，哽咽的聲音。這還是那個年少封神，受天帝庇佑、蒙天尊垂愛，在仙界風(fēng)光無限的瓊極少史嗎？面對這樣一個陌生的花子卿，司劍心亂如麻，心緒久久不能平復(fù)。
最后，她努力深吸口氣，回道：“我——不會原諒！”
花子卿沒有去看司劍離去時的背影，依著她的性子，他可以想象她離去時的決絕。
四周云?？澙@，這座不丁點(diǎn)的樓閣是九天之上最孤寂的地方。此刻，自己應(yīng)該懺悔嗎？可他并不懊悔，即使再來一次他依然如是，即便不是司劍和君書玉他們，也會有其他人成就這盤棋局。
而現(xiàn)在，勝負(fù)已定，結(jié)局卻不盡如他意，已經(jīng)只剩明棋的棋局勢必繼續(xù)下去，這一路自己已經(jīng)沒了回頭的余地。
想到這里，花子卿不覺嘴角一勾，轉(zhuǎn)身離開。
不知不覺間，他竟來到了仙魔兩界交界處。
穿過仙界結(jié)界，花子卿站在高墻之上，一墻之隔便是魔界，一眼望去看不到棲鳳峽的暮色，聽說峽谷中的晚霞瑰麗，其美勝過九天的七彩云霞，他想象過卻不曾見過。
一片雪花飛來，晶瑩的六瓣貼著花子卿的面頰緩緩下落，這個時間，魔界竟然已經(jīng)開始飄雪了，他伸出手去果然碰到了她冰涼的身體。
一片雪花都可以倔強(qiáng)地穿過結(jié)界的縫隙落到他手上，自己卻無法穿越這道屏障去到他的世界。
“我最討厭雪了！”花子卿不禁握起手掌，一絲冰涼淌過他的腕間很快便消失無影。
……
花子卿，天帝身旁的俊美少年，一言一行都當(dāng)是仙家典范，在他面前是一條暢通無阻，一眼仿佛就能看到盡頭的上好仙途。
那一年九天盛宴，花子卿一時睡過頭釀壞了宴席用的佳釀，其實(shí)也稱不上壞，不過是多釀了些時間，但在追求完美的花子卿眼中便是壞掉了?？杉幢闶沁@樣一壇“壞”掉的釀品在諸神品鑒時依然獲得一致稱贊，連天帝也沒嘗出不妥。
那一刻，花子卿懸著的心是可以放下了，但同時他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落，直到他從一位神尊微微一皺的眉頭中找到了些許慰藉。
宴會結(jié)束后，他特意去問那位神尊，對方也沒有避諱直言道出釀品的不妥?；ㄗ忧湎采闲念^，偌大的仙界他終于遇到了一位知己。
從那以后，花子卿的上進(jìn)心有目共睹，連天帝都忍不住問他為何如此刻苦。他并不掩飾，坦言自己志在封神。天帝笑而不語，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后來，花子卿果然年少封神，天帝欽封瓊極少史，雖然避開了一個“君”字，卻依然是當(dāng)時仙界中風(fēng)光無二的典范。天庭各司皆敞開大門歡迎他入府，但他卻自請下界。天帝應(yīng)允，于是，花子卿如愿成為幻虛境副仙。
那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多數(shù)時間，他只能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話也說不上幾句，但只要這樣從旁看著，他就心滿意足。他的一舉一動，他發(fā)冠下散落的青絲，外衣上的每一道折痕，都是那么漫妙生姿。
什么六大仙境之首，坤陽大神、天佑真君都是虛名，對花子卿而言，他有這個世間最動聽的名字：凌秀子。
花子卿不懂自己對凌秀子的這種仰慕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只是從不表露卻也從未想過停止。他不貪心，所求不過能一直這樣陪在他身邊。
花子卿原本是不討厭雪的。凌秀子的隨身仙兵是一把叫赤雪的三棱劍，所以他想凌秀子應(yīng)該是喜歡雪的。
他喜歡什么不好，非要喜歡雪？花子卿握起的拳頭越攥越緊，思緒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不想回憶那些最不愿記得的往事。
……
蒼清塵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到八景做客了，如果不是這次被暮光“誆騙”，想必是不會主動到訪的。
靈寶天尊看著他，抬手斟滿茶盞，“失策了？”
天尊眼明心亮，什么也逃不過他的慧眼，蒼清塵無奈地聳了聳肩，整個天庭也只有在這里他可以甘心服低，做個小輩。
“天帝不追究已是萬幸，至于一世鏡，你就當(dāng)獻(xiàn)寶了。”
蒼清塵心中不無后悔，他的確沒想到天帝竟然當(dāng)眾收了一世鏡，然后就當(dāng)沒這回事提也不提了。過了這么久，自己一直低調(diào)謹(jǐn)慎，怎么偏就這回失了心？
“帝君他——不會毀了一世鏡吧？”
靈寶天尊沒答，只是搖了搖頭，“原本讓蒼清崖跟著你以受約束，怎么看起來你倒是越發(fā)受他影響了？一把年歲了，別跟那些混不吝的后生一般。喝了這杯茶就回去吧！”
靈寶天尊下了逐客令，蒼清塵也不好多留。方才見他打發(fā)司劍更是絕情，想來自己是該死心了。
走出天宮的一剎那，一陣風(fēng)起，蒼清塵心中的陰霾仿佛被一掃而空，從未有過的輕松感從腳底升騰。沒了一世鏡反而沒了負(fù)擔(dān)，蒼無境從此果真“一無所有”了。
帝宮中，天帝望著對面的一世鏡坐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取出一件寶物，打開封印，看著它在面前旋轉(zhuǎn)變大。
金色的齒輪閃爍著明亮的光澤，他們一層層疊加，緩緩轉(zhuǎn)動著，金屬的摩擦聲并不悅耳，反而有些許久不用的鈍銼感。
仙界鮮有人知曉一世鏡，更是只有天帝才清楚這件寶物最佳的使用方法。蒼清塵的一世鏡，配合蒼清崖的時光之輪，這兩件天帝愛之真切，卻又拒之千里的寶物現(xiàn)在一個在他面前，一個在他手中。
那時，蒼清崖還叫離亞子，他晉升上仙時何等英姿仿佛還歷歷在目。記得那次法會上他技壓眾仙，不僅奪得頭名更贏得元始天尊的彩頭——兒時戴過的金環(huán)。
離亞子初生牛犢，竟敢與元始天尊打賭，說自己能用這件寶物鑄出曠世神器。后來，他借得靈寶天尊的煉爐，造出了一件驚世法器——時光之輪。
離亞子原本的仙號早就被遺忘了，仙界只記得自時光之輪出世，元始天尊欽賜離亞子仙號：流光司印，主掌時序殿，成為天庭各府最年輕的掌事。
那時，天帝還是極光天君，他對離亞子頗為欣賞，時常有人看到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時序殿。兩個年輕人，一個禮賢下士，一個不拘小節(jié)，他們之間走得近些本也正常。
可是，有一天，原本封神在望前途無限的流光司印突然就犯了錯，被罷黜時序殿掌事之位，貶去天機(jī)閣做了一方主簿。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錯，只是偶有風(fēng)言說與極光天君有關(guān)。
看著面前的一世鏡，天帝徑直來到照鏡面前，然后他扭轉(zhuǎn)時光之輪將時間定在過往的某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