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余命于寸陰。”
郭威命人將早已被五花大綁的撒蘭多拖進御帳,六只長槍銀色冷光匯聚相對,將這場舞馬刺殺的鬧劇送上功敗垂成的尾聲。
“這首《思舊賦》是向秀為思念故知嵇康、呂安所做,日薄虞淵,寒冰凄然,他愿意在日影稀薄時再彈一曲故昔琴鳴,愿意在嚴寒料峭時再吹一首笛聲悠揚,仿若琴鳴笛揚之時,三人又可跨越生死,神思重會、心意相通?!惫床磺孱~前一團凌亂的發(fā)絲背后,撒蘭多臉上呈現(xiàn)出怎樣的神色,他只知此時,自己面如死灰般的悵然,“向秀期盼樂音悠遠、永不衰竭,而朕今日只愿與你做最后一番了結(jié),自此便人鬼殊途、再無虧欠。”
見對面之人依舊無動于衷,郭威只得緩緩開口,“你說是吧……慕容兄?”
聞此,帳內(nèi)所列殿前親兵皆倒吸一口冷氣,與同伴驚詫對視。
跪踞之人哈哈大笑起來,卻顯得喘息聲愈發(fā)粗重,“我說孩子,你年紀輕輕,怎得老眼昏花至此?我是你義父,救過你的性命,如今你一命換一命,不過是還了當初的恩情罷了?!?p> “撒蘭多義父說過,舞馬是草原上最純潔的靈魂,他一輩子視馬之名與命勝過自己,斷不會用如此純善之物做出此等卑劣污名之事!”郭威立身后憤而拔鞘,以閃電速度直指那人內(nèi)臟,“今日朕可以放過你,但你荼毒撒蘭多和他最珍視的舞馬之罪絕不可??!”
“你連隱帝都殺得,我這區(qū)區(qū)一條賤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況……”那人終于抬頭,對上了郭威怨懟憤恨的眼神,嘴角飄忽間上揚,笑容卻在皺紋密布的臉上顯得詭異非常,“我本就命不久矣,你解決了我,我也終獲解脫?!?p> “來,把我手解開,我給你看看……放心,我現(xiàn)在這身子骨,已經(jīng)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蹦侨艘姽跏侵斏鞔蛄康哪抗猓瑓s仍舊一副嬉笑怒罵的模樣,“文仲啊,你是了解我的,若我能拿刀與你決斗,必不會使出這樣隱匿的招數(shù),我在你心中不曾是最光明磊落么?”
終得郭威示意,那人擺脫雙手束縛,先單手撐著地,極慢地坐倒,對平常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動作,卻費了他極大周章,大口地呼了會氣,方才抬手從臉頰與雙耳接縫處,緩緩撕下人皮一樣的東西。
再簡單不過的幾綹散皮及地,待他再抬首凝視,竟令身經(jīng)百戰(zhàn)、即使是面對龐大快馬襲擊都面不改色的郭威不由得倒退幾步,“你怎么成了這般模樣?”
“醫(yī)者說,因年少勇猛過力,各臟器較尋常人衰竭快些,本是常有之事……奈何我這竟為古今少有的早衰癥候,從去年到兗城伊始,日過一天,于我身之所現(xiàn),如過一年……想必撒蘭多大叔此刻看上去,都會比我還要年輕些?!?p> 郭威透過眼前褶皺溝壑重疊凌亂猶如古稀之形的老叟,依稀瞧見幾分慕容彥超往昔模樣,還有他那顆左腮之上標志性的毛痣,皆因元氣衰減波及而泛著青色,便知曉眼前這人已時日無多,索性將實情說與他聽,也讓他走得明白。
“每到年關(guān)之時,朕都會派人給撒蘭多大叔送去賀禮,今年,回來的人告訴朕,他已登仙界。如今,他人都已經(jīng)不在,竟還要承擔著你施加的詆毀和污蔑!”
“原來你竟一開始便知道是我了……”慕容彥超恍然大悟地頷首大笑,卻又連帶起已經(jīng)透支到極限的雙肺嗽聲延綿,“既如此,我也要不在了,便也要在咽氣之前,跟你討回你施與我的詆毀和污蔑!”
聞此,郭威臉色極致陰沉,連忙揮手命禁衛(wèi)軍悉數(shù)清場出帳。
“如今端坐皇位,終是怕自己被萬民發(fā)覺,他們所敬仰的溫和圣上也是心狠手辣的歹毒人物罷……”慕容彥超終于面露猙獰,揚著青色面龐便要手腳并用地朝郭威爬過來,似地府府兵般陰森可怖,“三年前劉子陂一役,你派細作偷襲我戰(zhàn)馬,令我倒地被俘,竟還假意捏造我投降的消息,致使?jié)h氏全軍覆沒、隱帝枉死、大漢壽終,我終成了那個背棄主上的罪魁禍首……幸而我逃出生天,這筆帳,也是我為何抵住這口氣撐到如今,也要和你算上一算的緣故!”
郭威用刀鞘抵住氣勢洶洶爬踞而來的羸弱身軀,令其再無法上前,“朕正是念及當年金蘭之情,給你充裕的時間和機會,盼你我能復舊時之好,朕更會好好補償對你的感激和虧欠,這條叛逃之路是你自己選的,朕仁至義盡,無話可說?!?p> 未曾想,慕容聽此竟笑得全身顫栗不止,下一瞬幾乎捂著肚子,蜷縮地滾到地上。
郭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不由得警覺起來,“你要做什么?”
“無……無話可說么?哈哈哈……”不知是否笑聲太過用力,慕容嘴角已緩緩淌出一道血跡,他露著已被紅色浸染的牙齒,嘴唇一張一翕,活像噬了動物鮮血的蝙蝠般,一字一句觸及著對面之人畢生最不愿令他人知曉的恐懼。
“我不明白……湘陰公當時已經(jīng)被王峻和倒戈的馮道軟禁江陰,怎能派出人手到前線為你送去毒酒?我與劉崇對過,那日他從未收到任何郭家軍求糧之號,又怎得便被說成‘同根相煎’,以至有人被逼得紫氣東來、黃袍加身呢?還有……”
“你住口!”郭威抬手朝他身側(cè)摔過一頂茶盞,陶瓷觸地,清脆呤叮,尖刻戛然。
慕容彥超捂了捂鳴叫突起的雙耳,年邁嘶啞又冷若冰霜的口吻復起,“說來也是怪哉,中原之主空缺的大好時機,威風凜凜的契丹人一夜間竟被跨過黃河的郭家軍嚇的遁地而逃,眾人連個人影都沒見著,為弟有時想啊……這‘契丹人’和文仲你才是一伙的吧,在你需要的時候來,在你不需要的時候走……當真比你我知己還要契合心意!”
“若我和將士們彼時沒有自救脫身于汴梁,今日也必定成為漢室屠刀下數(shù)不勝數(shù)的冤魂罷?!甭勀饺莨室饧づ裕那榫w竟變得出離平靜,更將杵到慕容胸前的刀柄默默收回,“多少年來我都以為,若要我為圣主、為天下、為萬民死千次萬次,必甘愿赴死。但當諸氏滅門、嬰孺無免之時,我才幡然醒悟,若主上不圣、朝堂不仁,天下蒼生便可成其屠戮樂園,湘陰公為人幾何我不知曉,更不想普天之下再成甄別主上喜惡的試驗場,我取劉氏而代之,是為復滅門之仇,更是保天下之安。我膝下無嫡子孫,心中也無因私盤算,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拼出骨血,為這千瘡百孔的中原換來點滴安寧時日?!?p> 他見慕容略微發(fā)怔出神,便垂頭苦笑起來,“這些話,像巨石般壓在我心底許久,今日遇見你,竟像往昔抵足相談般,不由自主想說與你聽。你說我陰謀算計、弒主篡位,我都認,但這世間若有一人說大周較大漢隱帝之時有些許更好,我的陰謀算計、我的弒主篡位,便都是無悔值得!”
“既如此,我也要跟你說說心里話?!蹦乔嗪谏纨嬛厦懿嫉陌櫦y,連同長及鎖骨的花白胡須,仿佛都印記著壯志未酬之下滿心的憤懣與不甘,“我這一生,在吐谷渾時是不受寵愛的庶子,在中原時是因這張臉被稱‘視叛變?nèi)缂页!男U夷之人,即使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做了皇帝,我也是朝堂人口中的皇室蔭庇,我的才能、忠誠和雄心,統(tǒng)統(tǒng)無人可見,那一次,先太子逝于杜重威刀下,昭圣皇太后怨我許久,我也愧疚到極點,好在隱帝重新召我出山,我只想為自己正名,慕容彥超不是一無是處的廢人,未曾想,最后連這點愿望竟也毀在你的手里。我一輩子都被別人偏見無視,今日我知道自己擋不住你們,即使擋不住我也不放棄,即使我五臟衰竭也要拼勁全力,告訴你們,格老子的慕容彥超,雖來自蠻夷,卻懂得仁義禮智,懂得忠誠無二,生是漢家將軍,死也不受新朝恩惠!”
說罷,他滿面肅穆,隨即竟不知想到何事,伏地抽著氣大笑起來。
稍坐片刻,他捂著腹部顯得極為痛苦,“我這話,從未對旁人說過,如今說了,竟對著世上那個唯一重視過、平等對待過我、如今又成宿敵冤家的兄弟說了,當真可笑至極?!?p> 見他幾近虛弱,郭威忙命人將他抬至床榻,慕容單手緊抓著郭威腳下踏著的龍騰軍靴,言語間氣息已是入不敷出,“今日……舞馬既沒殺掉你,那便好好做你的皇帝罷……文仲,你做皇帝會比隱帝強上百倍。而我,也要做漢室忠臣……誓死不降!”
廣順二年,慕容彥超兵敗身死,黃河之南最后一星舊日光火終得零落山丘,至此,后漢慕容一支全族功沒身死,幸存無一,后史所載行跡亦白正亦黑邪,以黑面謂之“閻”,又將其冠以“昆侖”二字澆筑史冊,凝練賦神,任由后世論斷評說。
思舊賦來終思舊,語焉紛紛解故謬。
舞馬情牽意如故,青魂歸去孤影留。
“奉天誥命,天子制曰:周立至今,將武文臣,竭命奮勇,全力司職,方得今日德勝功績,內(nèi)殿直都知李重進、駙馬張永德二人自攜朕身畔,勤慎敬勉,言行若蘭,志高才盛,屢建奇功,茲爾?;贾躺嵘頌榫悦嗖?,感天動地,鳴撼朕心,特晉內(nèi)殿直都知李重進為殿前都指揮使、駙馬張永德為駙馬都尉,另賜親王府邸兩連相貫于居。念壽安公主養(yǎng)女張氏騅兒颯勇天資,居質(zhì)柔嘉,忠貞敏慧,錦繡鴻志,特同晉壽安公主為壽安長公主,冊張氏騅兒為希安郡主,彌高懿范,毋負朕恩。大周廣順二年六月初二。”
內(nèi)侍起駕高喝之聲于城門甬道依次迭起,皇帝親征大軍即刻折返回鑾,鑾駕之前,萬民同矚,旨意悠揚,風云漸變,寵辱于兗城暗夜舞馬際會間,又幻化成一番別樣天地。
李重進和張永德,以及蔭庇之下的壽安公主郭悠寧和郡主騅兒皆成這朝堂之上新晉盛寵,一眾老臣皆知趣自主避讓,使得李、張二人得伴護圣駕堪輿左右,好一派躊躇滿志、風光無兩,而后依次排著兗城戰(zhàn)役位居首功的曹英及范質(zhì)等肱骨,依舊是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安歌牽馬立于隊伍旁側(cè),靜靜地望著那個正在接受萬民景仰、再熟悉不過的頎健背姿,而他也好似感應(yīng)到身后悄然投射的審視目光,遂即側(cè)身尋覓,越過無數(shù)車轍,精準對上一雙欣慰兼現(xiàn)復雜的凝望,略有愕然的一瞬交錯,她已垂下眼瞼,迅疾逆著綿長的軍旅武裝,策馬風嘯般回身投向城內(nèi)。
青磚之上,一層薄土踏起翻騰,像極了她一貫的風風火火與驕華傲岸。
跨過兗州節(jié)度使府邸高檻,熟紅色氈篷摩擦逸出的沙沙聲,終還是驚擾了正要宣讀旨意的黃門同平章事,“小符將軍,您當伴駕回京,而非到這里來?!?p> 安歌因曾在宮內(nèi)小住時日,知曉這位面容清峻、氣質(zhì)非凡的年輕宦官為郭威擢選祭祀、典儀、儺禮等宮廷盛典之時的內(nèi)廷禮官王繼恩,因祭天地敬神明為清凈之事,其少時非重要典禮并不常出,今日竟現(xiàn)身于此,想必定是身負皇命、以誦要旨之意。
安歌這般想著,早就與跪于圣旨之下身著常服的郭榮齊肩并踞,更是順勢輕柔攥起身側(cè)之人與這順風和暢格格不入的冰冷掌心,“還請大人宣讀旨意,不論浮順貶謫,我符安歌與郭榮一并攜手相扛。”
那黃門微微嘆息,只得體輒肅然垂目誦讀,頓挫抑揚間,恍如一盞盞鐘鳴回蕩內(nèi)院,敲擊鞭笞著聽者內(nèi)心,一并彈碎過往無限明媚盛寵。
“奉天承運,天子制曰:兗城之亂,慕容之禍,皇子郭榮未辨敵情,混淆視聽,更有?;贾畷r,不顧君父安危,私意保身己命,以致龍體受險、手足血濺,罪責難逃,甚難勘一并重責大任,深失孤望,難以自持,故奪皇子郭榮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以孑然青民之身于此地思過,無詔不得回京。欽此!”
“罪民柴榮叩謝皇恩!愿以罪身為價,祝禱陛下龍體安盛,昌順無虞?!?p> 見柴榮長久伏地不起,安歌思緒深陷舞馬驚魂之夜,眼前之人是怎樣承受倒地馬匹千萬之重而拼死將自己牢牢護于身下,過往再多的誤會與嫌隙,情感世界里對他再多的克制與自持,終于在那生死一瞬的緊擁熾熱中,煅化為無,飛散如煙。
生死之間,他選她;功名朔望,他選她;
雷霆君威,他選她;父子情深,他選她。
明知這樣的選擇過后,他成了眾人口中叛君亂紀、枉為人子的眾矢之的,時刻飽受自責的痛楚折磨與旁人的鄙夷唾棄,彼時的壯志凌云皆落入今日命途谷底,如同翻滾著從群山之巔墜落人間的寶石神玉,終陷污濁泥濘的水塘池沼、深不可測的海底暗淵,若非滄海桑田、天崩地裂,恐再難得見于巍峨高聳、朗日天顏。
即便如此,他依舊選她,哪怕與整個世界為敵,哪怕被千秋萬世拋棄。
安歌與柴榮一同于圣旨之下叩拜伏地、長跪不起。
再起身,他已不再是朝堂之上最受景仰的國之重器,更沒落了貴族民眾深以為然的前程萬里。
恍惚著,安歌這才首次直面權(quán)力龐大無形的沖擊,戰(zhàn)場上的巢車重戟,與之比擬,不敵萬一。
“傻姑娘,這是何苦?”柴榮輕柔將她扶起,又順勢蹲下身替她揉捏酸軟的雙膝。
安歌指著不遠處地上放置的較手掌略大的鼓囊包裹,“柴大哥,那是什么?”
撿拾開來后,眾多凸起尖角的碎銀映入眼簾。
“是繼恩。他一向心地純善,大約是見我落魄至此,施以援手罷?!?p>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p> “無妨……”柴榮輕撫著安歌額角泛著微紅的擦傷,嘴角含笑,“你今日既然回來,我們便有一輩子用來同甘共苦、伉儷情深?!?p> “誰跟你是伉儷?”安歌見柴榮受此貶斥仍舊談笑風生,連連慨嘆其心智堅強不同于旁人,更放下了高懸已久的心緒驚憂,便噙著笑意與他嬉鬧起來。
“你若忘記,我便日日將那夜溫香軟玉的囈語重復于你?!?p> 安歌直直地望著眼前浣洗得發(fā)白卻十分干凈的布衣領(lǐng)口,輕嗅著鼻尖環(huán)繞若有若無的白檀雅香,那夜舞馬倒地的促狹空間,也是這股勾撩心魄的淡淡芬香,縈繞于他們每一寸身體的貼合,燃燒著離散漂泊已久兩具靈魂最后一絲殘存的理智和掛礙。
那夜,黑暗云團外的嘈雜和沉重的壓迫終令醺醉中的安歌酒勁漸消,她看著伏在自己身上且牢牢控護著自己頭顱的面龐,兩人如此貼近,鼻息輕觸彼此,幻化無間熾熱。
“符妹你是否受傷?”柴榮借著馬匹木桌翻滾下為兩人留出的縫隙光芒,目不轉(zhuǎn)睛望著躺在自己身下因酒勁緋紅的雙頰,急切地連連發(fā)問。
安歌看著他硬撐著雙臂,抵住身上萬般重量的戰(zhàn)馬,便毫不猶豫地雙手捧住風光霽月的硬朗臉頰,微抬脖頸,兩瓣柔軟即刻封住動情呼喚的來源,空氣愈發(fā)稀薄,擁吻卻愈發(fā)熾烈如歌。
釵橫鬢亂的飛天髻發(fā)伺機亂入兩人苦苦糾纏的唇間,方才止住這場旖旎卻又不合時宜的熱情交織。
酒勁未消,安歌唇角如新生的月牙彎翹,指尖流轉(zhuǎn)間,便要將粘在他唇畔的發(fā)梢輕柔撥開,雙眼迷離,喃喃耳語,“既然只有夢里能與你這般,求你再多停留一會兒……”
柴榮順勢含住安歌蔥尖般的指段,“如今,你終于伏在我的懷里,不再擺脫掙扎?!?p> “崇訓曾對我說,他的離開是因為命運對我另有安排,如今我確信,你就是我真正的歸屬和安排,是我此生苦苦找尋的人,故而上天入地,我皆與你相隨相依?!?p> “上天入地,我皆與你相隨相依?!卑哺杌剡^神來,對著深邃如海的褐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又何懼什么富貴貧賤的把戲。”
柴榮一把將安歌擁入己懷,難以自持地親吻著愛人的額頂,言語訴說間,竟?jié)u生淚眼迷離,“我從未對旁人說過,我們相識了六年四個月,我也自始至終地克制了六年四個月。本以為這種煎熬將會伴我終生,卻未曾想,命運之手終究為我心底難以言說的痛楚送來了最彌足珍貴的解藥。縱然我已不再是皇家貴胄、威武將帥,卻只想拋開一切虛無體鉢,只用柴榮這顆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心,和你在一起。只求你莫放手,其他,我皆不在意?!?p> 安歌聽聞淚如雨下,耳畔竟想到數(shù)年前尾槿臨別前對自己說的那句“主公宿醉之后,只叫過你的名字——符安歌”,他克制了六年四個月,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克制了六年零四個月!
時間很神奇,是屏障,也是法術(shù)。
有些事,在彼時時點,是萬丈深淵的錯,在當下時點,便是佳偶天成的合。
萬物萬情自有始終,就像冬日逆開的海棠,美艷萬般,卻皆是世人眼中惡兆妖異,若待陽春三月,窈窕憑風而立,卻又是“人世不思靈卉異,竟將紅纈染輕紗”的旋天倒地。
安歌側(cè)顏深深埋入泛著清香的衣襟,整顆心激動釋然狂跳到極點,卻也安然踏實到極點。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漂泊靈魂終于交互歸位,自此,水乳交融,恩愛兩不疑。
“主公……”一聲隱忍又泛著顫抖的甜柔女聲從門前幽幽響起,不由令安歌垂心低嘆,夢境虛幻,爾爾一瞬,夢醒時分,還需直面數(shù)之不盡的繁飛擾絮。
輕裝素簡的尾槿便要小跑奔入柴榮懷中,安歌條件反射般地想要躲閃一旁,卻被柴榮緊緊箍在胸前。
她依舊毫無退意,遂抬手上前想要觸及他額前傷疤,“妾身聽聞主公受傷,坐立難安,連夜馳行快馬至此,見傷深切,雖立于卿身,實則痛在妾心?!?p> 柴榮攢著眉頭,微微側(cè)身,靈活地躲閃了尾槿企圖的肌膚觸碰,“我全身大好,無半分差池。且如今乃戴罪之身,權(quán)利地位已隨風而逝,跟隨我于你無半分好處,你是萬里挑一的女子干將,理應(yīng)回到施展才華的大好天地?!?p> 聞此,尾槿啞然挑著如星眉目,無盡怨憤眸間閃現(xiàn)遁走,轉(zhuǎn)瞬已是雙眼噙淚,楚楚動人,“主公這是要趕我走?李夫人,是因為你的緣故么?”她突然朝安歌直直跪下,如弱柳扶風,委屈無辜浸潤滿眼,“妾身一介女子,漂泊無依,自小追隨主公,李夫人您雖是后來的,又不屑與其他女子共侍一夫,妾身愿意退位讓賢,將主公完完整整地交給您,妾身不再做主公側(cè)室姬妾,只求您留妾身……不,是奴婢!留奴婢侍候主公主母于身側(cè),就連奴婢的孩子也愿意一同侍奉主母和您未來的嫡子!”
“尾槿,你不必如此?!卑哺韪┥硖降剿榍纳砬?,言語潺潺,似乎隱藏著一絲不同往日的堅強與挑釁,“我和柴大哥不是你一言兩語便可輕易拆散的,之前你言語行為亂我心智,是我并不知曉他心意所致,如今我們神魂已契合如一,我信他,如信自己!尾槿,有些感情,從頭至尾皆不屬于你,哪怕改天換地、斗轉(zhuǎn)星移,哪怕你殺了我,我也會存于他的心里,你既無能為力,又何必如此輕賤自己?!?p> 聽安歌如是說,柴榮心中更加篤定暢然,掌中纖細之手愈加發(fā)力握緊,雖心生不忍,還是開口朝那跪地之人訴出了斷情緣的致命一擊,“尾槿,山一程、水一程,不論出于何種目的,感謝你過往的支持和喜歡,但你的喜歡反而成了我的負累和恐懼,攥得我近乎窒息。前有千嫄,后有安歌,我于你并不值得,更有太多的對不起,只求你能給自己一回自由,也能放我們一番自由?!?p> 高大身軀感嘆之間,已在尾槿頭頂罩上一層陰影,“皇上雖罷了我的官職,卻心慈留下家宅院邸,這些宅地便都留于你,也算是你為郭氏付諸心血之回報萬一?!?p> “我不要什么飛檐舍宇!我只想要你!”她歇斯底里地狂叫不已,橫流淚涕。
千般萬般,徹夜奔襲,只求他完好無恙,只盼他掛懷點滴。
然而,皆沒有,自始至終,皆沒有。
一切皆是她的空歡喜與獨角戲,從前他隱忍,或是因她的身份非比尋常,從而威脅他與之做戲。
如今,他已貶為平民,她的身份對他毫無意義,又何況,他終可和期盼已久的靈魂詩意棲居,嬿婉及良時,歡娛在今夕。
“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依稀記得那夜,她在柴夫人艱難默許下,終與他相臥鴛榻,她知他喜好詩詞風雅,埋首書房一日翻箱倒柜才找出詩人李白這對飄逸灑脫的詩句,不僅恰到好處地傾訴自己的心意,更期盼著能換來他遞增的寵溺。
誰知她方一喚出,主公便閉上雙眼眉間緊蹙,隨之緩緩逸出其后那句“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憂離”。
她那時不懂哪里來的突兀“憂離”,直到隨后幾晚暗夜連續(xù)發(fā)夢,他口中皆是情難自已的“安歌”、“符妹”,自己終知曉,原竟是他怕在她身側(cè)喚出那個心底的名字,傷了柴夫人的心,又怕別人起疑,污了那女子名節(jié),便趁自己對他死纏爛打之際,納自己為姬妾,又日日留宿在新居。
原來他在此,并非寵愛自己,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只是為了放心地喚出那個禁忌之名,更肆意于夢境中放浪形骸、寬慰相思。
他知道她會拼命維護他的尊嚴,守口如瓶,至于她是否因此傷心,他全然并無在意。
待她的思緒穿越回現(xiàn)實,眼前一對璧人早已挽手離去,只留下倦鳥嘶鳴與倒地不起的自己,還有瞬間全然失色的落定塵埃與疾風天地。
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