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我娘允準,入宮來看你,你卻非要帶我去找她。”騅兒鼓著嘴,被安歌不情不愿地拉扯著,走在被高聳宮墻包圍的甬道之上。
“郡主小姐,這些時日看你較之前的言行舉動著實長進了不少,怎得今日竟?jié)M嘴的‘你我她’起來?!卑哺璋欀紵o奈地對著眼前這位口舌已隨眉眼漸開的少女,一通警示告誡,“她是這后宮中位份最高的妃嬪,無論過往怎樣,她如今都是這個皇宮里的主子娘娘,你要懂得分寸?!?p> “我懂,我懂。”騅兒敷衍答復(fù)之間,已是掩著手帕調(diào)笑不已,“姐姐如今言語間嘮嘮叨叨的模樣,果然像極了一位娘親?!?p> 露濕晴花宮殿香,日懸風(fēng)吹在昭陽。
邁入偌大的昭陽宮門,安歌方知圣上對待這位小其三十歲的董昭媛是何等的寵愛有加,這個前朝隱帝最寵愛的耿夫人所居宮邸,如今所望之處皆保留了過往的富麗堂皇,所踏之處皆清晰如鏡般反射著頭頂?shù)那缈杖f里,漢武帝曾經(jīng)對阿嬌承諾“金屋相貯”的無所不用其極,與眼前相較,仍顯未及,難怪騅兒也連連用剛剛學(xué)過的“花枝裊娜,紫云夢華”云云慨嘆。
宮女見安歌一行徑直朝主宮門廊走近,只得略顯尷尬地開口阻攔,“護國夫人,昭媛所居側(cè)殿,不在這里?!?p> 與主殿相較一天一地的側(cè)殿,想必在前朝,應(yīng)是地位低下的宮嬙所居。
安歌方一跨過低矮門檻,便見一位清減模樣的小小宮婦恭敬地立于方案之旁。
“臣妾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郭榮之婦,攜希安郡主及兒郭宗訓(xùn),拜見昭媛娘娘!”
“夫人及郡主不必多禮,”董昭媛連忙上前制止叩禮,“我承受不起,還請快快起身上座?!?p> 安歌這才第一次見到子期口中那位來自民間孤苦伶仃的董氏少女,此刻正裝在一套與之氣質(zhì)不甚相符的金縷玉衣里,衣飾雖然量身定制,卻依舊換不去她無法抹掉的畏縮膽怯,從而成了滿宮上下、甚至是騅兒等族親在背后偷偷議論的“可笑滑稽”。
再看這方側(cè)殿,被高聳正殿幾乎遮擋住全部陽光,梁柱之上早已一片斑駁褪色,與次翼曾經(jīng)在兗城短暫居住故知丘的內(nèi)室相較都差距甚遠。
安歌不禁細細打量起眼前忐忑地咬著唇、儼然至今仍不懂得如何做一名真正主子娘娘的女子,細葉眉梢彎吊,秀鼻櫻口盤鑲,瘦小的頭顱之上頂著一個夸張的假髻,面龐倒也算秀氣端正,只是手足無措的樣子,似乎在全身各處都寫著“瘦小羸弱,任人可欺”。
如此這般,安歌只得率先打破屋內(nèi)的鴉雀無聲,“昭媛娘娘,昨日夫君和我剛剛回宮,今日一早便來向娘娘問安?!?p> “昨夜陛下告訴過我,您今日必將來訪,所以一大早,我便將一切收拾準備妥帖,靜待夫人前來?!?p> “這屋里陽光不射,久居不宜,娘娘為何不住到昭陽殿正宮去?”
“我住小屋子住慣了,住不了大房子,一個人總是害怕。有時候皇上愿意過去,我便隨皇上一同在正殿一宿?!倍瞎ЧЬ淳吹鼗貜?fù)著安歌的疑惑,“白天,我便回到這里,踏實自在?!?p> 見那畔騅兒已是無聊地砸著嘴,左顧右盼起來,董昭媛連忙喚人端了盤新鮮的果子來。
騅兒彎著不屑的嘴角拍了拍鼓鼓的胃口,婉言謝絕,“不用了,我早晨做功課時,子期哥哥已經(jīng)給我吃了許多糕點果子?!?p> 安歌怕冷落了昭媛的一片好意,便掰開一片橙橘放到宗訓(xùn)手里,讓他自在吮吸,見他吃得歡,便逗他抱著小手敬謝娘娘,“宗訓(xùn),今早娘教過你的,說‘謝娘娘’?!?p> 宗訓(xùn)倒也不認生,露著幾顆漸漸吐露嫩芽的牙花,奶聲奶氣的對著董昭媛叫了一聲,“娘……”
騅兒趕忙蹲上前來,頗為無奈,“不是娘,是娘娘……”
董昭媛似是有所觸動,終于鼓起勇氣走到近處,彎下腰,輕輕摸著宗訓(xùn)滿頭濃密的黑發(fā),眼中泛著從未有過的動容與光彩。
在大家翹首以盼之下,宗訓(xùn)嘻嘻笑著,左瞧瞧娘親,又瞧瞧天地,吞了下口水,在一旁大人們的慫恿之下,興奮地扯著嗓子高呼,“娘……”
騅兒無能為力地用巾絹擦了擦他口周的涎滴,寵溺地戳著他的小鼻子,“真是一枚小笨蛋?!?p> 安歌又偷偷望了一眼董昭媛,她儼然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個孩子對著她喚“娘”,頭腦瞬時被憐愛沖得七零八落,她忙不迭地讓侍女拿來各種吃食,騅兒卻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對著侍女呼來喚去,“這個不能吃……這個會卡住的……這個吃了會咳嗽,不行不行,這個太硬……”
到頭來,董昭媛只得尷尬地從旁坐著,不敢再隨意插手,只是遠遠地看著,被宗訓(xùn)的調(diào)皮喜樂,少有地撩撥起叩動的心扉。
“哎呀,小小的嬰兒,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我恨不得教你拳腳功夫,教你讀書習(xí)畫?!彬K兒將柔軟的宗訓(xùn)抱在身前,逗弄搖晃,“秋天到了,子期哥哥說了,等銀杏樹的葉子變黃,便會帶我去觀秋景狩獵,宗訓(xùn)也跟著姨母一同去罷,姨母和子期哥哥打好野兔子給你吃。”
董昭媛討好一般地問道,“郡主口中的‘子期哥哥’,想必是位與你極為般配的少年吧?”
此問似是正中騅兒下懷,“昭媛,子期哥哥您也認得的,他便是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將軍,他這個別名,只有與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p> 笑容還僵硬地掛在她的嘴角,那副失意的神情落在安歌眼底,她便得知,董氏如今依然還在深深惦念著他。
“都指揮使的傷恢復(fù)幾何了?”董昭媛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多謝娘娘記掛,他肩上的傷在雨天還是不免會酸痛,我每次幫他揉捏,他都會覺好了許多,如今已是大安了,他總夸贊我的手藝呢?!?p> 安歌知道此般針鋒對麥芒,一方明目張膽地耀武揚威,會給另一方帶來怎樣心如刀絞的痛傷。她知道面對尾槿,自己絕不會傷害對方,卻不知,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卻身為圣上枕畔之人的一宮之主,若是生了嫉妒的心思,是否會做出怎樣偏激的癲狂,念及此,她趕忙以宗訓(xùn)瞌睡為由,一并帶著騅兒告退。
自然,她與騅兒關(guān)于善待董氏的問題,一出口便是話不投機,騅兒的脾氣如今已隨郡主身份同時晉升,驕躁著嘲諷安歌逢迎宮妃、阿諛奉承,而致自己于不顧,已是氣沖沖地甩著及腰的發(fā)辮,奔出宮去。
“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幾花開。”
安歌看著遠翔的人字飛雁,方才有功夫得片刻喘息。
自郭榮東去治洪已有半月,隨他走后,郭威見安歌每日懨懨無神,便交辦給她宮中諸事操辦,原本這些事該是后宮主位來擔,但董昭媛畢竟年少歷淺、不堪重任,有安歌在,這從前清凈至極的大周后宮方才端詳出幾分熱火朝天的景致來。
今日是九月初九,安歌一早便等在滋德殿外,待圣上散了早朝,以請陛下蒞臨萬歲山,同眾多族貴親眷一同登高處,觀青菊、佩茱萸,誰知朝后,王峻單獨留了下來,這一談不要緊,已是足足一個時辰有余。
“秀峰,你這幾日一直稱病不朝,可全是因為朕晉了榮兒的緣故?”郭威耐住性子,對著眼前這位追隨自己十數(shù)年、卻任性不已的異姓兄弟,依舊如常噓寒問暖。
“圣上偏心子侄,我等已經(jīng)年老,在圣上眼中和廢人沒什么兩樣?!惫c王峻鄭重相對,一高一矮地迎面端坐,“以致如今我請示什么,圣上都不會答應(yīng)?!?p> “遼國水患成災(zāi),多有難民逃到河北,約莫有十幾萬人之多,多半應(yīng)是當初被擄掠而去的漢人,如今回來,各州縣必須妥帖安置,以穩(wěn)邊境臣民之心。朕看你最近心神不好,不宜過度勞累,便喚了重進去做,他和榮兒年輕,既能多加歷練,又能幫著咱們分擔勞苦,你怎得還要生出些許埋怨來?”
“容臣再說一遍,圣上仿佛沒有聽清楚,”王峻不依不饒,晃著頭直面敘言,辭語尖刻,絲毫不顧及郭威顏面,“從兗城平息慕容彥超開始,圣上重封子侄家眷,各種高官重職加身,知道的,說圣上提攜后輩,不知道的,以為圣上要一早將我們這些老臣鏟除罷了!”
“秀峰,你與朕共事多年,可知朕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p> “可是,我所求之事,陛下一件都沒有答應(yīng)。這便應(yīng)了那句話,‘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說得便是圣上與我了?!?p> 郭威見他愈發(fā)放肆,面色終于陰沉下來,“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州自符彥卿將軍調(diào)任魯東以來,一直空任,邊境如今雖較之前多有平穩(wěn),但還需要有深沉資歷之人肩負才是。如今樞密使之職,臣弟已勝任無虞,除此之外,尚有精力處理其他事宜,臣弟愿意為陛下分憂,以定邊境內(nèi)外躁動之心,卻被陛下認為欲壑難填、不予答應(yīng),還不如放臣弟歸鄉(xiāng)牧田?!?p> 平盧軍節(jié)度使一職,郭威本就屬意郭榮此次治洪歸來之后加封,誰知竟教眼前這人捷足先登,他深知自己近半年來一眾動搖軍中老臣地位的舉動,已令他們暗中施以怨懟,今日這個稱病,明日那個辭職,后日那個要官,歸根結(jié)底都是要給自己施加壓力。
王峻敢在主上面前大膽妄為,就是仗著這些人和他們手中各處集結(jié)的兵力,隨著隱衛(wèi)所報,如今內(nèi)外情勢未穩(wěn)、各處多有災(zāi)殃人禍,確未到觸動這些人利益的時候,所以即使萬般憤慨難耐,也只得屈就隱忍,別無二法。
“好,朕便封你為平盧軍節(jié)度使,掌管青州事宜。只是如今馬上便要入冬,你身子未愈,還是先在汴梁替老哥解解難,等明年開春,再北上青州也是不遲?!?p> “多謝圣上恩典!”如此一來,王峻更是得意,“李榖如今體弱多病,已有半年未曾履職,宰相之位虛占空懸,于朝政不善。臣弟見端明殿學(xué)士顏衎、樞密直學(xué)士陳觀二人,胸襟闊朗,才情志高,與范質(zhì)之流有過之無不及,是為宰相人選。”
郭威見他愈發(fā)疏狂嬌縱,不僅為自己明目圖謀,還帶著一眾勢力指點前朝,念及過往恩情,再和善的脾氣也忍耐到了極點,“宰相一職舉足輕重,無論任命還是罷免,都需由朕慎重考量,再行裁決。”
王峻還想辯解,便聽安歌隔門高聲請示,“朝政雖重,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天色已近晌午,是時去萬歲山與親族一同踏秋用膳了!”
郭威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今日是重陽佳節(jié),之后,我們再將此事共同商議,你也快去同家人登高團聚去罷?!?p> “臣弟認為,陛下不該將家事置于國事之上,更不該較女輩之流隨意進出前朝?!蓖蹙灰啦火垼胍璐似鯔C,趁勢打壓符家。
郭威此番徹底少見地在老臣面前動了怒,“行了,秀峰!若沒有符氏,連你是否能逃脫隱帝之手,活著站在這里也未可知。朕乏了,你速速退下罷!”
天苑御秋,東籬攜酒。
碧野逐青,山花向陽。
城郊不遠的萬歲山,已是一片秋盛之景,層林盡染,丹黃交織,較春日滿眼映入的嫩綠更多出秋色獨有的數(shù)不盡的層次來。
眾多親眷早已集聚,正翹首以盼圣上步輦紛來。
知曉郭威方才被政事紛擾,安歌為宗訓(xùn)一雙小耳之上各自插朵精致小巧的浮葉紫菊,彎笑著雙眼,抱起他湊上前去,“戴著小紫菊的宗訓(xùn)給陛下請安,恭祝陛下及大周華堂久久、蘭桂齊芳,朝朝暮暮人團聚,歲歲年年柿柿紅?!?p> 宗訓(xùn)踩在皇祖父的雙腿之上,小人精一般拱著蓮藕狀的肉手,笑顏灼灼,像極了拓板年畫中那些圓頭厚耳、福氣漂亮的童子童女。
郭威摟著自己膝下唯一的小孫孫,喜笑顏開,一掃滋德殿的憤懣不豫。
安歌欣慰之余,無意間對上旁側(cè)騅兒做錯事般不安的眼神,卻也不愿理會。
隨著午時鐘聲從山腳的闞龍寺響起,皇族家宴終在這汴梁城最高處,端正伊始。
“自除夕一聚,如今已過半年,平日朕與昭媛多有忙碌,而你們各自家中也是瑣事繁多,故朕也不曾多設(shè)團圓家宴。不過,朕如今也愿意看著你們聚在自己眼前,聽著子侄兒女說說笑笑,看著嬰孩小兒膝下環(huán)繞,更讓朕生出許多許久未曾有過的闔家歡喜來?!惫酥票K朝端坐臺下東側(cè)的安歌鄭重示意,“這便要感謝護國夫人,幫著朕操持這家族后宮的事,朕敬你一杯!你們大伙也應(yīng)敬她和未能到場的榮兒一杯!”
眾人齊齊端杯起身,“敬謝陛下!敬謝殿下!敬謝護國夫人!”
郭威看著順從的董氏也一同隨小輩們站起,便忙命人將她的食案挪至到自己身旁,“昭媛,昨夜看你睡不安穩(wěn),朕已教侍女多采些茱萸給你佩戴,有凝神靜氣之效。”他將自己面前的血燕端置過去,“知道看你愛吃這個,朕一直給你留著,多補一補,身體才能更加康健?!?p> 董昭媛對著圣上既感恩又略顯羞澀地笑了笑,小口小口地舀起半勺細細品啄,仍顯得十分拘謹端束。
“聽說你馬上要去河北,”安歌與李重進的案桌緊挨圣上高臺,倆人自回宮之后皆是忙碌各種事端,也是有一周未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與分享,“那邊的事,你可有把握?”
“邊界的事,錯一分也是不成的,其實,這樣安定民心之事,你和表哥才更為得心應(yīng)手?!敝剡M側(cè)眼端視著安歌,頓時少了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的滴水不漏,倒多了許多掩飾不住的隨心所欲起來。
“你這樣隨意,對著我便罷了,別再胡亂教給騅兒,這孩子正在長成,現(xiàn)在愈發(fā)放肆、難以管教了?!?p> 重進端著酒杯與她一碰,仰頭吞下,也是無奈,“她自從惹惱了你,每天悶悶不樂、食欲寡歡,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p> “在你娶了她進門之前,最好勸她懂得分寸,別在我面前耍什么郡主脾氣,我不像你,惹了是非道理一次,別怪我不念舊情,翻臉不認。皇家境遇既顯赫也險峻,走錯一步路,我們可以保她一次,但保不住她一輩子?!?p> “她知道錯了,我替她給你陪不是,護國夫人!”重進滿臉嬉笑地為安歌添了酒,又夾給她愛吃的糯米紅藕糕,以示賠罪,但嘴里卻撒了歡一樣插科打諢,“可憐的宗訓(xùn),有你倆這樣的父母,估計現(xiàn)在是他這輩子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嘍!”
安歌揚著嘴,似怒實笑地嗔語,“呦呵,我這暴脾氣……”
“你倆倒是聊得歡,講了什么笑話笑成這樣,也說與我們聽聽?!惫娝较掳哺枧c重進相談甚歡,便好奇地排問。
“沒什么,重進表弟左不過是笑我,管孩子管得嚴罷了?!卑哺钃P著直上云鬢的英眉,抬眼端望今日坐在張永德夫婦身旁、異常乖順的騅兒。
“說起重進,朕正好還有一事?!惫葠鄣乜粗鴰啄陙硪恢弊笥也浑x陪伴自己的外甥,相較于早年長進懂事不少,讓自己很是欣慰,“你是朕唯一的外甥,你母親雖然去了,朕就必須幫她看管好你的事。馮道孫女與他一脈相承,更是遠近聞名的文采蔚然、相貌頗佳的神女一枚,重進的年紀不小了,朕不能再放任你孑然一身了!”
只見騅兒“騰”地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慌忙地搖頭亂語,“不行,不行!”
張永德見狀,驚嚇得什么都顧不上,親自上手捂住她的嘴,左思右想地幫其辯解,“陛下恕罪,這孩子剛才非要纏著我給她嘗酒,小婿想著重陽日菊花酒或是無妨,便讓她喝了幾口,誰知便這么不勝酒力,還容小婿與公主帶她到旁邊醒醒酒。”
話音未落,突然聽聞位上傳來連連嘔吐,董昭媛抖著蜷縮一團的身體,用絹帕掩著面,地上業(yè)已多見狼藉,郭威也不嫌棄,見她吐得幾近暈厥,連忙起身上前將她扶穩(wěn)。
安歌隨太醫(yī)到后帳為董昭媛醫(yī)治之時,給重進留下一瞬擔憂的對望。
“這是怎么了,本來好好的,一提起重進的婚事,便生出這樣的事端?!惫]目,單手倚在方枕之上,輕錘額頭,言語平和,卻又似有所指。
“既然如此,重進不敢欺瞞圣上,只得全盤托出了。”重進跪倒在地,惹得張永德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他與騅兒的這等皇家甥舅之間的“亂倫”秘事惹惱圣言,將他家也一并牽連進去。
“你說罷?!惫林槪却f出自己早已洞察的答案。
“陛下,重進此生最愛的只有一人?!?p> 此話一出,驚愕滿堂。
“重進確是斷袖,不喜女色。此事護國夫人知,從小陪伴護國夫人的希安郡主也知。甥兒著實不愿耽擱其他女子,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不愿相瞞,也瞞不住了?!?p> 躲在屏風(fēng)之后偷聽的安歌也是驚詫不已,何曾相信他竟敢在陛下面前說出此等胡言亂語。
正好,太醫(yī)此時已是一路小跑返回圣位之前,笑吟吟地伏地相告,“恭喜陛下,董昭媛已有兩個月身孕了?!?p> 多重驚訝一并襲來,在坐的各人連帶郭威,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反倒是灑脫無忌的重進最先叩拜表率,“恭賀陛下,恭賀董昭媛!”才帶著平日里視董昭媛如空氣的其他親貴,此起彼伏地連連祝禱。
“甚好甚好!快挪董昭媛回去?!惫d高采烈地站起身來,似是想到何事,又壓抑住心頭的大喜過望,“重進的婚事日后再議,河北事多,你快些啟程罷?!?p> 待眾人多有散去,安歌幫重進拾起地上的玉冠,陪他一同坐在地上。
“你可知,‘斷袖’二字既出,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從權(quán)位到女子,我從未想過與陛下爭,與你夫君爭,如今說出這話,大家便都安心了?!?p> “子期,你不必這般,把自己逼上絕路?!?p> “我不把自己逼到絕路,陛下也會把我逼上絕路,騅兒更會把她自己逼上絕路。你說得對,她還年輕,我若不退,以她的性子,遲早會毀了自己?!?p> 安歌心中難受,持纖纖細指將刻著高山流水的玉冠重新扣回他微帶芬香的發(fā)間,“記得第一次見你,也是這樣的瀑發(fā)美面,我不曾知曉,原來這人與我竟是知音之遇。這輩子,歸根結(jié)底,終究還是我欠于你和崇訓(xùn)的。”
“安歌,你我之間,不必說這樣的話?!弊悠趥?cè)頭,與安歌深眸對望,“騅兒可憐,但直爽有慧,不是故意驕縱之人。我離開她身邊,愿你對她多加勸誡,哪怕就看在她想起用信鴿與你傳遞音訊的份上,看在贈予你和郭榮彤管草手環(huán)的份上。手環(huán)常有,而姐妹之情不常有,她一直很尊敬你?!?p> “既是你托付,我不會推諉?!卑哺柰蝗卉浵铝诵哪c,“北方苦寒,又快入冬,不要竟是追求鮮亮好看,多裹些棉衣、蓄些胡須保暖才是真?!?p> “嗯,如果可能,我會轉(zhuǎn)到欒城看看,去探尋你二哥的消息?!?p> “你這個人,真是討人嫌!”安歌抹著眼淚,猛地伸手抻住他的烏蓬秀發(fā),疼得他嗷嗷直叫,“平日里與我斗嘴就罷了,走就走吧,現(xiàn)在又喜歡惹人家哭,真是可惡!”
一個鬧,一個笑,你是兄長,也是同道。
一個行,一個駐,你是光源,也是守護。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宮漏永,夢君恩。臥思陳事暗銷魂。
羅衣濕,紅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閽。繞亭芳草綠,倚長門。
萬般惆悵向誰論?凝情立,宮殿欲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