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露窗紗。
“小符將軍快來！晉州、沭陽急報飛臨，本將待與你共啟之！”屋堂之上端坐正位的曹英方一見安歌跨過院門，便疾聲招呼她快步前來。
“曹將軍，昭華已表明多次，您是一軍主將，一切但憑將軍裁奪?！甭杂休p喘的安歌回想駐扎在鄆城的半年光景，雖未與慕容彥超有過直接交鋒，卻在這年歲較父親相差不遠(yuǎn)的曹英將軍麾下，被他安排的各種瑣碎事端糾纏得無法脫身。
曹英執(zhí)意將信箋遞予她，“小符將軍是陛下派遣之人，地位尊崇，依例事事必當(dāng)與你共謀才是?！?p> 安歌只得無奈地開啟信封，見其上字跡信息后，不由得轉(zhuǎn)而欣喜若狂，“果然吉報！北漢、契丹自晉州北走，唐兵敗于沭陽。咱們贏了！”
“除夕之日便獲如此吉報，此乃天佑我大周是也！”曹英抱拳朝遠(yuǎn)處的天空施以敬禮，隨即又向安歌拋去一連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指示，“小符將軍啊，兵將這一年不容易，你派人好好張羅頓年夜飯，再教人到城中堆起幾座燈籠山，備些煙火炮仗與大家共歡，今夜城里不宵禁，務(wù)必要讓各頭子管好自己的兵，站崗巡邏一刻不能松懈，還要特別留心兗城那邊有什么別樣的動靜來?！?p> 安歌拿起桌角的纖細(xì)狼毫，展開一陣龍飛鳳舞的狂草，就連少時聽取教習(xí)先生授課都未曾有如此手忙腳亂的窘境，只見對面之人仍在不住地絮叨，“千萬別忘了向圣上呈報祝表，我大字不識幾個，還得靠你們這些后起之輩悉心醞釀?wù)Z句文字。對了，我這邊也教人備了幾壇好酒給符將軍，你因作戰(zhàn)歸不了家，便以此作為補(bǔ)償虧欠送予你父親罷。”
“昭華先行代父親敬謝您的惦念！您吩咐的事項(xiàng)我也會派人一一安排妥當(dāng)。”安歌揉了揉酸軟的手肘，抬起手掌示意暫停他的滔滔不絕，“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莫過于要合計怎樣取下那兗州么？如今，大周西線南線事端皆已平息，北漢被我們傷了元?dú)?，想要再卷土重來沒有一年半載也是不能夠了，南唐更是呈現(xiàn)觀望之勢，北面戰(zhàn)事傾頹，他們自然不會先發(fā)制人，可見，現(xiàn)在該是我們東線出擊一舉拿下慕容的時候了。”
曹英一下子變得吞吞吐吐，“唉，這事兒急不得……”
“這事怎么不急？當(dāng)初您讓我潛入兗州查探敵情，明明發(fā)現(xiàn)他們賜予手下士兵的打賞都是鐵包銀，還禍亂了這么多城內(nèi)的富賈人家，搜羅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金銀綢緞，全都被那慕容彥超霸占了去，那人還以城內(nèi)缺水為由，招募周圍眾多綠林和鄉(xiāng)野村民為他們挖建溝渠引來泗水做護(hù)城河，不僅叛逆之心昭然若揭，就連這城內(nèi)外的百姓都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們有諸多機(jī)會謀算拿下兗州，如今卻落得這僵持的局面，當(dāng)真怪哉！您若仍舊按兵不動，就連我都以為……”安歌一向心直口快，諸多心思今日既然揭開冰山一角，便只想一股腦地傾訴開來，她正了正神色，壯著膽子繼續(xù)說道，“就連我都以為，您和那慕容彥超有何干系呢?！?p> “渾說！我曹英畢生追隨圣上，如今心心念念大周安危，怎得被你這一后生誹謗至此！”曹英憤而掌擊案臺，肅然起身，直教茶盞杯蓋震碰得嗡嗡作響，“果真瞞不住你，那本將便告訴你，靜候兗州之旁按兵不動，正是圣上暗中旨意，本將不過依照旨意行事罷了?！?p> 安歌也不甘示弱，勢必刨根問底，“不可能，圣上怎可允許反賊在我大周招搖過市，曹將軍切莫欺瞞昭華年少無知！”
“曹將軍說的沒錯，這正是圣上的意思?！?p> 一陣具有渾厚磁性卻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徑直在安歌心頭掀起滔天巨浪，將剛剛被時間醫(yī)治得稍有平復(fù)跡象的情傷，又被重重拍打撕扯得一塌糊涂，唯系恍惚神志、冷汗涔涔于一身，整個人像釘住一般，目光極其閃躲。
“曹將軍與符妹或許都不知曉，早年圣上尚未發(fā)跡之時，曾經(jīng)游歷至古吐谷渾一代，在茫茫草原之上遭遇野狼圍攻，幸而當(dāng)時還是牧人的慕容彥超舍命相救，事發(fā)之地荒無人煙，那群野獸或是餓極，勢必要將他們作為腹中之物才可罷休。兩人并肩作戰(zhàn)，生生撐了十二個時辰才被周圍經(jīng)過的一只舞馬班子所救。圣上顧念舊時恩情，將十二個時辰的情誼演化為十二個月的恩施，只是希望如今慕容能夠迷途知返，一年之期若過，大周便只能一鼓作氣將他拿下了?！?p> 郭榮言畢，轉(zhuǎn)身走向顯得極為尷尬惶恐的安歌，看著她在半年刀光風(fēng)霜洗禮中略有毛糙的泛紅臉頰和愈發(fā)尖瘦的下顎，重逢的欣喜與憐惜溢于言表，糾纏的目光伴著輕柔的呼喚，毫無節(jié)制地流露著放任的思念與關(guān)切，“符妹，半載未見，烏發(fā)漸長。萬事皆安好無虞？”
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暗夜將對郭榮的哀怨仔仔細(xì)細(xì)體味個遍，安歌以為自己心中早已構(gòu)建起對他無可動搖的銅墻鐵壁，然當(dāng)他那雙布滿凍瘡的手映入眼簾之時，莫名的痛意涌上心頭，她定了定神，方才揚(yáng)起頭顱，強(qiáng)弩著雙唇，朝他展現(xiàn)出一抹故作波瀾不驚的笑顏，“萬事皆安，多謝郭將軍惦念?！?p> 四眸相對的瞬間，半年時光歷練的高聳心墻，終究還是被他不過一分一秒、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地化為斷壁殘垣、尺椽片瓦。
見她如此刻意生疏，郭榮并不覺氣餒，轉(zhuǎn)朝曹英躬身行禮，“曹將軍與符妹莫怪郭榮不請自來，今日除夕之夜，可否允準(zhǔn)郭榮與鄆城兵將一同歡賀？”
“主公，還有妾身！”
伶俐的女聲伴著淡雅的木槿香氣撲面而來，深藍(lán)與淡紅相間的裙擺在靈動的步伐間飄逸如柳葉飛揚(yáng)，恰好將她玲瓏有致的修長身形彰顯無疑，相較于平日中常著的黑紫色衣衫所呈現(xiàn)的孤傲俠女風(fēng)范，今日這襲裳衣反倒更稱得她如水波流轉(zhuǎn)般柔情萬種。
尾槿舉止有度地朝曹英和安歌行禮后，便習(xí)慣性地攏著郭榮的臂膀，雙眸含情嬌嗔，“去年家中遭遇變故，如今只有妾身能夠伴主公左右，故而奔馳千里也要與主公共度這來之不易的新春良夜。只是……”她的聲調(diào)突然提起幾分，余光瞥了瞥幾步之遙外略顯孤獨(dú)的安歌，言語中又多了幾分耀武揚(yáng)威，“孩兒尚在襁褓之中，不便車馬勞頓前來，主公莫要怪罪才是?！?p> 郭榮神情已有幾分尷尬不豫，一面撥開她纏繞的手臂，一面低聲埋怨，“此乃軍事重地，如今又逢多事之時，你切莫肆意妄為?！?p> 聞此，尾槿轉(zhuǎn)而走到安歌身前，拿出她佯裝好的楚楚可憐的一面，獻(xiàn)上恭敬肅謹(jǐn)拜禮，“妾身可否侍奉于主公身側(cè)，一切皆由李夫人定奪?！?p> 郭榮忙呵斥，“尾槿，你放肆了！”
安歌晃了晃身子，不愿與眼前兩人多加周旋，正要告辭離開，卻聽一聲冷冰冰的喝令劈頭蓋下，“荒唐！軍中怎得允準(zhǔn)女子侍奉？如今鄆城兵將多數(shù)離鄉(xiāng)背井，女子出沒營間只能令眾人思家心切、軍心不穩(wěn)，郭將軍莫怪本將不念你的情面，你可以留下，但這位女子斷不能留！”
平日里曹英便屬那最按原則行事之人，在安歌一等年輕兵將眼中，少不了常常揶揄他因年長守舊帶來的頑固執(zhí)拗和不懂變通，如今未成想這位事無巨細(xì)的“老頑固”反倒幫稱自己一把，安歌忙以處理軍中事務(wù)為由，懷揣著無法言說的個中滋味，迅疾逃離這方是非之地。
當(dāng)晚軍中團(tuán)聚的年夜飯，安歌借故沒有出席，騅兒見姐姐悶悶不樂，便軟硬兼施地拉著她一同涌到人聲鼎沸的市肆中來。
騅兒將安歌拖到一家小店坐下，朝著已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小二扯著嗓子大喊，“老板，上兩碗骨董羹！多加兩份肉糜！”她湊到安歌跟前，神秘兮兮地貼著安歌的耳廓說道，“聽這里的人說，人們在新年之時，便要食用一盞骨董羹，也叫賀年羹，咀嚼著里面的魚肉蔬菜，便是一同將過往煩懣之事咀嚼個稀碎，之后，一切困擾便煙消云散了?！?p> “騅兒，你不生姐姐的氣了？”
“騅兒可以生任何人的氣??！”她嘟囔著櫻桃小口將頭扭向一旁，須臾突然又洋溢著少女特有花骨朵樣的俏笑往安歌懷里鉆，“但是騅兒唯獨(dú)不會生姐姐的氣！因?yàn)槲抑?，姐姐都是為了我好！你今天的一番話，確實(shí)令我懂了許多?！?p> “咱們騅兒這開懷歡脫的性子當(dāng)真令人歆羨。但我看你對這市肆路線如此熟稔，定是平日里讀書偷懶，心思都用在吃食上了。”安歌捧著騅兒帶有飽滿嬰兒肥的臉龐仔細(xì)端詳，不自覺間就上手揉捏起來，癢得騅兒呵呵笑出聲來，“唔，小臉比在汴梁時還要肥碩幾分，五官也沒之前立體了，若是子期看到，不知該如何做想？”
“真的么？我竟比之前胖出許多？”騅兒伴著頭頂微弱的燈籠光線，對著一碗水里倒映的模模糊糊的臉頰仔細(xì)研究了半晌，嘟囔著嘴搖頭晃腦，顯得泄氣不已，“這樣不好，不好！我不能再吃了！”
“哎，這便是你不懂事了！”安歌右腳一把踩在長凳之上，拇指擦著鼻尖，舉手投足間滿是市儈粗魯之氣，投向騅兒身前的眼神充滿鄙夷之色，“你這年歲不好好吃東西，回頭發(fā)育不全，日后子期必當(dāng)更加嫌棄于你?！?p> “姐姐，”騅兒鼓著兩腮凝脂，不卑不亢地擺弄纏繞著兩個食指，不動聲色地說道，“我見你每日系帶束胸，其實(shí)……根本沒那個必要！”
安歌一口沉悶的嗆聲震顫體內(nèi)，含著的水隨即從口鼻噴得四散皆是，狼狽之像驚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騅兒卻早已得意地甩著兩條俏皮飛揚(yáng)的散辮長揚(yáng)而去。
除夕夜晚的市集較白晝更加熱鬧非凡，好似全城老少皆舉家出門歡慶，人流摩肩擦踵的縫隙，安歌踮著腳尖終于鎖定了乖乖在一家攤位前流連忘返的騅兒，“頑劣的登徒稚子，你給我站住！”
“姐姐快來，這里有好多新奇玩意兒！”
“饋歲伴手贄！走過路過瞧一瞧咯！”
“姐姐快看，聽大叔說這是用已經(jīng)近乎絕跡的彤管草編的手環(huán)……”
“是啊，‘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看上去頗通文墨的攤主端詳著歡喜雀躍的騅兒笑彎了眼，“小姑娘一定要把這彤管草套在心上人的手腕上才靈驗(yàn)哦！”
安歌此時卻望著攤位角落里一雙做工極其精致的羊皮手套默默出神，“若是我倆還像往昔那般要好，該有多好……如今他有尾槿侍候，自然輪不上我來管這樣的事?！惫鶚s那雙被凍瘡折磨得日漸粗糙的雙手一直在眼前游蕩，又令她內(nèi)心“無法與爾推心置腹、攜手并肩”的傷感哀婉久久彷徨于心尖，揮釋不去。
“砰！砰！砰！”
一連串煙花從城中四角騰空而起，激起人群一片熱烈的驚呼，伴著市集間較大的叉路口中央堆砌起來的一座座年味十足的燈籠山，煙火飛揚(yáng)的天地人間，尤似一盞盞動靜相間的啟明燈于夜空閃閃發(fā)亮，讓人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覺難以言喻的踏實(shí)安穩(wěn)，大戰(zhàn)或許一觸即發(fā)，鄆城的人們卻十分珍惜并享受當(dāng)下這份來之不易的平和光景。
短暫才知珍貴，快樂才知無悔。
騅兒將那對手環(huán)小心翼翼裝入腰間的荷包，招手間已蹦跳著重新融入人海之中，“姐姐，我要這個，煙火開始了，你快些跟緊我！”
安歌趕忙將翻找出的銅板遞予攤主，卻依舊沉浸于他將那副羊皮手套戴在手上的幻想和糾結(jié)無法自拔，索性正要下定決心轉(zhuǎn)身離開，卻被攤主大叔不疾不徐的玉石之聲喚住。
“新年到，喜氣照，唇角彎，眉間俏?！贝笫鍖偲降挠沂稚斓桨哺柩矍?，“姑娘容貌俊俏，唯有額間皺做一團(tuán)，大叔送你一貼額黃花鈿，助你了卻煩憂，眉宇舒秀。”
安歌驚喜地望著他手中那只翠薄描金的飛翅圖樣，不由暗自感嘆精致絕倫的靈巧做工，正要開口道謝，只聞一聲溫潤熟悉的“多謝”擦身拂過耳畔。
不知何時便悄悄跟在身邊的郭榮不假思索地接過大叔手中的贈禮，緩緩揭開花鈿表面的一層呵膠，旋即輕扳過安歌扭捏僵硬的身子，將飛鳥般昂揚(yáng)的圖樣小心翼翼地貼合在安歌眉端，手指與額間皮膚相觸的一瞬，兩人均感到一股令心臟顫跳抖動的酥麻貫穿全身，在絲冷若即若離的撩撥中，燙熱了紅如櫻桃的雙靨。
安歌頓覺羞澀不已，聲弱如細(xì)蚊，“柴大哥……你怎么在這？”
“月夜光熹，獨(dú)行闌珊。吾愿做符妹的伴手銅鏡，證爾閉月之光、羞花之芒?！?p> 郭榮此番毫不隱晦的示愛令安歌心頭的悸動搖擺蕩漾到極致，她強(qiáng)忍著心底深深泛起并傳導(dǎo)于嘴角的笑意，垂頭快步跑開，竟連向攤主大叔的致謝都早已忘卻天外。
她疾步快跑了許久，既尋不到騅兒的身影，也不知郭榮是否跟了過來，便悄悄隱在城墻邊的角落，喘息著打量起周邊的人群過往。
她傻笑著撫摸額間略略凸起的紋理，其上仿佛還殘留著他觸摸過的淺淺指痕，轉(zhuǎn)而又覺惴惴不安起來，不安于再次見到他，不安于自此不見他。
第二組絢麗的煙火伴著她鼓點(diǎn)般舞動的心跳一飛沖天。
安歌回想著方才令其面紅耳赤肌膚輕觸的每個定格畫面，動心著他全神貫注時無意蜷起的棱角雙唇，追憶著河中城外那朵他親自調(diào)教歷練炫美絕倫的“打鐵花”，終決意在今夜不再刻意打壓情感，任其放肆流露。
那一刻，她推倒了幾年來強(qiáng)加于身如重巒疊嶂的高聳設(shè)防，后知后覺地享受著附體于生命中少有的悅?cè)缓〞?。好似離家已久的飛燕安然歸巢，好似扶柳絲絳迎著清風(fēng)飄逸舞蹈，好似世間萬物皆朝自己獻(xiàn)上那抹醉人的莞爾微笑。
安歌左尋右找皆不見騅兒，便回到曹營府邸靜候其歸，一面是激動到峰值的快樂放逐，一面是小妹遲遲未歸的隱隱擔(dān)憂，令她如冰似碳、坐立不安。
遂感天深徹成墨色，臨街喧囂漸息，安歌提起挎刀便要奪門而出，終得見騅兒跨步歸來的姍姍倩影。
“嚇?biāo)牢伊?！你以后不許這么晚出去亂跑，聽到?jīng)]有？”
騅兒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只是默然點(diǎn)點(diǎn)頭，尚未作聲。
安歌敏感地抓住她稍顯怪異的情緒，“你……沒事吧？”
“我沒事?！彬K兒視線拂過，隨即被那團(tuán)驚艷的金箔圖樣吸引，“姐姐，你臉上的花鈿真好看?！?p> 那晚安歌一反常態(tài)，霸占著銅鏡且顧影自憐地徘徊起來，或定睛沉思，或聚神端詳，活脫少女懷春的模板，就連就寢時都不忍將其摘下。
臥榻間每次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中都充盈著自己與郭榮二人過往相識的幀幀點(diǎn)滴。
忽然，安歌像是記起何事，突兀地在靜夜中起身盤問，“騅兒，那日我赴兗城之前交于你的錦囊，可還在你的手里？”
“什么錦囊？”
“那日我離開前留給你的，說是萬一我沒了命，你便把它交給郭榮。”
“我把它燒了?！?p> “為何燒了？”
“我嫌那日你的話不吉利，待你平安歸來之后便燒了?！?p> “當(dāng)真燒了？”
“燒了……”
“你沒偷讀里面的信吧？”
見騅兒久久未回聲，耳邊的呼吸已呈規(guī)律的舒緩平息，安歌只得背過身去，自言自語地囁嚅，“燒了也好，今日過后，不過都是些封存于心的往事罷了?！?p> 此刻，騅兒卻緩緩睜開晶瑩的眸子，偷望著安歌娟秀纖瘦的背影，思緒浮沉。
歸府路上，騅兒悄悄跟著郭榮走到曹營府邸的一處院落，見他正要閉門，自己便快步跟了上去，高聲喚著“舅舅”。
郭榮夾雜著驚喜與感傷的神色一晃而過，“騅兒，這些時日長高不少，相比于家中那時出落得更大方了?！?p> “舅舅一家當(dāng)初悉心照拂，騅兒當(dāng)畢生銘記！除夕新春之時，也請您莫多感懷過往，舅母與宜哥在天之靈定希望您喜樂無憂?！?p> “多謝騅兒！”郭榮將她虛扶起來，實(shí)感欣慰不已，“見你過得很好，想必宜哥也會放心了?！?p> “舅舅，我過得很好?？墒?，姐姐過得并不好?！?p> 郭榮神色一凜，“符妹怎么了？”
騅兒直言不諱，毫無扭捏羞怯，“您喜歡姐姐么？”
“喜歡?！币婒K兒仰視自己堅決篤定的眼神，郭榮心中暖意甚燃，“這種喜歡，無關(guān)功名利祿，無關(guān)才貌名智。只因是她，便是喜歡?！?p> “可是這種喜歡也會對別人吧？可能是姐姐，是您身邊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以后遇見的其他人?！?p> 郭榮啞然發(fā)笑，“言語蒼白，天地?zé)o鑒。由此一問，我確無話可說，只因有些話說了也是假，有些話不說也是真。亦真亦假，唯有光陰可作解答?！?p> 騅兒聽得懵懵懂懂，思前想后間索性橫下心，從懷中掏出一只海藍(lán)色素蘿刺繡錦囊，“這是姐姐臨去兗城前交給我的，說若是她回不來，便讓我把它轉(zhuǎn)交給您。如今她雖活著回來，心卻枯萎死去。她一直顯得那么清高孤傲，可實(shí)際上，她并沒有外人想的那樣堅強(qiáng)?！?p> 她嘆口氣，繼續(xù)侃侃而談，“半年光景，除去日常處理軍中事宜，其余時光漸多郁郁寡歡、失魂落魄，任憑誰都無法化解。我不知您對她的喜歡究竟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可能把她的心救活之人，非您莫屬?！?p> 郭榮鄭重地接過這只錦囊，如同接過安歌向自己剖開毫無遮掩的赤誠之心，那里寫滿了最脆弱和最真實(shí)的她，揭露了她對自己愛恨糾纏的隱秘根源與最終答案。
騅兒抿著嘴，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緩緩張開自己的右掌，托著一對精致的編織手環(huán)伸到他眼前，“這是對彤管草手環(huán)，聽說戴著他們的人能永遠(yuǎn)幸福地在一起。原本我想自己留著，但我還是想拿出來送給你們。希望有一天，您能夠親自將它戴在姐姐手上?！?p> 郭榮內(nèi)心十分震顫，只因他知曉，割舍自己心愛的寶物，對孩子而言，是一件何其痛楚的事。原本孑然一身的除夕夜，他仿若看到不遠(yuǎn)處幸福的曙光搖曳生姿，那里有自己夢境中最安心渴望的歸宿灣港，還有那位注定畢生執(zhí)念癡情的美麗姑娘。
忽聽騅兒嘻嘻笑著，“這樣瞧十分有趣，您和姐姐眉眼間確有幾分相似呢！”
郭榮顯得詫異又好奇，嘴角早已無意識地高高翹起，“哦？究竟哪里會有相似？”
騅兒言笑晏晏，眉目如星，“是你們彼此思念對方的樣子！”
“騅兒，謝謝你的今夜來訪與饋贈禮贄，一并拯救了我們兩個人?！惫鶚s呼叫著蹦跳嬉笑間早已遠(yuǎn)去的少女，朝其躬身至誠一拜，“爾之解語，賜榮新生，爾之重托，榮諾必踐?！?p> 心似雙絲網(wǎng)，心有千千結(jié)。
天不老，情難絕。
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