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黃日蔽平原,呼風(fēng)墮雨夜愁眠。
飛泥挾卷折官道,暫棲人間鷓鴣天。
“蘭氏一門借興隆寺之體鉢儀威,明修佛法,暗度陳倉,惑亂民視,混淆民聽,終集萬市男女,強污良民田舍,搜刮百姓財器,私化銅鐵鑄幣。一致勞力歸于佛門,田無人侍,商無人作,軍無人入,子無人衍,何處競鄰邦。再致私控通貨,假幣泛濫,幣值減半,遙控經(jīng)濟,聚斂家財,亂幣終亂國。三致賄賂官將,官畏其勢,將畏其財,翻云覆雨,兗然稱霸,唯蘭氏獨大。終致民心壓勝,神佛即蘭,蘭即神佛,不思有道,置圣主幾何。如此人、財、軍、思四脈并俱其手,佛口蛇心,磨滅道義,狼子野心,妄圖天下,必成腹中重患。由此證據(jù)、證物、證人俱在,祈盼主上欽決,誅戮剿滅,鋤蘭氏一門以儆效尤,兼示天下。”
伴著窗外滂沱大雨一刻不停的墜檐敲瓦,柴榮箭筆懸揮,憤慨疾書,不出半時,已將近日內(nèi)親察蘭氏數(shù)罪,蔚然累字成篇。
安歌通體讀罷,頓覺酣暢淋漓,更覺后知后怕,“所以說,昨日你偷潛寺里,終于發(fā)覺那蘭藉私藏鑄幣之事?”
“從之前隨常興奔走押鏢伊始,到每日在蘭府行事,我便已察覺端倪。那日夜半,我偷化了兩枚看似相同的大周通寶,一枚來自于蘭氏酬薪,一枚來自聊邑劉府犒賞,待融化篦干瀝渣,發(fā)覺良幣之中,含銅量足為劣幣五倍有余,由此,一個銅幣在蘭氏手中,便能幻化成五個銅幣!”
柴榮呈現(xiàn)少有的義憤填膺,隔窗直指對岸的塔上塔,“這還不算,更可怕的是,單一個興隆寺,之中所藏銅器已富可敵城,若有千百個這般的興隆寺和這般的蘭氏勾連,一國根基再穩(wěn),終也難敵蠹蟲啃噬。”
“所以,你便趁蘭藉準備今日納娶松懈之時,前去探尋。怪不得我們在城中翻了個遍都尋不到你……可是你后夜?jié)撊?,日中還未脫身,”安歌挑著長入香鬢的英眉,牢牢抓起他的手腕,“莫不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聰明鬼!先不提這個,你猜我還探聽到什么?”
“莫不是關(guān)于舒家村的事?”
“哇,”柴榮雙手抱在胸前,略歪著頭,眼中流露出驚為天人的神思,“這下完了,我覺得以后在你面前沒有秘密可言了。”
“所以你別想在我面前隱瞞任何事?!卑哺栌昧Τ槌霾駱s交叉懷抱的一雙大手,眼神中透著一股狠絕,“以后你去哪兒,我便跟著去哪兒,休想再蒙我唬我欺我瞞我騙我?!?p> “你既已讀懂我的心,便知道我死也不敢的?!辈駱s攬玉入懷,用下顎輕蹭著安歌的發(fā)頂,惹得她羞癢地吐嬌慢笑,“蘭氏陰險毒辣、詭計多端已超想見。其實今日,離青一直不敢聽我所言指證蘭氏,正好蘭氏在給舒家村送的肉湯之中加醉藥被送粥的小沙彌看到,蘭氏又告知那人舒家一帶河道低淺、快去快回,離青才恍然他爺爺今年求助于蘭藉筑修朽壩一事仍未見回響,知曉全族恐有大難,這才毅然倒戈,助我脫身。我們剛渡船到岸邊,洪峰便也跟臨,幸而舒家村為紀念小七過午不食,否則,不知多少人要在睡夢中被水奪走性命。”
安歌喟然而嘆,“誰能想到,頂著佛光普照、恩澤四方的豪門望族,剝掉道貌岸然的袈裟外衣,內(nèi)里竟是盜匪潑皮,可惡丑陋、潰爛襤褸?!?p> 夜半時分,烏云依舊集結(jié)未散,安歌半睡半醒間翻身,發(fā)覺身側(cè)之位已空,頓時驚醒,再無睡意,便連忙披衣舉傘下地去尋。
她見院門半開,便扒著頭湊上前去,順著門縫望見兩個披蓑戴笠的男子,正互相協(xié)助著用木桶盥打井水,邊忙碌邊叨念著什么。
“公子,井水雖被洪水污濁,好在我藥箱里還有充裕的貫眾,每次煮水之前放半片沉淀,水質(zhì)便會恢復(fù)如初?!痹手醒哉Z干凈利落,音色也是充滿爽朗朝氣,“一會兒我會寫好說明貼在水桶旁,這樣就不怕有人誤食臟水了?!?p> “我明白,這么早叫你起來,還想同你商量一事,”柴榮這邊似是憂心忡忡,“如今丘上人口眾多,余糧恐怕只能維持幾天,等到雨勢小些,你隨我到兗州府尹處,看看是否會有開倉放糧?!?p> “現(xiàn)在整個地區(qū)一片汪洋,雨勢未減,出行極為危險,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公子不必冒險,省的夫人知道,又該罵我了?!?p> 柴榮無可奈何地發(fā)笑,“就是為了不讓她知曉,等她睡熟,我才同你商量?!?p> “夫人!夫人!”背后兩聲疾呼突現(xiàn),令正在全神貫注隔墻偷聽的安歌差點把傘甩在地上。
只見蘇麻披散著長發(fā),慌著神踩水跑來,“張瓊他高熱不退,一直說著胡話,我也找不到王先生……”
柴榮已經(jīng)提著水桶循聲趕來,“安歌……”
她冷淡地答復(fù),“我去看看張瓊。”
允中快速攔住安歌的去路,“夫人,不知他所患何疾,您和其他人暫時不要靠前?!彼D(zhuǎn)頭邊朝蘇麻示意,邊從袖口拽出一方白帕系于腦后,掩面遮住口鼻,“麻煩張夫人幫我把藥箱取來,再把藥箱中的白帕分發(fā)給眾人,以防萬一?!?p> 安歌回房之后,徑直坐在藤椅上,怒氣沖面,默默不語,手抵腮托著裝作小寐。柴榮知道自己言行悖了安歌所愿,一時間不敢吱聲,只得無所適從地坐在床邊,半晌后,猜想著安歌似已入夢,便上前為她搭上一層薄毯,不料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扔到地上。
“安歌,你別這樣……”
“雖然在兗州安逸這樣久,你還是那個無所不能、三頭六臂的柴榮,但我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被別人稱作‘夫人’,已經(jīng)退化成別人眼中的‘累贅’。”聽到張瓊屋門微弱開合聲,安歌戴上口帕,拂手離去,“既然是‘累贅’,我便不再煩你?!?p> “夫人不必擔心?!痹手杏们逅铝耸?,方才取下面帕,才見笑意盈盈的面龐之上已是大汗淋漓,“張瓊哥的腿被樹枝刮了道深口,化膿才致高熱,幸好不是傷寒,我為他多備幾副藥便好了?!?p> 安歌旋即也松了口氣,“大災(zāi)之后有大疫,我父親曾給我講,他年輕時和契丹的一次對戰(zhàn),也是這樣的大雨,敵軍食了被動物尸首污染的水源,不出三天,全軍覆沒,皆不戰(zhàn)而亡,如今想來仍舊恐怖?!?p> “命運總是喜歡用這種偶然的方式來張揚它主宰的權(quán)力?!痹手袚u著頭,鼓搗著藥箱的手也停滯下來,似有無限遺憾沉滓泛起,“他昏迷時一直叫次翼姐姐的名字。比目鴛鴦?wù)婵闪w,雙去雙來君不見。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原來竟是世間這般難事,還是公子和夫人最幸運……”
安歌尷尬地撇開眼前不愿提及的話題,“昨夜你一直為我們忙碌,快去補些覺罷。你如今可是這丘上老少性命的保駕人,千萬不能出半點差池?!?p> 卯時剛過,擠在三兩房間中的舒家眾人已經(jīng)陸續(xù)起身,蘇麻給眾人熬了粥飯來食,剛分發(fā)完畢,便聽緊湊的男子群族中一陣此起彼伏的嗦飯聲,顯然已是餓到極致,安歌想到柴榮之前所憂糧米之事,正搜腸刮肚地清點著城中可能熟悉的軍爵名單,以求其襄助來解溫飽燃眉之急。
“咳……咳……咳咳……咳咳咳……”忽然,一位中年男子愈發(fā)高亢不止且極具穿透力的咳嗽聲波瀾入耳,一舉刺破晨間平靜的綿綿雨幕,幾位年輕人連忙上前幫他撫背順氣,“五叔,這是咋了?”
舒五叔躲在一旁角落里,單手扶地,全身近成煙土黃色,甚是嚇人。他那咽喉似是被何物堵住一般,痛苦地對地發(fā)咳,轉(zhuǎn)眼間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面龐脖頸似因窒息,近乎發(fā)起成片的淤血紅斑。
安歌心知不好,連忙互換允中,待二人剛到門前,已聽“哇”地一聲,五叔口中的嘔吐物噴射得到處皆是,伴著食物殘渣,竟有點塊狀糜樣物質(zhì)猩紅刺眼。
允中捂著口鼻湊上前去細觀片刻,突然轉(zhuǎn)身大力將安歌推到遠處,又以迅雷之勢關(guān)鎖上房門,引得室內(nèi)族人、室外家眷一片不明所以、沖天哀嚎。
他劍鞘未脫,對著不知所措、正要積聚上前的族女高聲大喝,“快回各自屋中去!快回去!蘇麻,你去把她們的門鎖上,快去!”
蘇麻雖不得緣由,心里卻對允中十萬個信任,好言相勸地讓女眷歸了屋,焦急究詰,“王先生,這到底是怎么了?”
允中對著試圖從窗翻逃出來的幾個年輕人,胡亂揮舞哨棒,“快回去,不許出來!”
蘇麻想著困陷房中的爺爺和離青,心急如焚,上前拉扯著允中的衣袖,“你快說啊,這到底是怎么了?”
“是出血熱?!痹手袘嵟貙⑸诎舨逶诘厣希瑥氐谆帕松?,“是東漢末年掃蕩建安、官民無免的疫氣霍疾,千防萬防,竟還是沒能防住!”
聞此,引起屋內(nèi)一片騷動,幾個血性方剛的年輕人怕極了死亡的威脅,已然掀開門窗,順勢就要翻墻逃走。
“外面這么大的水,你們出來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們就這么希望出來禍亂其他族人么!”柴榮快步攔住他們的去路,雖著一身棕白布衣,卻已抑制不住將氣由內(nèi)至外發(fā)散環(huán)繞,不怒而威,“允中是醫(yī)者,夫人和我曾在軍中當差,我們知道一件事,軍隊打仗,不怕外面的敵人多危險,最怕軍心不穩(wěn)、自己和自己殺了起來,便才是自取滅亡。我們正在想辦法,最大程度地保全大家的性命,如果你們一意孤行,不聽勸阻,不僅都會死,而且會死得更快!”
“你們快回來!”屋內(nèi)傳來舒族長木拐捶地的呵斥敲打,方定族心,“誰要是邁出這門,舒家便不認你們這些不肖子孫!”
那些青年只是匆忙慌張,骨子里卻仍是明白事理的,只得紛紛循規(guī)退回屋內(nèi)。
“不必慌亂,我在軍中也曾見過這樣的事。要相信自己,定能制服敵人。”安歌上前拍了拍失魂落魄的允中與蘇麻的雙肩,“五叔既然已經(jīng)染病,就讓他獨自呆在這里。次翼和宗訓(xùn)在旁墅照顧姑姑,張瓊和蘇麻也搬過去,這樣便騰空兩個房間,讓這屋里其他的人分散著住,便可細細觀察,一一排除。”
“夫人,我留下來,”蘇麻小心翼翼地瞥著允中嚴峻神情,“幫王先生一同照顧大家?!?p> “公子夫人,一切全憑你們指示?!痹手兴剖切氖轮刂兀B插在土里的隨身哨棒都忘記,便已疾速返回屋內(nèi)。
“允中,還有什么事?你不許瞞我?!卑哺杼嶂诎舾谒砗?,半閉房門。
“出血熱傳播速度極快,從這陣勢看,可能染病之人已經(jīng)甚多,不僅五叔一個?!卑哺鑿奈匆娺^雖然年輕卻一向沉穩(wěn)老成的允中,抱著頭蜷坐在地上,神色惶恐無助到如此地步,“我的藥不夠多,倉里的糧不夠多,夫人,我們撐不下去的……”
“這個你別擔心,我來想辦法?!卑哺鑿娦χ鴱牡厣侠鹞也徽竦男』?,“只要我們還有一片藥,便能施救,沒有藥,我們還有針,還有你這個神醫(yī)。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nèi),能救一個便是一條性命,殫精竭慮、無愧于心就好,不是么?”
“夫人,您說的真好?!痹手泻眍^微顫。
“傻孩子,這是你曾經(jīng)說的?!卑哺栉孀爨托?。
“您和公子也快些搬到旁墅去罷,這里太兇險,我必須確保你們的安全?!?p> “我們不會走,”柴榮推門而入,從身后擁攬住安歌柔肩,“這里既然是我們的家,就絕不會將它拱手相讓,我和安歌都不屑在危難之中獨善其身,我們會一同守護好它。”
這邊允中正在積極配藥,安歌一眾人已經(jīng)將男女患病及未明顯發(fā)病者分在四個房間,一一隔除開來。大雨過后的片刻安歇,溫熱濕氣卷土重來,因心中一直被食糧藥材短缺的疙瘩所系,更教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密密的安歌,汗涔貼衣、煩懣難耐。
“咕咕咕……咕咕咕……”
只覺兩道白光掠過,恍惚有兩只飛鴿撲棱著翅膀落到房前,見她步步臨近,也不怕人,竟直接飛落到她的懷里。
安歌定睛一看,笑聲剎那間直逼天際,她懷抱著兩只鴿子沖到柴榮身前,喜笑顏開地剛要發(fā)聲,忽然想到些什么,只得收住笑顏,裝作若無其事,回身朝允中那邊狂奔而去。
“允中,我們有救了!”
允中連連擺手,“夫人,現(xiàn)在不能吃鴿子,你不知道它們帶了多少臟東西?!?p> “誰讓你吃了?這是信鴿!”安歌顯得極為開心,方才的郁結(jié)一掃而空,“這鴿子是我在汴梁的小妹所養(yǎng),她知道兗州出了事,才用這信鴿與我聯(lián)絡(luò)的?!?p> “如此這般,我們的食材和藥材便有靠了!”允中一瞬間精神煥發(fā),對著安歌和信鴿一陣拱手作揖、好言說盡,“夫人家的姊妹真真都是女中豪杰!”
安歌高揚著頭顱,顯然十分受用,“快別耽擱了,把你所需的藥材都寫好,一會兒就讓這兩個小家伙將我們的求救信送過去?!?p> “吾妹親啟,兗州洪災(zāi)愈演愈烈,吾丘居所疫病蔓延,糧米藥材皆已用罄,十萬火急,另附柴榮告蘭氏書一箋,轉(zhuǎn)送子期收處。翹首盼復(fù)?!?p> 香墨書罷,柴榮不經(jīng)言語便心有靈犀地遞上他的呈表,加上允中的一紙藥方,塞入木筒,牢牢別在兩只信鴿細爪之上,跳步揮送,它們便迎著驟雨、帶著盼念、逆著湍河,活力翻飛,昂首向西。
“估計不出三日,糧和藥便都會來?!卑哺柽稣Z,朝自己打氣。
誰成想,一日尚未捱過,丘上處境便已漸寸步難行。除去舒五叔以外,五嬸、六叔、四堂兄,連帶著離青身上都落了瘆人的瑰樣紅疹,像是因五臟出血,隨著發(fā)力猛咳由內(nèi)至外緩緩滲透到皮膚末端,流血不止,花樣也隨之緩緩蓬大。
允中憑著對醫(yī)書的記憶,輾轉(zhuǎn)病人左右,翻搗著材料有限的藥箱,不分晝夜、廢寢忘食,蘇麻好心為他一遍又一遍地熱著旁墅送來的飯食,他也不喝,最后只得被其他人瓜分了去。
第二日,女眷中的部分人也因舒家五嬸的緣故,陸續(xù)發(fā)了病,不僅高熱昏睡不止,尿滯不出,腿腳連帶著泛起了水腫。允中見狀,又掂量著新的配制藥方。剩余三人也因日夜周旋侍弄,加上淺眠少歇、米水少進,已近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邊緣。
“少夫人!”
仿若聽到宗訓(xùn)稚子軟糯的拍門聲,興奮的安歌強撐著身體挪步到院門之前。
“娘......”
肉嘟嘟的小手似是迫不及待地從門縫伸進來,安歌急忙喚次翼退后,“別靠前,危險!”
宗訓(xùn)見許久未見的母親冷冰冰地轟自己離開,委屈地小嘴撇成八字,伏在次翼肩膀上已是淚涕口水亂流一氣。
“娘也想寶寶,娘也想抱抱宗訓(xùn)……”安歌連日來強撐的疲憊傷感一擁而上,就在情緒一觸即發(fā)的頂點,深深貼入那個熟悉得令自己無上心安又心動的寬厚胸膛。
柴榮從背后緊箍住她輕微搖晃的上身,像是平日寵溺教輔小兒一般,對著門外溫語輕言,“宗訓(xùn),你要幫爹娘看著,河對岸是不是有東西送來,是不是有人過來。如果有,就來叫爹娘,爹娘很快便能出去抱宗訓(xùn),和宗訓(xùn)玩兒,好不好?”
宗訓(xùn)瞪著淚眼婆娑的雙眼,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公子夫人,你們放心,夏虞侯和張瓊做了個木筏,打算到對岸去找?!贝我眄槃莅矒?,“你們千萬要保護好自己,小少爺有我,你們不用擔心?!?p> 安歌張了張嘴,依著汗氣之下依稀可嗅的蜜蠟含香避風(fēng)港,強翻著眼皮,望了望昏暗黃天和蘊藉凈顏,已說不出話來,眼前一黑,便萬般皆不知曉。
朦朧之中,好像糧米和藥材都已經(jīng)到了,五叔、離青也都一一轉(zhuǎn)好,子期和騅兒竟也一同趕來,似乎還有一團濃烈的火焰,青煙直沖云霄,籠罩在丘上,包圍了興隆塔,火星四濺,焦骨肉祭。
安歌心底泛起言說不明的大慟,驚醒坐起,卻只聞發(fā)梢清香,只見通體干凈未染,尋不到半絲火燎煙熏的痕跡。
正覺奇怪,便聽東屋掀起一陣哭腔騷動。
她裹上柴榮為她換洗干凈的防護頭巾與外衣奪門而去,守在門口的允中示意她莫要靠前。
“是誰?”
“離青……可能快不行了?!?p> “怎么會?他這樣年輕!”
室內(nèi)風(fēng)燭已殘,檀香螺斷。
離青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屋頂,只見出氣,不見進氣,“爺爺……孫兒不孝……有些話,我必須要說……”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傾訴著憋悶已久的無限委屈和屈辱,“蘭藉教寺中混人侮辱于我,借此事逼我制作假幣……我想一死了之,他卻說,若我死去,他便要殺光全村的人,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舒族長替他擦著淚,抱著孫兒骨瘦如柴的身體哀慟欲絕,“是我害了你,把你羊入虎口。是我誤信了賊人的花言巧語,讓全族的人一起遭難?!彼沸仡D足,直接扯掉掩面白帕,“老天爺,是我犯了錯,求求你帶走我,不要帶走我的孫兒,他才十六歲!才十六歲??!”
“爺爺……”蘇麻扶著老人的身體,雖也泣不成聲,卻出離冷靜擔當,“王先生說離青此番雖然兇險,如果他意志堅定,伴著加量的草藥,若能挨過今晚,便是可以挺過這一關(guān)的,爺爺?!?p> 柴榮連忙幫舒族長重新系好口帕,似是威嚇,實則勉勵,“離青,你那日曾答應(yīng)我,日后會幫我造一類前所未有、登峰造極的新瓷,以謝我救你全族之恩。如今,你欠我誓言尚未踐諾,若敢就這般走開,我便拿你全族老少是問!你聽清楚沒有?”
“公子……謝謝你,”離青握緊生瘡的拳頭,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我欠你人證、欠你新瓷……欠你太多,我不敢死?!?p> 只見聲音愈發(fā)微弱,舒族長以為他就此去了,霎時間幾近暈厥,允中趕忙上前查看,仍見幽薄鼻息,“蘇麻,快拿藥來,加劑量給他服用?!?p> 疲累至極的柴榮邁著軟綿綿的步伐扶著門框回屋,正好對上安歌飽藏思語的褐眸,她站在布滿熱氣的浴桶身旁,薄衣松垮地套在身上,原本圓潤雙頰也較平日露出些許凹陷,“你累了,我侍候你洗洗?!?p> “你終于肯對我講話了,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再理我?!?p> “你若不洗,我出去了?!卑哺璋翚鉀_沖便要溜走,柴榮卻直晃晃地溜倒在她眼前,嚇得她臉色煞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想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覺?!?p> “我?guī)湍?。”安歌連忙幫他褪去防護外衣,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褻衣之下呈現(xiàn)出和重癥者一樣的花樣斑紋。
“怎么,你到現(xiàn)在還怕看我身體?”柴榮死死盯著安歌。
安歌無心與他玩笑,只得鼓足勇氣,慢慢拉開他的內(nèi)衣,從前到后,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查看個遍,這才將擔驚受怕吞咽到肚子里。
“幾日未見,你還想念么?”柴榮挽起她多日泡在汗水里已然發(fā)白的素手,順著自己棱角分明的胸肌撫摸下去,安歌這才知道被他的詭計作弄蠱惑,雙手直接拍向他愈見茂密的唇須,肆意揉搓。
木桶熱氣盤旋,茱萸芬香彌漫。
柴榮赤身坐在桶中,享受著安歌幫他搓背揉肩,寸目不離得看著她仔細擦拭手臂,安歇舒寧,逍遙如風(fēng),“我喜歡你跟我吵架的樣子?!?p> 安歌不可置信地將浴巾丟到水里,“柴榮,你瘋了!”
“跟我吵架的時候,我便更能讀懂你一分,也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對,哪里離你的要求還差一些?!?p> “唔,覺悟到是高了不少?!卑哺钃P起秀眉,暗自偷笑,“既如此,我以后每日都與你吵!”
“好!”柴榮粗壯修長的手臂撈出浴巾,遞向上方,一本正經(jīng)地霸道胡說,“每日與我吵,每日侍候我洗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