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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六十九章 飛遐

符生一夢 迦藍颯 6395 2022-12-04 22:02:49

  百戰(zhàn)功成翻愛靜,侯門漸欲似仙家。

  墻頭雨細垂纖草,水面風回聚落花。

  自安歌生辰之日伊始,汴梁城一帶大雨滂沱,晝夜不息,已近四日,隨著夜半震庭驚雷一道傳來的,還有郭威摔到在地、重陷昏厥的消息。

  “陛下夜里醒來時說,雨聲清脆,甚是好聽,便讓我扶他到廊下看天望雨?!钡洛诼動嵹s來的安歌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忽然,他就直直栽了下去……”

  安歌與守在一旁的李重進隱憂相望,只因他們都記得那句錦囊中的話——“此法獨不可見大水,大水沖而勢破”,高僧玄醫(yī)可治得病,卻擋不住命數(shù)天定。

  安歌謹慎至極,當即一面命韓通出城召回外地督巡的郭榮,一面命夏虞侯前往青州知悉父親,以防范不測之事迸起。只因此刻皇帝垂危,太子尚未坐鎮(zhèn)宮中,萬事極易生變。

  好在重進帶著對他雖然心存芥蒂卻始終為皇親陣營的張永德,一個外城、一個內(nèi)城,沒日沒夜地加緊布防守衛(wèi),遙控京中輿論,將皇帝病重的消息成功封鎖在宮闈高墻之內(nèi),眾多外臣都根本無從知曉毫厘。

  自王殷僭越一事起,安歌便有心除去梁鞏等陛下貼身近侍之職,此番風雨欲來,她迅疾命人將其軟禁,置于宮中僻所,對外宣稱梁鞏久病不愈,又將繼恩等一眾新人扶持以代,才徹底拔除了內(nèi)侍與前朝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好在外臣雖然疑竇叢生,但早已在皇帝清醒之初的一整套雷霆人事整治之下,削去眾多高位,翦去繁茂羽翼。

  宮門如密,盾如長城,防人之口,勝于防川,經(jīng)過此番安排,甚或連一只鴉雀都莫想自由出入。

  郭榮尚未回京前,安歌只得日夜武裝堅守在皇帝寢宮垂拱殿之內(nèi)。這日,不知是著涼還是奶娘侍奉有差,忽然傳來宗訓高燒不止的消息。

  “次翼,皇上這里我不能離開。你快回西宮,照看宗訓!”除去郭榮,此刻她最惦念的便是獨留后宮的孩子,安歌強撐著精神,努力理清頭緒,“宗訓的病來得太過湊巧,實在不知究竟真著了涼,還是有人要蓄意謀害……你一定要寸步不離,每一份吃到嘴里、涂到肌膚、嗅到氣味的東西,絕不可掉以輕心!”

  安歌話音未落,次翼早已心急如焚地朝殿門奔去,“夫人,有我在,他們誰都欺負不了小少爺?!?p>  “等等!”安歌連忙上前止住她拉開門閂的手,“你今晚帶他到慈壽殿去住?!?p>  次翼雙眼瞪得滾圓,“慈壽殿?”

  “對,請李太后庇佑曾孫。前朝后宮,此時,沒有人會想到她?!?p>  “可是,萬一她要對小少爺不利……”

  “她不會。”提及李后,安歌不由得泛起酸楚愧疚,卻仍對她有著不可言喻的信任,“太后風燭宮中,孤老寂寞,當有孫輩膝下環(huán)繞,以享含飴弄孫之樂。你對她說,宗訓特地前來,為祖盡孝?!?p>  提心吊膽的夜里,安歌與三位太醫(yī)一同值守到寅時初刻,便已疲累到極限,剛要稍微端坐入夢,便聽一人狂拍殿門。

  只聞漆黑寬闊的寢宮外,傳來次翼一片哭天搶地的崩潰之音,“夫人!夫人啊……小少爺歿了!李太后把他勒死了!”

  “什么!”安歌腳下一軟,重重從高椅跌坐在地,萬物混沌之間,只覺一雙暗黃色戰(zhàn)靴疾速而至,將全身幾乎癱軟無力的自己快速扶起。

  “安歌,安歌!快醒醒!”

  聽見有人在耳畔不住呼喚,安歌這才睡眼迷蒙地重歸清醒,得見眼前之人,這才終于明白那日那句“眼前人為心上人”的踏實滿足,飛身撲入他的懷中,淚眼漣漣,“榮哥哥,宗訓出事了!他出事了!”

  “安歌,你夢魘了?!惫鶚s連連安撫地拍著她的纖背,又在她高系盤立的發(fā)線間奉上溫熱吻啄,助她快速恢復元神,“次翼今夜從未來過這里,宗訓也是好好的。”

  他摩挲著安歌的肩膀,心疼得望著她滿目憔悴,“如今我回來了,這里有我,便沒有誰能欺負你和孩子?!?p>  安歌還是不放心,連甲胄都趕不及換下,已匆忙趕到宮城東北角的慈壽門外。這里與內(nèi)殿外朝皆不接壤,在龐大的紫宸殿右配殿外側(cè),單獨辟出了一條修長且墻面立體高聳的甬道,將這方地塊徹底與外界永世隔絕。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漏半,安歌獨自舉盞燈籠,走在永巷中央,只覺一陣哀風似魂叫囂從耳旁掠過,燭火逆風而滅。

  好似這條永巷的盡頭,便是死亡的盡頭。

  當她忽然從漆黑的甬道現(xiàn)身慈壽門外時,足足嚇了兩個守門的侍衛(wèi)一跳。

  永巷之孤絕漆黑,足以吞噬覆滅一切生機的希望和光芒。

  安歌示意兩人莫要做聲,只是拉開院門縫隙一角,讓自己順利躋身。

  宮苑之內(nèi),每走一步,都會觸及枯葉清脆的折斷和樹枝無形的牽絆,加上石磚早已磨損,凹凸不平,令人跋涉難行。

  直至此刻,大殿之上突然油燈亮起,才令她終于相信,果真有人居住于此,竟還是位帝國名義上的太后至尊。

  “父皇狠么?”腦海中的詰問令安歌不禁打著寒顫,又只得自己說服自己,唐太宗可對唐高祖如此,唐肅宗可對唐玄宗如此,親生父子尚且如此,一位前朝太后仍可以太后身份,于此了卻殘生,或許已是一份優(yōu)待罷。

  孩子低啞的哭聲倏然傳出,在這安靜得幾乎聽得見塵埃落地的院落尤顯清晰,安歌昂首快步跑向高聳的石階旁,看到寬大疏落的木窗之上,一位肩披長發(fā)、佝僂著身子的老嫗,將孩子靠在肩頭,輕輕拍打著他的身背,另一位輪廓熟悉的年輕女子,悄悄上前為她增披一件外衣。

  待安歌再回過神來,孩童哭聲已低至不見,他的頭緊緊靠在老人側(cè)頰,習慣性地吮著拇指,安穩(wěn)睡去。

  老人稍斜過臉,讓孩子更加舒服地枕著自己,這才在重歸往昔安靜到?jīng)]有邊界的夜晚。感受著懷中身體不時的策動扭捏,沾染著他溫熱唇口不住流淌的涎水濕意。就這般,觸著生命的靈動,端坐至一個相同又與眾不同的月落天明。

  朝霞判騰,橘燭殘熱。

  慈壽門再一次徹底合攏的瞬間,安歌已將這幅畫面深深鐫刻在腦海。

  她會在宗訓長大后告訴他,曾經(jīng)有過一位在他記憶中未曾謀面的祖奶奶,徹夜未眠地抱著他,護他度過波瀾詭譎的天變風起,陪他挨過精神短淺的促疾難耐,對他露出人世末尾的超然寵愛。

  原來縱然敗身涂地,真正的王者君子,仍可永葆凌云軒昂,傲骨猶芳。

  如此兩月病勢反復,郭威日趨風痹疾重,時醒時睡,食飲甚難。

  郭榮與一眾親侍已悄悄將喜木備下,更擇選軍中親衛(wèi)加快吉地籌建步伐,雖是極盡其所能,以彰天下孝,只因亂世混戰(zhàn),財政捉襟,自責無法斥資為他準備一處能與其畢生功績相當?shù)男蹅サ哿辍?p>  安歌深知夫君執(zhí)念辛苦,又知重進、韓通、永德等人此時皆固守城內(nèi),無暇分身,便向郭榮自請親去嵩山督造帝陵進度,方令其苦悶懸心暫時消弭。

  臘月二十七日晌午,安歌正帶人翻炒硝石硫磺以熟土,便聽聞重進心腹重將韓通親自駕馬前來,原是皇上近日身體忽然轉(zhuǎn)好,昨日還與百官同見滋德殿,愈發(fā)覺得病情大好,便想趕在翌年末尾,前往南郊祭祀先祖先親,郭榮與重進規(guī)勸已久,但皆阻止不住他的執(zhí)拗意念,于是便連忙召集親族眾人,一并前往。

  待安歌歷時一日半,急匆匆趕到汴梁南郊,恰好趕上祭典開始,她雖與德妃一同站在女眷之首,卻找不到郭威的身影,直至郭榮、李重進、張永德、繼恩四人稍稍散開,才發(fā)覺眾人正小心翼翼圍著的圣上愈發(fā)瘦削駝背的身體,心中也更覺凄然恍意。

  平時以常服示人的郭威,此時少有地身披卷龍袞服,額帶十二冕旒袞冠,在左右侍從攙扶下一步步緩緩登上高臺,因禮數(shù)所限,郭榮只能在臺階之下凝著眉頭焦急注視,安歌看著父皇虛弱朦朧的背影,好似即刻便要與這寂冬里的蒙蒙霧氣融為一體、羽化登仙,她冥冥有感,如此執(zhí)意,如此鄭重,或許真的將是他最后一次敬謝天地了罷。

  淚水已趁低頭垂目之時悄然墜地,砸到泥土之上,形成一個個淺淺淚坑,卻砸不穿溢滿心胸筵席將散、骨肉分離的沉綿愁緒。

  “當啷!”郭威手中的酒斛突然掉落翻滾在地,人也低頭癱軟在祭臺之上,幸而有左右內(nèi)侍相架才穩(wěn)住形勢,更莫提下跪叩首之舉。

  郭榮連忙命人請君入后殿休憩,又以儲君之身,匆匆接替上君完成剩余祭禮,草草叩拜獻酒方才收尾完畢。

  如此反復施救整日整夜,郭威終于稍有好轉(zhuǎn),但仍未見清醒。

  適逢新年伊始,京中為給皇帝沖喜,各處皆是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又隔著墻根傳來遠處村中的爆竹連綿、鑼鼓喧天,從近親至遠親攜帶各自嬰孩稚子住在離宮配殿,守在御前不敢離去。

  安歌心思細密,命騅兒每日在清晨、傍晚兩個時段放飛麾下信鴿,她一面守在榻前,一面閉目傾聽著此時鈴歌飛旋,幻想著置身于若干年前那個晉中溫馨的郭府,可重新得見康健的伯父和圓滿無恙的畫面。

  “呵,你們都來了……”

  聽聞圣上忽然開口說話,安歌興奮地撲到床前連聲呼喚“父皇”,只見他睜著混沌發(fā)散的瞳孔,疑惑地發(fā)問,“是榮兒媳婦么?我聽到青哥、宜哥也在?!?p>  安歌微微一怔,擠出些許笑容安撫,“父皇,我是小昭華,您的媳婦,您的女兒……”

  “小昭華啊……”郭威稍顯清醒幾分,對著她所守方位,恍然咧了下唇角,抬起右手胡亂摸索,“要記得那日父親對你說的話,榮兒喜歡事事躬親,你要從旁多幫他、多提點他,我希望你們在上位仍能固守初心……但要知,他人之心變幻莫測,你們?nèi)f不能過于純善?!?p>  郭威冷若冰木的掌心與安歌的雙手緊緊握著,傳輸著此生積聚的心血和勇氣,在她手背上留下深紅的甲痕印記,“幫父親守好子民,守好天下,守好這個家!”

  “父皇,我會的?!卑哺柽B聲應和,潸然垂泣之間,郭榮已聞訊趕來,他掀開帷帳,心急火燎地進入內(nèi)室,“父皇!父皇您醒了?”

  “榮兒嗎?”郭威深淺呼吸幾次,遂稍稍側(cè)頭,“你去把重進、永德叫來……”

  內(nèi)室帷帳內(nèi)高足燭臺火苗攢動,從旁一置的博山爐醞釀著裊裊沉香,三人圍跪榻前,強屏抽噎,帳外高階將領赤手圍站兩排,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甚長,更倒影著低泣之音愈發(fā)高亢穿心。

  “聽聞這些時日,軍中有異動,還有嫌棄朕的賞賜比唐明宗稀薄的話!”郭威面色陰沉,想要將床頭的瓷碗推搡下地,卻撲了個偏角,繼恩對圣上之意心知肚明,眼疾手快地將它朝帷帳深處狠狠摔下去,著實將帳外兵將狠狠驚嚇一番。

  “朕自即位以來,粗茶淡飯,不喜金銀,都是以犒賞軍隊為念。國庫積蓄,四方進貢,除了撫恤軍隊之外,幾乎沒有盈余,沒想到你們還是如此欲壑難填!如今竟然縱容兇人血口噴人,不顧及朕勤儉治國,也不察覺國家貧瘠,更不反思自己有何功而受賞,只一味怨懟于朕。想想死去的同僚和百姓,你們還能如此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嗎?”呵斥話語連密崩下,郭威已是高咳不止,“你們……你們別以為朕病在深宮,想造反的,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眾人皆惶恐,叩首謝罪,又忙將散播謠言惑亂軍心的十數(shù)罪魁斬首屠戮,這才止住郭威竭盡全力的暴怒無休。

  郭威歇息許久,直到眾將退出殿外,才緩緩開口,“榮兒,以后你要懂得恩威并施……這些人不好教養(yǎng),要讓他們知道錯誤的代價是他們的性命。該殺的時候要殺,該狠的時候要狠!”郭威忽然坐起身,瞪著通紅又無法聚焦的眼神,使勁錘著,震得木榻吱吱發(fā)響,“李重進,張永德,你們跪下!”

  本已跪著的重進與永德泛起一陣涼意,急忙伏地不起。

  “不是給朕!”郭威露出狠厲之色,端肅至極,“你們給郭榮跪下!”

  繼恩將郭榮攙扶起身,二人遂匍匐其腳下,正視拜禮。

  “你們跟著朕念。我李重進、張永德,發(fā)誓畢生效忠郭榮,若有貳心,當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重進與永德雙手指天,鄭重起誓,郭榮已是感動不已,連忙扶起表弟與妹夫,三人六拳緊緊相握,“父皇,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您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p>  “好!好!”郭威一直屏住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懈開來,他暢快地不住微笑,終因體力不支重新平躺下去,“還有一事……你們一定要遵循朕的意思?!?p>  繼恩拿著皇帝早先備好的圣旨代為通傳,“昔吾西征,見唐十八陵無不被盜,原因無他,只是其中珍寶滔天。朕死后,必以紙衣瓦棺殮葬,墓穴毋用石器,瓦甓即可,亦禁興師動眾,禁地宮及石像生招人耳目也。葬后,招募三十戶守墓足矣,務必免其徭役賦稅。”

  郭威眼中浮蕩著掛礙了去后的徹然通透,“你們幫朕在墓碑上刻上一句便夠了,‘周天子平生好儉約,遺令用紙衣、瓦棺,嗣天子不敢違也’……你們膽敢違背,朕絕不庇福你們?!?p>  聽此簡陋薄葬之禮,又覺圣上幾近彌留之時,依舊惦記著他們于世風評,堂下三人攜繼恩一同痛哭流涕,不能自持。

  “莫哭,記得事事以萬民為重,以天下為重?!惫Я颂С林氐难燮ぃ桓欣Ь肫@巯懋吷?,“德妃陪伴朕數(shù)年,你們要好生待她,以她為尊……此生已結(jié),我再無遺恨。”

  郭威自此次醒來,雙眼便再也未看到過東西,他知道腦中所生凝血腫物已阻擋住自己視線,唯有雙耳依舊靈敏如常,他聽聞耳畔排山倒海哭聲震天,心中默默慨嘆,再一睜眼,竟未成想,重新瞧見全族親眷在郭榮帶領下,齊齊守護在奄奄一息的自己的軀體跟前,其中,有此生注定愧對的德妃,有悠寧拋下的一方兒女,還有安歌視如己出的可憐嬰娃。

  他手頭猛然發(fā)力,柴皇后送予自己的一只荷包便從其腰間落下,不偏不倚地掉在宗訓懷里,郭榮端倪著這蹊蹺落下的物拾,知曉此物于圣上有何重要用意,便想重新綁回到他腰間,卻連帶子都忽然斷了。

  安歌從旁覺察端倪,哽咽著伏在自己耳旁輕聲問,“父皇,這是您要賜給孫兒的么?”

  幸而此時魂身之意仍舊相連,他看著昏沉的肉身鼻中終于逸出“嗯”的一聲,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此刻,淚涕橫流的宗訓撲到眼前,肉手緊握荷包,跪在榻邊,張口大聲喚著“爺爺”,教早無知覺的郭威眼角流出兩行清淚,是難舍,亦是道別的印記。

  “爺爺!”

  “爹爹!”

  突聞一陣熙熙攘攘的呼喚,仿佛比眼前這些呼喚更加真切,郭威連忙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帷帳之后,青哥與宜哥手拉手歡脫著飄逸而來。

  “爹爹……”悠寧和劉氏兩人并肩而立,分著淡粉與鵝黃紗衣,在少年身后煢煢孑立,楚然笑靨,“我們來接您了?!?p>  四人簇擁著他往門外走,待到跨過門檻的最后一刻,他們情不自禁,再度回眸留余世間的至親家人。

  劉氏彎著好看的翹唇,珠目凝淚,如水殿風來。

  已復歸年輕時溫柔嫻靜的悠寧則輕撫故嫂削肩,示意她抬頭看著眼前一圈圈與青芒天際間韻動飛舞的白鴿,好似為他們畫出穿越人間與天界的通道圓圈。

  郭威揚著頭微笑,身上所覆的日月袞服已不知不覺變?yōu)橐灰u飄逸白衣,他朝白鴿縈繞的閉環(huán)中央緩緩升起,直至來到一位長發(fā)綽約、如湄如蘭的娉婷女子身側(cè),眉眼含笑,心跳如狂,“星華,是你么?”

  柴后回眸一笑,熾如金烏,仍同初見,雙手牢握,“夫君,我一直都在。”

  金風輕拂,俠骨紛飛。蓋代聲名,蘭堂傳頌。

  萬事東流,歲無煩憂。星宿纓轉(zhuǎn),大夢織歸。

  顯德元年正月未過,大周太祖郭威崩殂于南郊祭殿,時年五十一,郭榮承繼帝位,對外秘不發(fā)喪。

  “太祖立于亂世,成于行伍之間,英偉通達,天命有歸,輔帝三朝,愛民忠國,唐后已無人能及。洎北攻河中,南平鳳翔,征檄契丹,討伐內(nèi)亂,畢生戰(zhàn)功赫赫,分明正義,后運英特之氣,功格上玄,敬以帝位,千斯萬年,弘遠興啟。內(nèi)除前朝弊病累疾,整飭綱紀,輕徭薄役,萬民休養(yǎng)生息,外納困苦流民,中原熙攘,德昌彰明,人心思歸。太祖畢生節(jié)儉,不好銀盆金器,得即下發(fā)百姓,犒賞卒兵,自身不留分厘。今日飛遐歸去,殮衣用紙,棺槨用木,寶頂用瓦,上下萬世帝王,存乎幾世可胸懷天下,比擬萬一?嗣榮必時念太祖之德績功勇、言傳行跡,既哀慟別離,感傷難持,更鐫念前惕,頌歌總集。猶嗟乎,霸風豪蘊,德盛萬年不滅,題文昭武,萬世建極綏猷。哀頌!”

  安歌一襲白衣從旁研磨,眼見郭榮強撐著完成這篇淚痕斑駁的祭文,一筆一淚,洇濕著團團墨跡,如同這靜夜深處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透著遠方地平線上依稀可見的微紅霞光,滌蕩著大地新生,更是放開故人舊親曾經(jīng)背后相扶相護的手掌,獨自讓后人走向歷史的中央,迎接屬于大周和他們自己新時新力的天地明光。

  郭榮怔怔放下筆管,忽地沖出殿外,癱伏于地,痛哭不已,“父親……”

  安歌飛身撲去,將哭得像孩子般的夫君緊緊攬入懷中,兩人伴著敲打周身的清明雨滴,靜嗅著當中空濛純凈的盈盈香氣。

  郭榮依靠著安歌,“父親最喜歡這樣的雨天,今日是我陪他看的最后一場雨?!?p>  “榮哥哥,你還有我,我永遠陪在你身邊?!卑哺枳屑毰踔鶚s被雨水澆濕的淚顏,長歌當哭。

  兩人抱頭竭泣,靜靜告別往昔。

  或許,前方將有迎面而來的危急密布與霹靂荊棘,但此時,安歌與郭榮,就像那個郭府慘遭屠戮的暗黑夜晚,緊緊相靠,依偎扶持,只為重新向彼此輸送再次前進的勇氣和動力,只為做彼此最堅定不移的避風塘與竹傘笠。

  郭榮抬首望著淅淅瀝瀝的雨滴,順著屋檐形成道道珠簾綿密,含淚微笑,嘆出一口荒涼白煙,“在這樣雨天離去,想必,父親已經(jīng)和母親在天上重聚。”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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