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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三十章 秦王

符生一夢 迦藍颯 7409 2022-10-22 22:17:12

  風塵仆仆,一路西行。

  潼關(guān)暮靄,赤朱丹彤。

  眼下,河中府叛亂的消息隨時都可能傳到帝國中央,作為質(zhì)子,安歌與李崇訓一路上不敢有半刻歇腳的打算,他們亦不敢走大路、過城池,只得攀山涉水、淺宿郊野,警惕追兵,也提防著深山老林里的山野強盜。

  幾日奔波下來,崇訓羸弱的身板自是疲倦不堪,見他眼下烏青越發(fā)濃釅,安歌鼓勵他再咬牙堅持一會兒,估摸著當夜便可到達河中城下。

  然而,當二人行至黃河邊上的一處山澗旁,崇訓望見不遠處的半山腰上閃現(xiàn)一個隱秘的山洞,他無論如何說什么也不想再匆忙趕路了,當夜執(zhí)意要在此歇腳流連。

  安歌擔心他身體不適,只得順從他的意思,拉著馬匹盤山走去。

  那洞穴坐落在幾乎直上直下的崖壁之內(nèi),人跡罕至,安歌躬著身,警醒地循著盤山小徑仔細觀察,并未發(fā)現(xiàn)狼群的梅花腳印,走進洞內(nèi),竟發(fā)覺這一席之地雖小,卻足夠遮風擋雨,山壁凸起的一側(cè)石臺,剛好夠兩個人平躺在那里。

  安歌大體考察了這個棲身之所的安全性后,急忙擼起袖口將馬匹拴在洞內(nèi),又打算撿拾些干枯易燃的樹枝來燒火。

  忽然,她的雙眼被人蒙住,正要條件反射地掄拳朝身后揮去,崇訓的嗤笑聲起,“你怕什么,是我?!?p>  “如今,你再這般嚇我,就讓你好好見識見識我的利爪?!?p>  “噓,隨我來。”崇訓輕聲打斷她的七言八語,雙手依舊覆著她的雙眼,順勢將她攏在懷里。

  倆人就這樣緊貼著身體,徜徉著回到洞前,“讓你錯過此等美景,我怕會遺憾一輩子?!?p>  雙手環(huán)繞在安歌腰間,臉埋在安歌肩頭,在她耳畔吹著氣,“可以張開了?!?p>  當安歌再次重見光明的時候,漫天粉紅色的晚霞倒映在她眼簾,那種唯美寧靜幾乎讓她沉醉得透不過氣來——九曲黃河,浪淘風簸,云興霞蔚,水光瀲滟。

  蜿蜒的河道盡頭似乎連接著地平線,一輪紅日不再刺眼,只是靜靜地散發(fā)著柔和的櫻紅,西垂那邊。

  遮天蔽日的云霞恰似佛界飛天手中的舞帶,恣意逍遙,盤旋在人間的河道與天界的紅日之間,好似將天與地,在那一瞬間被貫穿、被和攏,合而為一。

  濃墨重彩的夜色漸起,逼退著這抹絕色艷麗的景象朝遠方緩緩飄去,安歌滿眼的驚艷與震撼久久縈繞,情不自禁發(fā)出喟嘆,“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晚霞!”

  “晚霞烈焰,不如你?!背缬柛咄Φ谋橇汉碗p唇如蜻蜓點水般蹭吻著安歌的右臉,直教她酥癢地笑出聲來。

  安歌的臉上被夕陽籠罩一層淡淡的紅色,恰到好處地掩飾住她的羞澀。

  她甩著袖管,歡脫說道,“崇訓,我們駕起一葉扁舟,去追逐落日罷。落日和落霞走到哪兒,我們便跟到哪兒,就這樣,幸福地過一輩子?!?p>  聞此,崇訓的淺吻忽然停駐,額頭也欲從她的肩上移開。

  安歌側(cè)過臉去,趕忙用手箍住他的俊顏,期盼他的“臨陣脫逃”,等待他的“回心轉(zhuǎn)意”。

  “對不起,你想過的安穩(wěn)一生,我沒法給你。”崇訓嘴角翹起抱歉的微笑,顯得有氣無力,“今日,我執(zhí)意要在此留宿,便要給你一個選擇,在黃河這邊,你可以擁有夢想與美景。明日,在黃河那邊,就不能預料會有怎樣的前路和結(jié)局。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水深火熱的生活不該屬于你。如今,你我約定的一年之期已過,我愿放手,還你一片清寧?!?p>  “你沒事吧?”安歌灑脫一笑,調(diào)皮地捂住他的嘴,隨即張開雙臂,展翅欲飛,“我說的‘頤年之期’可是‘期頤之年’的‘頤’!百年日期,曰為‘頤’!想誑我,門兒都沒有!”

  崇訓原本沉重的心情被她逗弄得開懷大笑,“小符將軍,我對上你,才真是一敗涂地?!?p>  一年來,崇訓內(nèi)心的堅如磐石和冷若冰霜,漸漸被眼前這個女子的入侵攪和得凌亂不堪。這一刻,他知道,最后一點殘存的理智與強硬,終究還是被她的伶俐詭譎撩撥得不見蹤跡。

  “安歌,我愛你?!彼话褜⑿膼鄣呐泳o緊擁入懷中。

  她如一位巫女,用愛的法力融化著心頭堅冰,讓他了悟到飛蛾撲火的快樂,無論自己還剩多少時日,都會拼了命地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崇訓默念,還有件事未告訴她,這里,其實是小時和子期比試自殘后,被他擄到的地方,那天也是和今日一樣璀璨如入畫的晚霞,夕陽暖烘烘地照在自己身上,才讓他有了活下去的一縷溫熱和動力。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安歌與崇訓額頭相抵,甜膩對視,不顧身后夕陽墜落,不顧周身西風漸起,唯有眼中的彼此,一起深沉到時間化為灰燼。

  當他們再次回到河中城下,已見原本堅固厚重的城墻較之前更加高聳,為迎接大戰(zhàn)新鋪建的青灰色磚瓦與原有的黑黃色舊瓦涇渭分明,兩扇緊閉的城門似乎昭示著這座城池即將到來的命運之戰(zhàn),就要一觸即發(fā)。

  見生人臨近,城墻上的弓箭弩手早已蓄勢,無數(shù)支鋒利的箭弩正對著他們,似乎等待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被射成漏風的洞篩。

  崇訓一把將安歌攬到身后,朝城樓上佇立的將領(lǐng)高聲疾呼,“去稟報李將軍,我乃李崇訓,已從汴梁返回,快放我和少夫人進城!”

  那將士年紀尚輕,一聽崇訓的名號,大喜過望間,又不禁暗自揣測,雖然大家都知道李將軍的這位嫡子,卻因其一直遠離軍事而從未得見真容,如今若有人以此為名借口進城圖謀不軌,今日又恰好趕上秦王誓師大典,更是不能出半分差錯。

  思來想去,他便命兩個手下將城外二人扣留起來,是真是假,稍后帶到秦王面前便知一二。

  此刻,正坐于正位俯視一眾的李守貞,望著眼前紛紛聲稱效忠自己的諸多人等,仿如南柯一夢。

  一年前,自己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站在堂下的一位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眉順眼的降臣,一年后,自己已圈地為王、成為一方霸主,與黃河以南的劉漢朝廷分庭抗禮。

  “稟報秦王,鳳翔節(jié)度使王景崇、長安郡將軍趙思綰派特使上疏,呈獻敬禮?!?p>  “宣!”李守貞正襟危坐,威嚴赫赫,睥睨天下。

  “微臣鳳翔節(jié)度使、長安郡將軍特使王勛叩見秦王,恭祝秦王龍體康泰,鼎立中原,威震四方!”

  “特使快快起身,”李守貞親自走下臺階,將特使扶起,滿臉關(guān)切,“王將軍與趙將軍在關(guān)中可一切無虞?”

  “請秦王安心,二位將軍萬事皆安,唯有靜待秦王號令矣?!碧厥购蜕砗蠖伺e托盤的隨從一同俯下身去,托盤內(nèi)一件墨黑色鑲嵌金邊的帝王御衣映入李守貞眼簾,令他的心情頓時沸騰起來。

  壓抑住內(nèi)心的狂喜,李守貞一面謙恭訴說,一面裝作解開繞在耳后的王冠細繩,“兩位將軍功勛卓著,李某人實在不敢忝居高位、獨霸秦王之名,還請使者替我收回此冠,交與二位將軍?!?p>  “萬萬不可!”王勛趕忙虛按住李守貞的手,命身后隨從將皇帝御衣跪呈于前,“王、趙二位將軍,唯以秦王馬首是瞻,在此覲獻漢服禮制帝王御衣一套,愿秦王早日登極,掃平中原紛擾,虎躍龍騰,四海歸一!”

  “二位將軍抬愛,李某人實在愧不敢當,既如此,我便暫以秦王自居,待日后清除周邊后漢勢力,國民四海升平,再與二位將軍天下共座!”

  接著,王勛與總倫二人一左一右撐起御衣的寬袍大袖,神色莊嚴地套在李守貞身上,系好玉帶。

  全場齊聲叩拜恭賀,“秦王千歲!”

  總倫身為李守貞寵臣,自知主子平日所喜,他從身后抽出一副卷軸,跪地奉上,“啟稟秦王殿下,臣昨日夜觀天相,驚見白虎之位紫微星閃耀,便連夜作此《舔掌虎圖》,恭賀秦王新禧!”

  李守貞拿起畫來細細端詳,那圖中之虎雖安靜舔舐自己的腳掌,卻獠牙凸起,雙眼透露出無與倫比的凌厲之色,似乎在為爭奪山中大王之戰(zhàn)摩拳擦掌。特別是那只活靈活現(xiàn)的舌頭,在畫中占位雖小,卻能夠一下子吸引住觀畫之人的所及目光,足以為此畫的點睛擔當之筆!

  想到老虎之舌布滿堅硬倒刺,如銼刀林立,能夠?qū)C物的殘肉碎骨舔食得干干凈凈,李守貞當即靈光一現(xiàn),命總倫將此畫懸掛在殿門之上,又命隨從將弓箭拿來,他則站在距殿門一射之地的王位高臺,鄭重起誓,“舌,乃虎王進攻之本。本王若是命中注定擁有齊天洪福,今日,此箭必將射中圖中老虎之舌!”

  說罷,李守貞全力將弓箭彎到承受之限,他屏息凝神,感受著此刻正包裹在身軀之上的皇帝御衣,所傳遞的無窮威力。

  “嗖”的一聲,弓箭全力沖刺,穿越偌大殿宇,一舉刺破圖中那塊狹小區(qū)域,殿堂內(nèi)足以安靜到聽見箭頭穿過薄薄紙張發(fā)出的清脆聲響,直至箭簇狠狠地插在墻上。

  李守貞激昂地將弓箭高舉過頂,堂下掌聲雷動。

  望著關(guān)中使者恭敬崇拜的眼神,回想著總倫篤定的讖語預言,李守貞雖自命不凡,也不知為何,開始懷念起此刻被禁足在遠方的嫡子來。

  誓師典禮過后,當看到被捆綁推搡著走近的崇訓與安歌,李守貞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止不住老淚縱橫起來。

  李崇訓制止了父親要將那位小將施以鞭刑的舉動,反倒覺得這男兒不畏強權(quán)、忠貞可靠。

  李守貞順從兒子的意思,當即對這位名喚張瓊的小將官升三級,命其擔任河中城門的護衛(wèi)都統(tǒng)。

  “吾兒,你們能夠回來真好!”李守貞顯得異常興奮,全然沒有往日家族之首的不近人情與高高在上,“李路,去請王妃過來,今日,我們一家人要為團圓好好慶賀一番!”

  這是安歌嫁入李家以來的第一場正式的家宴,也是她第二次見到崇訓的娘親——第一次是在一年前行嫁娶之禮時,當時正因境遇窘迫,根本無從顧及垂簾以外的其他人等。

  如今,當安歌靜靜端詳著對面低眉垂首端坐的婆婆,才發(fā)覺崇訓干凈透徹又立體深邃的五官,更多地承襲于眼前這位婦人的氣韻美貌。

  一身墨綠色打底的對襟交領(lǐng)水襖,外著銀鼠坎肩,頭上未曾用到時下貴婦盤髻所喜的厚重假發(fā),只是用自己的真發(fā)任意束起矮髻,也顯得蔥郁茂密。全身上下,雖無絲毫珍珠玉翠點飾,整個人反倒顯得十分素簡,加上白皙的皮膚并無多少皺紋,襯得她較同齡婦人年輕幾許。

  若非她飽經(jīng)世事的眼神和手中不住撥弄的佛珠加身,與身側(cè)金飾環(huán)繞、體態(tài)健碩的李守貞交相對比,不似夫妻,反似父女。

  安歌不禁暗自嘆息,如此品格、性情溫厚且美貌不減的女子,怎落個雙目空洞無神、空留正室之名的堂下婦呢?

  安歌正疑竇叢生時,崇訓端著茶盞姍姍來遲。他一把跪至李夫人身前,叩了三個響頭,再起來,已是眼眶通紅,“娘親,許久未見,兒子向您請安了!”

  安歌見此情狀,也起身陪同跪到夫君身側(cè)。

  見到子媳,李夫人面如死灰的表情才有些許觸動,她輕輕抽動著鼻翼,極力壓制久別重逢的激動,偷偷瞥了眼身后不為所動的李守貞,趕忙擦拭眼淚,壓低聲音,略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命兩人入座,“你們快快入席,莫教老爺久等才是?!?p>  “來,崇訓,坐到父王身側(cè)。多日未見,父王當真思念你至極!”李守貞親熱地夾起各色菜肴放到崇訓碗中,“你們能從汴梁平安歸來,本王真是喜出望外。崇訓,這些都是你從小喜歡的菜式,也是為父專門命人準備的?!?p>  然后,他轉(zhuǎn)向身側(cè)遲遲不敢動筷的夫人,“王妃,這傍森鮮、玉灌腸都是本王專門準備的素食素菜,不破你的戒,快試試看?!?p>  見到父親出人意料的親熱舉動,加上這段時日里艱難度日,李崇訓頓時被眼前這派父慈子孝、夫妻舉案的和美景象感動得一塌糊涂,“父親,兒子求您就此收手罷!我們一家人一起平平安安一輩子不好么?為何偏要去爭奪什么遙不可及的皇位呢?”

  李夫人聽到兒子嗆聲,嚇得筷子“當啷”掉在桌上,她趕忙閉上雙眼,捋著佛珠,口中一張一合,默誦起經(jīng)文來。

  安歌見李守貞眉頭漸漸緊鎖,已心知不好。她拳頭緊攥,已準備不顧尊卑禮儀,隨時為保護自己的夫君沖鋒陷陣。

  緊張氣氛在李守貞一聲長嘆后漸漸消弭,“吾兒!我何嘗不想平平安安度過一生?后晉石重貴想平平安安做一世皇帝,不還是被契丹人滅了國?鳳翔王景崇想平平安安為先皇效忠一生,不還是狡兔死、走狗烹,等著被人背后插刀?再想想與你有一面之緣的先太子魏王,也想平平安安地成就一番舉國建樹,可最終不還是逃不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戚宿命么!”

  他出乎意料地壓制住滿腔怒火,用厚實的手掌輕拍崇訓肩頭,語重心長地為他撥開不解與疑惑,“要本王說,其實,‘平安’才是這個時代比皇權(quán)還要珍貴稀有的東西,它就像大漠里可能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為我們空描一番美不勝收的景致,等到我們?yōu)榱俗分鹚鼮l臨渴死餓死的時候,才知道,它其實并不存在。所以,只有掌握了權(quán)力,才能把命運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去獲得我們想要的‘平安’吶?!?p>  他見崇訓囁喏怔忡,似乎對自己方才的勸導有所觸動,又趕忙發(fā)起新一輪攻勢,“崇訓,你以為父王真的是為自己才做這些么?父王老了,即使做皇帝也做不了幾個年頭,本王如此打拼,甚至不惜拋棄高官厚祿、迎接身后背棄舊主的一世罵名,全都是為了你,我唯一的嫡子啊!”

  “父親,我……”

  “崇訓,就算不為你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的妻子?!崩钍刎懼钢哺?,不禁捶起木桌來,“她身為符家長女,從小隨父出征,英姿馳騁、揮斥方遒,是多么氣派的一方人物,不消說家族爭斗,就連踏破中原的大遼皇帝耶律德光都算是半條命折在她手里。如今,她下嫁到我們李家,你真的忍心見她只做一位為夫君洗手作羹湯的庸婦么?我知道你喜歡她,想對她好,那就把這個世間與她最相配的天下送給她,才正是你愛她的最好見證!”

  安歌對上李守貞那高深莫測的眸子,終于明白這場家宴的真實意義,什么玉盤珍饈、瓊漿玉液,什么父子情深、夫妻情復,不過都是為心慈手軟的崇訓布置的天羅地網(wǎng)。

  于是,她冷笑著打斷李守貞的長篇累牘,“老爺,你看錯安歌了,我只是這世間最俗不可耐的女子,只想與夫君琴瑟靜好、白頭偕老,根本沒有如你所說的雄才偉略。老爺自己想要的,莫要故意安插到別人的頭上?!?p>  “崇訓,你聽聽!這樣的話怎像是從普通女子口中說出來的?安歌,你身為家媳,雖僭越無禮,可本王確實喜歡你這孩子的性情,從來不藏著掖著,簡單易懂!”李守貞拍案叫絕,言語間滿是深意試探,“安歌,之前本王只是知你與郭家相熟,卻不知你長袖善舞、多財善賈,竟能在短短時間內(nèi),收買了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李濤,心甘情愿襄助你們逃回河中來,雷霆手腕當真令本將刮目相看?!?p>  李崇訓滿臉疑惑,“什么李濤?”

  安歌見他險些暴露了郭家私自培植隱衛(wèi)的實情,趕忙順水推舟,一并承認搪塞過去,“朝廷這么快就知道了?”

  待李守貞細細講述后,事件的真實脈絡終于在安歌腦海中穿針引線,勾勒出原委。

  原來,尾槿臨行前對安歌所言的“狗官”,便是時任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的宰相李濤,郭家通過眼線得知,李濤因楊邠、郭威久久把持高位,自己無法在官階上更進一步,便逐漸向蘇逢吉一黨靠攏。

  那日,李濤企圖向皇帝上疏調(diào)任楊、郭兩位樞密使至關(guān)西平叛,實則將他們一并驅(qū)逐出京城。如此一來,不僅幫蘇氏權(quán)貴化解輔政大臣多足鼎立、相互傾軋的內(nèi)廷爭斗,還能令小皇帝順著自己的心意,上收一部分兵權(quán)。

  當郭威知曉李濤時常出入木槿茶舍,且覬覦她已久,遂部署尾槿暗自逢迎、委身相靠。如此一來二去,茶舍中的眾多賓客都知曉了兩人私通之事。

  那日,尾槿在城門邊,故意招搖過市、透露其與郭家私隱,教門樓士兵和一眾閑雜人等知曉,便是要佯裝為郭家設(shè)下埋伏。

  待郭威和楊邠因牽扯到私自放走李氏叛臣之子被加以問罪時,倆人在皇帝和李太后面前哭泣陳情,表示自己被牽扯得一無所知。

  隨后,尾槿從固始茶山被抓回,加上守城士兵等一眾證人的對質(zhì),皇帝才知曉,這分明就是李濤為排擠異黨而策劃的下流行徑。

  如此,被反咬一口的李濤,成為這場“逃之夭夭、金蟬脫殼”戲碼的替死鬼,劉承祐當即解除了李濤的宰相職務,將其禁足于私宅,聽候發(fā)落。

  當全部事實還原的那一刻,安歌才發(fā)覺平日里笑容可掬的郭伯父,在官場之上狠辣、縝密的真實模樣。她暗自慶幸自己是他口中憐惜的故人,而非敵人。

  不知怎的,腦海里一直閃回尾槿那雙美艷卻又飽含幽怨的眼睛,更明晰了她口中所謂的“骯臟惡心之事”究竟為何。有心疼,有愧疚,更有無止境的欽佩和惺惺相惜。

  “該了解的事情你們也都了解了。崇訓,時日緊迫,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本王等著和你一起守衛(wèi)城池,拿出你的一番本領(lǐng),隨父王一起到戰(zhàn)場上廝殺去罷!”李守貞伸出右掌,示意崇訓與他拊掌起誓。

  突然,一聲凌厲長久的尖叫沖破天際,讓安歌不由自主捂住耳朵。

  只見,原本在家宴上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的李夫人,忽然間像是被某種事物刺激到,開始瘋癲胡亂地說個不停,“這是反叛,我們都沒有好下場的!血祭就要來了!五月飛雪,六月飄霜,河中城就要血流成災!我們誰都逃不掉,誰都逃不掉??!”

  “好了兩日又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tǒng)!你們快把王妃拉回去!”李守貞見原配夫人在兒女面前癲狂如此,自覺失了臉面,“快給本王堵住她的嘴,莫教她再瘋言瘋語!”

  李夫人原本整齊攏在腦后的發(fā)髻在掙扎間脫散開來,她努力朝李崇訓伸出干瘦的手,瞪大雙眼祈求著,“兒子,你不要去,千萬不要去!唔……”

  話音未落,下人便將一塊手帕塞入她的口內(nèi)禁言,她依舊拼命朝崇訓所站方向長伸著手臂,直至漸行漸遠,終而消失不見。

  內(nèi)室隨著李夫人的離去驟然安靜得有些可怕,安歌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驚了心魄,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她殘留在地面上的墨綠色絲帕,孤立無援地躺在那里。

  “我知道,一旦走進河中城門,你便不會再放我們離開!”李崇訓用手支撐著木桌,儼然被方才的景象沉重打擊,他的眼里,好似荊棘密布燃燒著熊熊怒火,“我本想帶著母親和安歌一同逃走,可是,從汴梁逃回的一路我悟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帶著李守貞兒子的名聲,我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做亂臣賊子,就要被幽閉一生,我生來烙下了李家的血印,便只能無條件地接納你強塞給李家的一切興衰和榮辱!”

  說著,李崇訓幾乎鮮有地朝他父親怒吼起來,“可是,你要知道……我留下來不是為了你,而是要為安歌去掙一片天下!”

  安歌第一次看到如此充斥男兒血性的李崇訓,這個陌生卻又讓她憐惜到心在滴血的模樣,“崇訓,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上前環(huán)住那個正在發(fā)顫的佝僂身姿,語氣幾近哀求。

  “你不懂!”李崇訓用前所未有的力道將安歌推開,額間青筋四起,“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男子,也有自尊,我不愿永遠在你身側(cè)低聲下氣,永遠仰視你的鼻息!如今,終于有機會為你去掙一個榮耀和身份,所以,我絕不放棄!”

  “不愧是我秦王李氏嫡子,關(guān)鍵時刻殺伐決斷,絕不矯揉造作?!崩钍刎懙靡獾嘏闹?,冷眼旁觀地瞧著原本一心的伉儷,瞬間分崩離析,“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符安歌,你藐視尊長、目無尊卑、逆夫罔上,既如此,好好回你的院落,閉門思過去罷!”

  “李崇訓,子期用多少時光幫你找回未泯的初心,你難道還要重新回到那個黑暗的漩渦里淪陷自己?”安歌被一眾手持刀劍的侍衛(wèi)架空,背對著朝門口拖去,聲嘶力竭,怒其不爭地喊,“這個人才不配做你的父親,他是摧毀你一生幸福與安樂的妖魔。你母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你要想清楚一切后果,崇訓!”

  “我這一生,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清醒的時候?!彼穆曇魠s顯寡淡平靜,像是抽去了體內(nèi)最后一絲生機,“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安歌,待旌旗飄揚,我再來拿著那頂后冠,與你并肩同行?!?p>  安歌被徹底拖出殿外的一刻,李崇訓無情地背過身去。

  在刺眼光跡的照射下,她噙著淚,遠望那個淡如輕霧的白衣背影,孤寂卑微而又故作堅強地佇立在那里,真實又陌生,軟弱又堅毅,清晰又迷離。

  前度小花靜院,不比尋常時見。

  見了又還休,愁卻等閑分散。

  腸斷,腸斷,記取釵橫鬢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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