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天氣很反常,不過四月初的光景,春日尚未穩(wěn)下肆意舒展的腳步,便已令人隱約感受,中原夏季慣常的燥熱悶雨,正在漸漸逼近。
耶律德光正坐在盛滿冰塊的浴桶中發(fā)著悶氣,手中被冰鎮(zhèn)過的瓜果三兩下便吞下了肚,想到方才朝堂情景,心頭怒火更加旺盛。
“中原天氣漸漸熱了,朕有意近日返回上京避暑,再說,許久未在太后面前盡孝,朕著實(shí)感到惶恐不安?!苯?jīng)過那日與張礪的深談,很多事,耶律德光有了明確的判斷,但很多話,又不能出自一國之君之口,一想到如今中原被自己人禍亂成這般模樣,還有越發(fā)炎熱難耐的氣候,耶律德光便徹底動了北歸的心思。
他希望,那幫極盡討好之能事的幾個人能知曉他的心意,代他陳述心愿,致使其既保留帝王顏面,又能諸事順意。
然而,話音未落,便聽堂下一眾漢臣已是焦躁搖頭,七嘴八舌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后漢勢頭越發(fā)猛烈,皇帝越不能走,若走,恐怕要出大事的!”
“從未聽說皇帝坐鎮(zhèn)北面遙控中原的先例?!?p> “既來之,則安之。陛下如今已經(jīng)不單單是契丹草原的皇帝,而是中原的皇帝!”
“你們都給朕閉嘴!”見幾乎無人順應(yīng),耶律德光對這幫絮叨不已的漢臣愈發(fā)煩躁不耐,已近勃然大怒。
此時,一人卻毫無畏懼,拂逆龍鱗挺身而出,“汴梁城內(nèi),每年冬季都會在祁連宮地下十米深處窖藏冰塊,以供皇家來年炎夏取用,陛下不必為氣候之事憂心。至于太后,陛下有此深厚孝心,何嘗不能將述律太后接來中原所居?”
“好你個馮道!朕平日待你不薄,竟敢如此拂逆朕的心意。”耶律德光不禁恨得牙癢,心底正默默咒罵,他卻將自己反問了個啞口無言。
“猶記陛下第一次召見微臣,問道,‘天下百姓,如何能救?’微臣回了十個字,‘佛出不得救,惟陛下救得?!蹦俏粏咀黢T道的老人無半分譏諷涼薄,坦然陳說,“如今中原勢難,陛下若走,試問誰還能救得了天下呢?”
杜重威自被封為“負(fù)義侯”后,極少被皇帝召見,如今只怕再不言語,半分榮寵都不剩了,他深知素日耶律德光十分敬重眼前這位花白胡須的馮道,索性大著膽子逢迎,“馮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可將太后一族接到中原,后方之憂自然可解?!?p> “砰!”耶律德光瞬即拍案而起,氣哄哄地退席,“太后族大,怎可輕易挪動?朕想怎么做,再不受你們這些漢臣的拘束!”
隨后幾日,或是冰食冰浴過于頻繁,耶律德光的咳疾愈加嚴(yán)重,御醫(yī)這邊正小心審慎地診治,他仍不忘舉著一沓探報,錯目瀏覽間,滿臉已漸凜若冰霜。
御醫(yī)懸脈診治,見脈象沉黯,舉之不足,重按有余,往來艱澀,輕刀刮竹,已漸成沉珂之勢,也不敢據(jù)實(shí)相告,只得暗藏深意地加以提示,“陛下為保龍體康泰,需安心靜養(yǎng),切不可多發(fā)肝氣郁結(jié)、煩躁不安之事,再不能外敷用冰、暴飲冰物,更需多加克制、少近女色……”
耶律德光正被后漢劉知遠(yuǎn)對己宣戰(zhàn)的消息整得焦頭爛額,此刻又聽御醫(yī)索然無味的叨擾,像極了那幫漢臣在耳邊繁冗嗡嗡,“朕入主中原,大事小情,怎能不肝氣郁結(jié)?朕不像你們這些人,每日可以盡情享樂,若有一日朕不為國事操心煩憂,那朕便是昏君!如今,爾所言無用,無計可解,便是庸醫(yī)!”暴怒之下,全身又起一番淋漓大汗,抬腳便將御醫(yī)踢翻在地,“來人,取冰水和冰塊來!朕要沐浴更衣!”
“陛下,萬萬不可啊!”
“有多遠(yuǎn)給朕滾多遠(yuǎn)!”
此時,永康王耶律阮快步而至,似是有著十萬火急之事,沒心思看顧腳下,差點(diǎn)與被呵斥退下的御醫(yī)撞個正著,“陛下,后漢軍隊(duì)正在南下,已與東向起義軍形成夾擊之勢,國舅所領(lǐng)前鋒節(jié)節(jié)潰敗,不出數(shù)日,汴梁恐將陷入包圍境地!”
耶律德光癱坐在榻上,嘴里不住叨念著,“怎么會這么快……”
耶律阮跪踞上前,扶住他的膝蓋,“叔父,您若想北返,就怕再晚動身便來不及了!”
多日來的重壓加上今時噩耗,一并如利劍般徑直刺入耶律德光的胸腔,令其頓感心頭一陣巨浪翻騰,如洪峰凜冽,聲勢浩大,喉嚨中伴著猛咳,咕咕嚕嚕地泛起奇怪聲響,躥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咸腥之氣,終于化作一屢深紅,從口中噴涌而出,身子隨即直直向后仰去。
耶律阮被臉上噴射的血腥驚住片刻,隨即回過神來,上前攙扶起氣若游絲的耶律德光,“陛下!陛下!我們走么?”
“走……快走!”耶律德光死死抓住侄兒衣服,顯得萬分痛苦,“礪先生說的沒錯,倒行逆施,引得天神震怒……才招致如此禍端……”
“咝……”耶律阮強(qiáng)忍著被他巨大手勁掐住的疼痛,趕忙詢問,“陛下,命誰來堅守汴梁?”
耶律德光本已狹長的雙眼被突兀的血?dú)夥空勰サ糜由咸簦矍蛞驯宦癫卦谏铄涞难鄹C之中,唯留驚悚的大片眼白,“國舅……蕭翰……”
隨即手上一松,不省人事。
耶律阮輕輕放下叔父,背立過身,這才消除了懸吊許久的擔(dān)憂——幸好,幸好!中原之地,才并非他耶律阮的心之所向呢!
他深吐口氣,召來宮內(nèi)禁衛(wèi)首領(lǐng),聲色鏗鏘,“本將傳陛下口諭,詔令中原各路遼軍即刻集結(jié),明日一早班師北狩。著令國舅蕭翰率軍堅守汴梁,不容有失。違令者斬立決!”
再看安歌那畔,受到李皇后懿旨襄助,她已于后漢宣戰(zhàn)日后,帶著李府所派的一路兵馬從太原出發(fā),想著務(wù)必要在契丹深陷鏖戰(zhàn)之際,趁亂北上欒城,探尋父親蹤跡。
卻不想,剛出發(fā)一日,李崇訓(xùn)便在途中突染疾病,鐘子期和李府將士必然以少爺貴體為重,行軍北上的快進(jìn)計劃就此打亂,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遼軍放棄中原、從汴梁開拔的消息傳來,她的氣憤終于再也難以忍耐。
見李崇訓(xùn)虛弱地躺在一座廢棄的亭臺里,面色蒼白,鐘子期托著他的腮,試圖喂他一些水煮豆粥。
原本凝望曠野、獨(dú)坐一旁的安歌,心頭發(fā)起一陣無名之火,起身上前一把奪過他們手中的器皿,丟在地上,米湯遍灑,淅淅瀝瀝地濺在彼此三人的甲胄之上,“喝!我讓你們喝!”
“你瘋了么?”鐘子期放下懷中的崇訓(xùn),將安歌推搡到一旁,“知道你救父心切,可他的病來勢洶洶,我們誰都沒有料到,”他指著倒在一旁昏昏沉沉的李崇訓(xùn),狠厲之色盡顯無疑,“你的父親固然重要,可他也是你的夫君,你竟連半點(diǎn)憐憫和關(guān)心都沒有么?”
“本來以為帶著他會是一個籌碼,現(xiàn)在才知道,不過是一塊廢柴而已。”安歌用劍柄頂在鐘子期胸前,譏諷調(diào)笑,“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自己行動,要是等他把病養(yǎng)好,耶律德光估計早就逃遁上京了!”
“沒想到,你竟如此冷血……”鐘子期纖長手指推開抵住的刀鋒,亦正亦邪地笑著,“既如此,陽關(guān)大道你自己走好了,崇訓(xùn)和我恕不奉陪?!?p> “那好!你帶著他回去罷,我要和兵馬護(hù)衛(wèi)即刻前行了!”
安歌之語,正中鐘子期下懷,“在這里,一兵一卒你都帶不走?!?p> “放肆!皇后懿旨,你們敢違抗不成?”安歌本想一舒怒氣,卻反被鐘子期挾制。
“真是可笑!”鐘子期一聲號令,百余兵將已在亭前集結(jié),“李家將士們,如今少爺大病未愈,這女子便要你們棄少爺而去,跟隨她北上救人,爾等可否同意?”
“卑職離府前,受將軍訓(xùn)示,一路皆聽從少爺號令。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你們……”安歌這下徹底啞口無言,她心氣高傲,絕不忍在李氏面前低頭,“好一個一概不知!我本就不屑與貪生怕死之徒為伍,等他醒了,代為轉(zhuǎn)告,待符安歌從欒城歸來,便與他徹底休離!”
說罷,她瞥了眼昏昏沉沉的李崇訓(xùn),內(nèi)心的好勝心已被徹底激發(fā),飛揚(yáng)起手中的馬鞭,一頭不回,絕塵而去。
安歌慌亂之中挑選的馬匹,不知為何,總是腿腳軟塌塌地快跑不起來,對此,她心底更加鄙視唾罵,李氏軟骨,連一匹馬也是如此軟弱無能。
約莫走了一天,安歌實(shí)在沒有招數(shù),便思量著在路旁的驛館里換只馬匹,再行前進(jìn)。
“店伙計,上碗過水的面條,再換匹快馬!”安歌摘下頭巾,已是滿頭大汗。
“好嘞!”
過了一會兒,她正囫圇地吞著面條,便聽到身后不遠(yuǎn)處的一桌上,來了幾個人,正圍坐在一桌,端著茶杯,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
安歌起初沒在意,但總覺得有人看自己,便敏覺地用余光一瞥,正對上背后一桌四人的詭異凝視。
經(jīng)過這幾年陽城、欒城幾番交手,她雖不懂,但也能清晰分辨出——那幾人的五官是再典型不過的契丹樣貌了。
安歌佯裝鎮(zhèn)定,吞了口茶,拿起刀想要逃離這是非之地,轉(zhuǎn)瞬間,背后卻冷風(fēng)突起,若非她快步躲閃,腦袋差點(diǎn)被暗劍削去半截。
圍繞自己身側(cè)的三人武功雖不算高強(qiáng),卻招招致命,安歌雙手飛舞著梅花匕,疾如閃電旋轉(zhuǎn)著以退為進(jìn),幾招下來,心中剛剛有些勝算,面前的三個人卻不知何緣故,一齊面色猙獰,口噴鮮血與白沫不止。
趁此良機(jī),梅花匕已是剎那間飛旋著割在他們裸露的頸部,如山崩地裂、巖漿噴涌,再定睛,三人已是轟然倒下、杳無生機(jī)。
安歌極為利落地拔出長劍,劍指桌下藏匿的唯一活口。
未曾想,他抱著自己的頭,從桌下狼狽爬出,嘴里怯懦叨念著,“大人,快救救俺,俺是漢人,千萬別殺俺……”
聽到他嘴里吐露出熟悉的中原口音,安歌不以為意,依舊威嚴(yán)質(zhì)問,“說!你為何與契丹人混跡在一起?”
“唉呀,還能為啥,被他們抓來的不是!”那人舉著手,癱坐在地,開始敘說起自己的故事,“俺姓牛,本是馬牙村的庖廚,因?yàn)槭亲笃沧?,村里人都叫俺左牛子。逃難時,妻娃都被契丹人殺死了,俺尋思著狗皇帝要北上,就想著去他們落腳的地方堵他,替俺妻兒報仇!”
說起全家被屠,面上溝壑皺成一團(tuán),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正好,被這幾個雜種看中,綁了俺,要帶到北面做菜,這倒也隨了俺的心愿?!?p> 安歌眉間微蹙,指著倒地的三具尸體,“可是他們?yōu)槭裁赐蝗凰懒??明顯是被人下毒了?!?p> “大人,他們其實(shí)跟著你很久了,俺只知道里面有個漢人,說是之前認(rèn)識你,要拿著你的人頭去犒賞……”說到此,他的臉上頓時洋溢著不可言說的自豪,“俺雖不知道你是誰,但只知道,凡是契丹人想殺的人,都是好人,就趁他們不備,在酒里暗中做了些手腳?!?p> 他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了青黑色的小瓷瓶,“這東西本來是給俺自己備的,沒想到用在他們的身上,也是值了!”
安歌見他手無縛雞之力,年歲也漸長,說話啰啰嗦嗦得不清晰,便不再起疑,用酒水將刀匕沖刷掉血跡塞進(jìn)腰里,交給已經(jīng)嚇傻的小二一枚銀錠,便要負(fù)手而去。
可那人冷不丁拽住了她飛揚(yáng)的衣角,苦苦哀求,“大人,求您幫幫俺!”
安歌既憐憫又無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俺若猜得不錯,大人也是和俺有一樣的打算吧?”這老頭眼光顯得十分犀利,“俺是被抓來的庖廚,大人留著俺,多多少少會有用處的!”
安歌這幾日正憂心該如何憑借一己之力潛入欒城,如今見到眼前這人,雖老但也有名正言順的進(jìn)城由頭,索性順?biāo)浦弁饬舜耸隆?p> 她一把將左牛子扶起,干脆地說道,“既如此,為了感激你方才相助,我可以和你一同前進(jìn),只是一切必須聽從我的安排?!?p> 左牛子一聽這話,又差點(diǎn)給安歌作揖,安歌手腳麻利地從死去的契丹兵士身上薅下鎧甲衣飾與名帖,兩人裝扮一新,便駕馬向欒城速度進(jìn)發(fā)。
或許是見他們身著契丹服飾,嘴里蹦出幾句應(yīng)景的胡語,又或許是他們已然被紛亂的戰(zhàn)火波及,心不在焉,這兩人一路北上竟然暢通無阻。
欒城城門守衛(wèi)的士兵核對著他倆的名帖,其中一個操著不太熟練的漢語盤問不休,“阿尊公主大婚,皇上命漢家庖廚聚集于此,要為公主獻(xiàn)上你們的拿手菜。你有什么特別之處,快說來聽聽?”
左牛子眉飛色舞地解釋,絲毫不見發(fā)憷,“俺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好庖廚,腌肉腌菜是俺滴絕活,那些夏天放不住又吃不了的大魚大肉,在俺手下的花活里能吃上它一年……你們那里牛羊多,更缺不了俺的這雙巧手!”
或許是看到了他身后面色嚴(yán)肅的安歌,守衛(wèi)制止了左牛子的自賣自夸,圍著她身側(cè)細(xì)細(xì)打量起來,用契丹話誆問道,“你是誰?為何從來沒見過你?”
安歌心虛地側(cè)過頭,更不敢開口說半句。
左牛子卑躬屈膝地解圍,“將軍,俺和他是老鄉(xiāng),知道他從小是個啞巴……他長大些便投奔到杜重威將軍門下,本以為跟他一輩子都不會見面,沒成想,到俺們村征尋廚子的人竟是他,也算是有緣分!”
守衛(wèi)依舊狐疑不止,“可這名帖上分明是契丹名字!”
“哎呀,大人!杜重威將軍給他手下士兵都起了契丹名字,就是代表心悅誠服的意思!”左牛子右手扣在守衛(wèi)左手上,偷偷往其中塞了點(diǎn)細(xì)軟,滿臉堆笑地打起哈哈,“將軍,俺倆要是對大遼有貳心,還不早就逃跑了,哪還用費(fèi)這大力氣,翻山越嶺,來欒城伺候陛下和公主呢。再說,就俺這個半大老頭,還有一個瘦不溜秋的啞巴,還能威脅了咱大遼不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守衛(wèi)感覺著手中緊握的首飾重量,心中也漸漸活絡(luò)起來,他鄙夷地看了一眼縮在左牛子身后的安歌,朝地上吐了口吐沫,“看看你這窩囊的樣子,還不如一個老廚子會做事??熳?,別留在這兒敗門面!”
聞此,倆人便如特赦加持,心有余悸地快步通過城門。
欒城!
時隔數(shù)月,她終于重新回到了這里,受那場戰(zhàn)火繚繞熏黑的烏色煙跡仍在,如今,卻唯有自己孤影憧憧,孑然一身了。
當(dāng)然,除了身側(cè)這個庖廚,安歌不知該感謝他,還是該甩掉他。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大伯,你不覺得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于鎮(zhèn)定么?”
左牛子微微一怔,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懷疑我?”
他別過頭去,揮了揮右手的衣袖,啞著嗓子低聲絮叨,“算了,俺自己一個人去殺,指望不上你們這些貴人。咱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大難來時各自飛吧!”
“誒!”安歌擋在他欲離去的身前,掩口一笑,“左大伯,我不過與你開了一句玩笑話,便如此沉不住氣,又怎能報得血海深仇呢?”她瞇著眼,警惕地向他示意周邊來往高大勇武的契丹人,“想報仇就得靠智取。這一點(diǎn),沒有我,你不成?!?p> “俺姓牛,不姓左,你年紀(jì)輕輕,咋記性這么不好?”左牛子舉著食指亂戳,挎著的長臉終于有了些許笑意,“那大人你說,接下來咱該咋辦?”
安歌沉吟片刻,計上心頭,“你先偷偷摸清楚,囚禁戰(zhàn)俘的地方在哪里,這城里到處都是契丹人。我白天不宜露面,晚上咱們便找個地方,匯合通氣。”
左牛子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這與我報仇有啥關(guān)系?你別誑我……”
安歌只得不露痕跡地耐心解釋,“明明是你跟我說的,‘契丹人想殺的人都是好人’,咱們把好人都救出來,還怕沒有反遼的合力嗎?”
她輕抿嘴唇,左顧右盼地壓低了聲音,“聽說大名鼎鼎地符彥卿將軍也被困在此地,想辦法找到他的蹤跡,我們便成功了一半?!?p> 左牛子恍然覺悟,嘿嘿地傻笑著,朝安歌豎起拇指,“大人不愧是大人,俺都聽你的,這就去打探消息?!?p> 待他倆剛剛在城內(nèi)各自落腳,耶律德光龐大的御駕隊(duì)伍便從汴梁飛臨而至,美其名曰“圣駕北狩省親”。
鑾駕黃綾棉圍,轎窗鑲嵌雕花紋飾,滿滿皆是揮之不去的磅礴漢風(fēng)。
隊(duì)伍浩浩蕩蕩蔓延幾百米,接連的馬車裝滿的不是沉甸甸的箱柜,就是一捆捆堆積成山的糧食和飼料,可以想見,中原所到之處定是被席卷一空。
隊(duì)伍看似聲勢浩大、風(fēng)風(fēng)火火,但眾多契丹士兵和跟著一路北上的漢臣眼里,滿是密布著空洞和虛無,他們在中原呼嘯而過,換來的只是一片瘡痍和漫山遍野的血泊,他們或?yàn)楸C⒒驗(yàn)闃s華、或?yàn)樯n生委身于胡主,也曾有過幾分真心對待,希望中原能恢復(fù)往昔平靜似錦。
可如今,他們皆拖著疲憊的軀殼,回到美夢開始的城池之外,卻發(fā)現(xiàn),身后除了掠奪的財富,手中除了沾滿的無道鮮血,什么都沒有得到,甚至連過往困于食物不飽的“打草谷”的激情和欲望,都被這段奢靡無度的浸淫時光,打磨得一點(diǎn)也不剩了。
路途之中,咳疾減緩的耶律德光亦看著窗外被焦土焚燒的座座空城,不住對著愛侄耶律阮捫心自慨,“中原之戰(zhàn),朕有三大過失,縱兵打草谷無度,一也,視漢民如玩物肆意劫掠,二也,沒有及時讓各漢家節(jié)度使還鎮(zhèn)拱衛(wèi),三也。此三失之后,朕也失去了中原,悔之晚矣!”
四月末尾,厚土?xí)r熱,春意灼灼,然耶律德光一反常態(tài),總是夾衣裹身,日夜不愿脫下。
耶律阮伺候身側(cè),嗅到他身上散發(fā)的刺鼻汗臭氣,天之雄鷹一般的叔父圣皇便成了如此萎靡模樣,心頭涌著說不上來的五味雜陳。
他裹著厚衣,歪在繡枕上,有氣無力地說道,“這些日子,朕總覺得寒氣逼人,或許是死去的漢人要來向朕索命了……阿阮,咱們快走,待回到上京,冤魂或許就追不上朕了……”
自北狩之日起,諸多遼將見耶律德光病重之樣,暗中以更快的速度,向耶律阮靠攏歸心。
于是,耶律阮猜測,報仇的機(jī)會大概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