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其灰。
從今以往,再勿復(fù)相思。
騅兒氣鼓鼓地?fù)P著手中書卷,單手端著腮,五官因愁眉苦臉幾乎皺在一起。
安歌見她的一雙發(fā)辮亂糟糟地盤踞在頭上,臉也好似未曾洗過,神色沮喪到了極點,儼然已將任何淑女形象拋卻到腦后,便連忙笑嘻嘻地試探,“這是誰又欺負(fù)我們家騅兒了?”
“我自己已經(jīng)讀了五日的書,他既不來教我也不來探望我?!彬K兒把手中的書一撇,兩只手別在胸前,雙唇向上撅著,好似凝結(jié)成一顆飽滿的櫻桃,“我再不讓他做我?guī)煾噶?!?p> “子期目前是陛下的內(nèi)殿直都知,可不會像從前那般來去自如?!卑哺杈嶙谒韨?cè),悉心安撫,“他這幾日要出宮辦事,便委托我來給你教書,生怕耽誤了你的學(xué)業(yè),這難道還不是記掛你么?”
絳珠出嫁后,騅兒執(zhí)拗著搬到安歌所居的西宮偏殿來住,李重進便時常出入西宮為騅兒授課,一時間宮內(nèi)沸沸揚揚,傳言李重進和安歌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
安歌原本問心無愧,奈何流言愈演愈烈,有一日終忍不住向李重進提起這個問題,他的一番話簡潔明快,皆令彼此安定了心緒,再不被坊間的無稽之談,羈絆住知己莫逆之間的暢快往來。
“你曾是崇訓(xùn)之妻。兄弟之妻,不可欺?!崩钪剡M聞著杯中升騰的陣陣沁潤茶香,思索片刻,如釋重負(fù)地說道,“更何況,做一輩子貼心知己比一輩子枕畔之席,來的更加自在長久?!?p> 幸好,這日晌午,兩人方要用膳之時,宮女及時稟報“李將軍到”。
原本毫無食欲、愁眉苦臉的騅兒一聽到訊息,立刻如靈魂歸竅般飛奔向那個心念已久的清癯身影,將毫無防備的李重進幾乎撲得連連倒退。
安歌被眼前的情景逗得伏在桌上大笑,“騅兒,你這動作太過危險,小心你舅舅把你當(dāng)刺客捉拿了去!”
騅兒拉著李重進的手坐在桌旁,無形的歡喜早已爬上眼角眉梢,“我如今已經(jīng)向陛下稟報跟隨姐姐在側(cè),以后,子期哥哥自然不再是我的舅舅?!?p> 話音剛落,她便驚覺自己正以蓬頭垢面的形象示人,急匆匆捂著頭跑回內(nèi)室,還煞有其事地喊著,“我去給子期哥哥拿副碗筷?!?p> “丫頭,碗筷在膳房呢,你閨房可變不出碗筷來?!弊悠谌嗳嗦晕l(fā)痛的胸口,將長劍放置于桌邊,無奈地?fù)u著頭,“幾日未見,這妮子果然是疏于教導(dǎo),看來是時候給她講講‘男女授受不親’了。”
他見安歌碗筷依舊潔凈如初,便一把抄起她的用具對著餐飯大快朵頤起來,“我跑了一上午,當(dāng)真是餓極了?!?p> 安歌將臉湊上前去,煞有其事地說道,“作為密友,我必須要先行向你道喜。”
“賀什么喜?”李重進順手舀了碗湯,映照著他滿頭的疑惑不解。
“按道理說,你絕頂聰明,怎么可能不懂?”
“你們今日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安歌的唇挪到李重進耳畔,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騅兒八成是對你芳心暗許了?!?p> 李重進抿著熱湯正要入口,徑直被安歌此言驚嚇地囫圇吞下了肚,口腔瞬間被熱浪燙得疼痛難忍。
他憋著發(fā)紅的臉,提著刀起身快步往門外走,到了門口又轉(zhuǎn)彎回到座位沉沉落定,雙目似是噴著驚詫之火,“你莫要像那些村野俗婦般胡亂編排!”
“哈哈哈……”安歌被他一連串的驚慌舉動歡樂得錘著飯桌,“子期,你這個習(xí)慣太有趣,一緊張,就喜歡來回往復(fù),之前我在太原城外送你也是如此這般?!?p> 李重進額頭已發(fā)起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汗珠,“騅兒她年紀(jì)尚小,怎會有如此古怪念想?”
“這幾日我觀察許久,”安歌雖收斂了狡黠,但嘴畔仍是徘徊著詭異的壞笑,“她對你無比依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生性高冷傲慢,卻又獨獨對她悉心呵護,試問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會經(jīng)受得住你這飄忽不定的魅力?再者說,她少時經(jīng)歷非人磨難、心智早熟,和其他總角孩童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她對你生了感情我并不稀奇?!?p> 見李重進皺著眉靜默不語,安歌心中一沉,試探地問道,“聽說這幾日你總是出宮,莫不是為了那個……董氏?”
“她與騅兒是兩碼事,她身世可憐、家徒四壁,為人又太過純善,我不過是幫幫她罷了?!?p> 李重進回想那日偶然重新經(jīng)過汴水河畔,便于茫茫人海之中見到那個依舊駐足在屋檐之下、手中緊攥著潔白帕子的那位姑娘。
聽周圍鄰居說,自驟雨之后,她每日便帶著洗好晾干的手帕準(zhǔn)時在此等候,如今已有月余。
那姑娘姓董,如今家中僅剩她一人,因出生時帶有弱癥,無法干重活,平日里只得靠些手工繡活養(yǎng)活自己,因經(jīng)常接受鄰里的照應(yīng)與饋贈,她便于每日日落之時拿著掃帚來往街道間細(xì)細(xì)灑掃。好心的嬸子叔伯勸她顧念身子,她卻總是用柔弱卻不軟弱的糯聲報以回答,“不過是舉手之勞、方便鄰里的小事。若真有一日死在街頭,也算是我最大的福報?!?p> “那騅兒呢?騅兒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安歌的連連逼問將他的思緒拉回到眼前這片始料未及的境地。
李重進的聲音軟了下來,眼神也隨即黯淡下來,“她大方直爽,對我從不掩飾心思,每每有她相伴,都能倍覺輕松……然我與她年歲相差十一,如今又有甥舅關(guān)系羈絆,注定是違背倫理且不可能的。”
“這些都不是問題,你愿意等她么?”
“什么?”
“你愿意等她么?”安歌深知女子的執(zhí)念一旦種下,便再也無法抑制它們長大。既然自己要不出心底疑問的答案,她便要替騅兒要一個稍加明朗的未來,“不去顧念周圍的董氏之流,專心等她長大?!?p> “等她長成,我已不是如此這般年輕,屆時怕她會嫌棄我的年老體弱。”
聞及此言,安歌哈哈大笑著,心中終于踏實了些許,“你一向灑脫自由,如今怎會生出如此擔(dān)憂?”
“你對郭榮不也是如此?畏首畏尾、不知所以?!?p> 這回竟令安歌在電光火石之間變得啞口無言。
李重進語重心長地拍著安歌的肩,思量許久,才緩緩啟言,“國喪已過,我和他的府邸里如今皆是王公大臣和各地節(jié)度使送來的提親信箋,尤其是他,如今是陛下膝下名義上的唯一皇子,多少人紛至沓來要搶這個正妻之位,你若再不行動,晚矣悔矣不說,以后便更是徒然傷悲也無用了?!?p> “我要為崇訓(xùn)守孝三年?!卑哺璧痛闺p眼,語氣故作毫不在意,“再者說,我與柴大哥兄妹相待,本就相安無事、問心無愧。”
“你果真這樣想?”
看著李重進拉長聲調(diào)、朝自己身上投來的一眼望穿心底的深邃眼神,安歌連忙挪開與他的對視,“話說你要怎樣處置那些提親信箋?還有……董氏?”
“陛下如今已被各路親貴之女入宮選妃之事弄得自顧不暇,他若還有余力,想必也是顧念著郭榮,我日后若要成親,也必不愿受此等政治姻親的束縛。至于董氏,我想先讓她到我府邸做個使女,再給她請個好大夫,助她把身子將養(yǎng)好?!?p> “我看不必,”安歌音色提高半分,心中早已盤算如意,“對于她,我有個更好的去處,你若果真對她沒有其他念想,便只需好好顧念如何對待騅兒便是?!?p> 安歌朝他努了努嘴,重進便看到身后伏在內(nèi)室門框之上輕輕抽泣的騅兒。
她在此站立許久,聽到了他們口中提及的“提親”、“董氏”、“憐惜”云云,心中滿是慌神又無助。她低頭看著弱小年少的自己,才知道橫貫在自己和子期哥哥兩人之上的時間長河終是難以跨越,便再也把持不住幾日來心底累積的一重又一重的思念和委屈,終于幻化成不可抑止的梨花帶雨。
她埋頭哭得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才揉著核桃般的雙眼、哽咽著被子期哥哥細(xì)聲細(xì)語哄著帶出了門外。
離開之前,她好似與一襲身著紫黑相間襦裙的窈窕女子擦身而過,那人端持的笑容中依稀流露著不可名狀的清冷高傲,恰是美艷不可方物。
“妾尾槿參見李夫人!”尾槿嘴角揚著少見的熱忱笑意,面朝安歌恭恭敬敬奉上三拜叩禮,“一拜敬謝夫人以身涉險安置郭家老少遺骸,二拜鳴謝夫人襄助主公重筑前行動力,三拜叩謝夫人拯救賤妾于生死危難邊緣。夫人恩德隆重,妾必將永生難忘!”
“尾槿姑娘快快起身,安歌怎能承受住你的如此大禮?快請上座?!卑哺铻槠湔迳弦槐K清茶,以此借題閑話家常,“姑娘可嘗嘗這枚小青柑,味道極好。不過定不及你那固始茶山頂級毛尖的十分之一。不知如今可否還會常去那邊?”
“多謝夫人惦念。主公怕妾身體未愈,不敢讓妾外出走動。今日得以出來覲見夫人,還是求取了多次才應(yīng)的,更莫提那遠(yuǎn)方的固始茶山了?!蔽查扔美C帕捂著嘴俏皮一笑,言語之間難以掩飾的炫耀讓安歌心中極不是滋味。
恍然大悟眼前之人此次依舊來者不善,安歌卻未料一重重打擊竟如排山倒海般來臨得如此之快。
“夫人這茶是放了青梅么?著實酸得不行……”尾槿端著茶盞輕嗅一口,忽然彎腰捂著嘴干嘔起來,連帶打翻了手中尚未安然落置的茶碗,淅淅瀝瀝地灑得地上皆是水漬。
“你莫管那些……”安歌壓抑著內(nèi)心強烈的不安念想,把她帶到自己的席子落座,強作鎮(zhèn)定地安撫,“沒有燙傷便好,灑些茶而已,不妨事的。”
“夫人……”尾槿忽然緊抓著安歌的手指,雙眼噙淚地仰望著苦苦哀求,“是妾求主公再賜一個孩子給我,那孩子在我肚子里長了那樣大,就這么去了,妾真的難以承受那種痛楚。主公見妾實在可憐,便應(yīng)允了雨露恩澤……”
安歌的心臟像是被人死死揪住,有些難受得喘不上氣來,“你別再說了,這是你們的閨閣私事,與我無任何干系。”
“怎么會?”尾槿秀美上挑的眼尾滿是淚痕和疑惑難解,“近日各路求親的貴人就快把府邸門檻踏平,可是,若論家世鼎盛與才貌聰慧,她們怎可與來自符家的夫人相提并論?主公近日曾偷偷與妾商議,屬意向陛下求娶夫人,您日后便是妾的主母,妾必定將主公與妾的貼己之事一一向您稟報,不敢有一絲欺瞞啊。”
“夠了!”安歌看著眼前明眸皓齒的女子櫻口一張一翕,聽著她口中似是而非的揭示所指,終究忍耐到了極點。她收斂全部笑意,甩開尾槿的糾纏,仰著細(xì)長的脖頸背向旁處,語氣極為冰冷疏離,“你口口聲聲喚我‘李夫人’,如今我夫君雖已過世,但你在我面前胡亂說些再嫁之言,是對我夫君的大不敬,也是對我守身之人的挑釁和侮辱。我念你身子不便,就不多留你了,姑娘請自便。”
“夫人……”尾槿撐著茶幾略顯艱難地起身,她雙肩微垂,布滿光澤的厚重發(fā)絲如瀑布般覆在一側(cè)的臉頰耳畔,更為她的眉目如畫增添幾許惹人憐惜的楚楚動人,“賤妾并未有任何冒犯夫人和李公子的意思,心底也是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伺候夫人的。夫人日后若無所出,妾也愿意將自己的孩子奉養(yǎng)于夫人膝下……”
“你的目的已達(dá)到,可以離開了!”安歌苦笑著搖頭,不由得為她送上自己的滿心惋惜,“我本十分敬佩于你,你的心機謀算勝過尋常女子多倍,若用在正途上,便是棟梁之才,若是用在旁門左道,不消說柴大哥是否會依舊寵信你,便是你自己就生生斷了本可龐大興旺的人生格局?!?p> “尾槿不比夫人心懷天下。”她終于原形畢露,雙手背在身后,歪著頭打量著眼前這方偌大且寂靜的殿宇,神色盎然中夾雜著一絲嗤之以鼻,“天下之大空曠清冷,怎比得上主公懷中四季溫暖如春?夫人雖在外為風(fēng)范大將,歸家卻無一貼己之人真心在意冷暖,著實令人憐憫唏噓。夫人保重,妾身告退。”
太原府嫁,曾以為崇訓(xùn)便是此生良人,卻未料他終究生途短暫,緣分淺薄。
郭氏浩劫,曾以為可與郭榮靈犀與共,卻未料他終究心有所屬,愛有所歸。
東風(fēng)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
靜夜暖閣,安歌穿著褻衣抱著雙膝情緒低沉地倚坐在榻上,望著透過帷幔射進的熹微月光,想著此刻郭榮定擁著肌膚勝雪的尾槿相伴春宵,便晃起情不自禁的心如刀絞,又不敢大聲哭泣,怕惹得旁側(cè)的騅兒不安好夢。
“姐姐可否安睡?”騅兒提著一柄燭臺漸漸靠近,遂與安歌并排坐在榻上,“自晌午我從外面回來,便覺姐姐臉色不好,可是那個紫衣女子冒犯你么?”
“我沒事。”安歌的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你和子期的事可否談妥?”
“是!”提起子期,騅兒青澀的眉宇瞬間寫滿了昂揚自得,“我對子期哥哥說,長大后要做他的妻,他說他會等著我!”
“真有你的!”安歌用食指驚訝又寵溺地點著騅兒的額頭,“我所認(rèn)識的不可一世的鐘子期竟被你這個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亙古第一大奇事!”
“姐姐又拿我取笑,”騅兒佯裝嗔怒,隨后又笑靨如花地貼上前來,儼然是一位沉浸在蜜戀之中陰晴不定的俏皮少女,“我想要跟姐姐一同上戰(zhàn)場,變得像你一樣獨立自主,這樣才不會泯然眾人,更能和子期哥哥相配!”
聽騅兒如是說,安歌方知眼前這心智早熟的少女當(dāng)真動了真情,她扶著騅兒的雙肩,神色凜然地問道,“此事是否當(dāng)真?”
“定是當(dāng)真,我要陪姐姐走遍天南海角!”
“不,我是說……你對子期是否當(dāng)真?不是出于一時興起,不是出于私欲霸占,而是面對哀樂悲喜、湍急風(fēng)浪,都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不離不棄、與之同往?”
“騅兒年少心小,心既已許了他,便再容不下別人。”她的一雙黑眸在這月涼如水的夜靜靜地閃著光亮。
純潔而清澈,認(rèn)真且執(zhí)著。
翌日朝后,安歌前往滋德殿覲見圣顏,決意要為二人爭一個可期的未來。
“民女叩見陛下,愿圣上福澤安康?!?p> “小昭華,你來的正好!”郭威翻著桌上累積成堆的畫卷,幾日未見,臉上又增添幾分顯而易見的倦容,“近日奏折多是提請朕納娶妃嬪。這卷軸中的美人一個個美則美矣,背后卻牽連著各路錯綜復(fù)雜的勢力,你一向點子多,也來幫朕參謀參謀?!?p> “昭華今日前來,便是替陛下一解燃眉之急的?!?p> “哦?不妨說來聽聽?!?p> “陛下后宮如今妃位空懸,才引得眾臣惦念,若陛下納了妃妾,想必那些有心之人便無機可乘了?!?p> “聽你所言,今日可是要向朕推舉人選不是?”
“陛下明察秋毫。”
“你倒毫不遮掩!”郭威瞇著眼好奇地端詳著平靜如初的安歌,“朕猜想定是你們符家的哪個姊妹罷?!?p> “回稟陛下,昭華并不識此女,但陛下卻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卑哺鑿膬?nèi)袖掏出一席潔白絲帕,恭謹(jǐn)?shù)囟诵Φ?,“昭華曾聽李將軍說那日雨后黃昏,陛下于汴河之濱得見一民家女子,其人面容姣好、純善質(zhì)樸,又懂知恩圖報,我已派人手徹查此女家世,確認(rèn)家中清貧如洗、再無其他親眷近身。昭華以為,其不涉權(quán)勢、了無牽掛,當(dāng)為后宮妃妾之絕佳人選?!?p> “小昭華思量如此周全,當(dāng)真不是你安排她出現(xiàn)的?”
看著如今登臨大寶之上不過三旬便龍氣纏繞的郭伯父,安歌胸膛之間泛起一陣淺淺寒意,“昭華安排她作甚?若我能如諸葛孔明般呼風(fēng)喚雨,當(dāng)初就不必幾乎折了性命去和耶律德光博弈較量了。”
郭威這才知曉誤會了安歌的一片好心,趕忙從御座走到安歌身邊,語氣輕軟地細(xì)細(xì)安撫,“你看這皇位凜然,竟是這世間第一難的差事,朕整日面對這如山般的政事還有眾臣之間的勢力角逐,心中多了許多深沉謀算。不過,今日竟是朕的不是,朕盤算任何人都不該懷疑到小昭華的身上?!?p> “陛下言重了,昭華著實不敢!”安歌緩和了面色,便趕忙俯身呈上手中的絲絹,“陛下常念圣穆皇后柔明懿德及與之雨中初見的繾綣佳話,如今陛下與這董氏依舊于雨中相逢,豈不知這是否是冥冥之中圣穆皇后的祈愿呢?祈愿能有一位賢女佳人在塵世代她守候陪伴于陛下身側(cè)?若是如此,想必圣穆皇后在天之靈也能安心罷。”
郭威眼角的紋路略微抖動,他像從前般鼓勵地輕拍著安歌的削肩,隨即命黃門宣召,冊封民女董氏為婕妤,位居西側(cè)宮,與安歌暫居的西宮偏殿僅一巷之隔,“董婕妤看起來生分怯懦、不諳世事,以后你要多多教導(dǎo)她。”
“董娘娘是天之貴女,民女怎可與其比肩?”安歌忽然跪倒在殿下,匍匐著不肯起身,“昭華得陛下恩寵暫居西宮多日,卻終究是鳩占鵲巢、不合禮數(shù)。今日昭華前來還有一事,便是向陛下辭行歸去,兗州戰(zhàn)事吃緊,昭華愿進駐前線,以盡綿薄之力?!?p> 郭威忽感一陣愕然。
黃門卻在此時姍姍來報,“稟圣上,郭將軍求見。”
“榮兒,你來得正好!”郭威趕忙向郭榮全盤托出安歌辭行的請求,“快快替朕挽留你的符妹,她說要回符家去了?!?p> 郭榮滿臉肅容,掀起長袍前襟跪倒在殿上,字正腔圓地高聲稟奏,“兒臣今日也有一要事祈求圣上恩準(zhǔn)?!?p> “當(dāng)真添亂!你又所為何事?”
“兒臣已決意求娶符氏長女符安歌為正妻,望陛下恩準(zhǔn)賜婚!”
“好!好!”郭威微怔后,忽然喜笑顏開地連連拊掌大笑,“朕早就看出你們二人情投意合,如今能走在一起,當(dāng)真令朕十分欣慰!”
“陛下!”安歌終于知曉尾槿所說一切從真,便冷冷地打斷了廟堂之上已喜不自勝的郭威,“恕昭華不能接受郭將軍的求取?!?p> 郭威扶著桌角速立起身吼問,“這是何故?”
感到郭榮向自己投來難以置信又熱辣無比的目光,安歌莫名體悟到一種“復(fù)仇”之后的快感,但快感之后更是接踵而至的心酸泛濫,“陛下,昭華與李崇訓(xùn)結(jié)發(fā)相伴三載,如今斯人已去,昭華應(yīng)循守故制為其守孝三年,不愿此刻再嫁。”
郭榮未及片刻思索,“我愿等你三年?!?p> “郭將軍此話玩笑了!”安歌未曾料到郭榮今日示愛竟會如此決絕,曾經(jīng)某個瞬間幾乎已經(jīng)心軟。但此刻一旦翻轉(zhuǎn)心念,無論是自己未知的身體、郭榮的子息前程,還是虎視眈眈的尾槿和未來的眾多美妾,都必定令自己無力招架,便只得生生將咽下應(yīng)允之詞,更將近在咫尺的幸福拱手相讓,“即使你同意,陛下與大周朝廷怎能同意?!?p> 若郭榮能因自己的退出而得到安定幸福,終算是為他多年來給予自己的關(guān)心與守護的最大報償,自己也不必夾在他與那女子中間平生苦楚齟齬,索性不如一刀兩斷來得干脆痛快。于是,內(nèi)心九曲回環(huán)的思索間,已致聲線浮現(xiàn)絲絲顫抖,“昭華與崇訓(xùn)雖為皇家指婚,婚后卻視彼此為此生唯一,倘若日后再嫁,昭華也盼望能尋到一位‘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靈魂知己。面對男女情愛,昭華不會大度,更容不下其他。”
安歌秉著故作堅強的意念將目光緩緩移到郭榮已布滿紅色血絲的眼眸之上,心中卻仍是揮散不去的悸動緊張,“更何況,郭將軍府中已有美姬在側(cè),昭華怎會屈從與其共侍一夫?”
此話看似玩笑,卻道盡了安歌心中的無盡委屈。
有些話,不說出來委屈,說出來更覺心痛至極。
說完之后,便真要將這段本應(yīng)該的美好完滿親手送上絕路。
“小昭華,果真要如此決絕么?”郭威看著殿下兩個孩子的頹然情狀,大喜大悲的傷感間,只能不住地?fù)u頭嘆息。
嘴角扯著一絲僵硬得沒有任何溫度的笑,郭榮終于恍然自己敗得體無完膚,“父皇,不干符妹的事,是兒臣唐突……”他粗重地喘息,仿佛在向體內(nèi)輸入著此刻苦苦支撐的提調(diào)之氣,“是兒臣從起初伊始,便無法與符妹相配?!?p> 郭威不住地?fù)u著頭,感到遺憾不已,卻也拿她無法,“昭華,你既心意已決,那便火速趕往鄆州,作為曹英將軍副帥,前去替朕看著那慕容彥超的行蹤罷?!?p> “昭華遵命,在此叩謝浩蕩皇恩。”安歌鄭重地向郭威與柴大哥叩拜請辭,自此告別這座縱深四海的皇宮,重返那片雖是危險重重卻又明晰簡單、孤注一擲的浩瀚疆場。
郭榮再不顧皇子的形象,從滋德殿高聳的臺廊之上三步并作兩步疾步追趕,終于抓住安歌即將遁走的身軀,將她一把圈入自己寬厚熾熱的胸膛,第一次向她展現(xiàn)著自己無法抑制的憤怒與霸道,“符妹,你心里事瞞我!”
安歌的身體被他大力箍著無法動彈,卻條件反射般地想到尾槿那句“主公懷中的四季如春”,淚水早已不爭氣地潸然而下,“你放開我……”
郭榮卻變本加厲地施著蠻力,素日所見的溫潤早已逃向天際,“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你快放手!”安歌又羞又急,憤怒的嘶吼聲響徹云霄。
他遽然冷靜下來,終于驚覺自己的莽撞失禮與言行不端,幾乎就要為安歌清白的聲名鑄下大錯,“對不起……對不起,我已失去太多,如今不想再失去你!”
“你還有尾槿,她才是陪伴你已久的紅顏知己?!卑哺杞K于從郭榮的懷中掙脫,驚魂未定地站在與他一尺相隔的石磚之上,看著他倒映在地面上的八尺頎長身姿,心如動兔般狂跳不止,“她雖出身低微,待你卻如驕陽烈日,還請柴大哥銘記故嫂的前車之鑒,好好惜取眼前之人罷?!?p> 安歌從懷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那只雕刻芙蓉花瓣的羊脂玉手鐲,緩緩舉至郭榮眼前,“這是陛下當(dāng)初按照嫂子遺愿送給我的,如今我送還給它的主人。你給不了我獨一無二,我給不了你幸福完滿,你栽種的芙蓉花圃自始至終也不該為我而開?!?p> 郭榮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接過故去妻子的貼身之物,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眼前女子的冰涼手指,甚比這枚玉鐲更顯風(fēng)刀霜劍、寒意刺骨。
她長吁口氣,還是決意向眼前之人呈上突兀卻真誠的舒展笑顏,“柴大哥,不論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我們皆為民而戰(zhàn),以后愿各自平安相隨、長路靜好!”
郭榮依舊不愿放棄,“你那日在屋檐之下要問我的話,究竟是什么?”
“都不重要了?!卑哺栉⒄K還是甩著如今已長過肩頭的束發(fā)轉(zhuǎn)身離去,“唯一重要的,便是各自保重平安?!?p> 獨留下身后那個不知何時伊始便開始深愛仰慕的公子,獨自舔舐著自己施加于他尊嚴(yán)的創(chuàng)疤。
而對于安歌,每每前行一步,便是錐心削骨的涅槃,便是剖心刺血的重生。
他之于她很重要,失了他,就像生生剮掉了心,就像被巫術(shù)吸走了魂。
而她之于他,究竟有多重要,她不曾知曉,如今看來,也不必知曉了。
當(dāng)她失魂落魄硬撐著單腳邁入西宮殿門的一瞬,恍惚感覺自己此刻正孤身駕馬馳騁于荒原之上,周身終于不再嘈雜,終于可以不再顧忌其他,可以歇斯底里地對著幻想中的地平線上的落日余暉放聲大哭。
淚水如斷線的紙鳶,隨風(fēng)飛舞飄蕩,根本難以尋到干涸的源頭與蹤跡。
此番別離,將是長到看不見終點的距離,捱到撕心裂肺卻無可救藥的原罪。
無論何時再度憶起,皆是惆悵不已,皆是貫穿畢生遺憾的碎片灑落滿地。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