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校場之上,南唐來使數(shù)百人手舉錦鉢托盤,恭順而立。
打首之人,身披紫蟒繡篷,衣長八尺,奇逸俊秀,頭戴一枚碩大絳絨簪纓,遠非一般來使兵將氣度可比,乍一看去,面若桃花,柳鬢刀裁,唇如飽櫻,眉目蕩怯,活脫脫一副男衣女相,秀美異常,若非音色正定磁透,當真以為是位女子帶隊前來了。
“南唐六皇子李從嘉依父之命,前來拜見陛下!”儼然這人年紀尚小,少歷軍政大事之前,言談舉止略顯內(nèi)向拘謹,一個近乎九十度的躬身行禮,反倒顯出毫無矯作、誠意滿滿。
“上月朕已接你國議和呈報。不知此回,可否令朕滿意?”郭榮虎視眈眈地凝視。
“是?!崩顝募握归_手中的一卷黃緞,一絲不茍地誦念,“鄙人依父之命呈報陛下,父自請去唐帝封號,而稱‘南唐國主’,割壽、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于周,歲輸金帛百萬,以求罷兵,虔求周帝請從茲愿?!?p> 郭榮極為自信地笑著搖頭,“六皇子,你們要知,如今淮南十四州,大周已近乎囊括過半,難道還在乎你那區(qū)區(qū)六州不成?朕方得戰(zhàn)報,江都城破,不過三兩日光景罷了。”
“這……”李從嘉一時語噎。
“與朕來談,勢必拿出誠意,保不保留皇帝稱號,是你們自己的事,朕不會像耶律德光一般‘行蠻夷、喚兒孫’趁人之危的行徑。只說一句,淮南各州來歸之際,便是大周偃旗息兵之時!言盡于此,六皇子該明白朕的意思。”
“鄙人明白,愿陛下寬臣幾日,歸陳利害于父王,再行復上表謝?!崩顝募嗡剖蔷o張,耳根通紅,緩緩蔓延至璞玉兩靨,“只是,今日天色漸晚,可否容留營宿,鄙人亦想為陛下與皇后獻寶獻舞,以表濃意誠心?!?p> 郭榮冷笑道,“爾等獻寶獻舞倒為其次,只是要把安插進來的細作之流帶走才是?!?p> 李從嘉心頭一顫,連連回稟,“鄙人竟不知有此事,當是罪過!”
“算了算了!”郭榮今日見這年輕公子一團羞澀、惹人憐惜的樣子,也不愿多加難為于他,大手一揮地說道,“早就聽說南唐有位才情極佳、文墨雅致的李氏皇子,今日得償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既然你們有心交好,關于過往,朕一概不究,六皇子盛情,朕豈能拒之門外?”
隨即,郭榮便安排張永德帶禁軍籌備晚宴,又私下令李重進嚴密督視南唐來使,讓他們?nèi)w于御營外圍安置,嚴防其生出半分圖謀不軌的事端來。
為赴周唐夜宴,安歌正在山莀的幫助下爬起身來梳妝打扮,便聽門外衛(wèi)兵通傳,“南唐六皇子奉寶物給皇后娘娘?!?p> 山莀隨即端來一個四方型的楠木多寶閣,上面點綴著無數(shù)玳瑁寶石,安歌瞥了一眼,只覺極盡瓊?cè)A、奢靡無度,本無意打開,卻聽山莀暗自驚呼,“這匣子上的香氣中原少有,倒像是后蜀那邊獨有的紫玉芙蓉?!?p> 安歌一聽,便喚她端到自己眼前來,將盒子打開,定睛再看,著實嚇了一大跳!映入眼簾的是一段綠竹和一朵花開正艷的紫芙蓉,再摸索到下面,便是整齊疊放著的一摞紗衣。
山莀湊上前來,將其取出展開,原是一件漸有褪色的青色長裙,嘩啦啦地還有幾件青玉配飾墜落在地。她左瞧右擺著,甚是不解,“娘娘,這是什么珍貴紗織?做工布料看著都有些黃舊了?!?p> “一竹一花一青衣……”安歌暗暗心驚,這些衣裳配飾自己再熟悉不過,那是若干年前身處后蜀時,他為自己親手穿戴上的!
安歌摸著青翠欲滴的一小截竹身,忐忑不安的心砰砰直跳,難以想見南唐六皇子究竟從哪里得來,又為何緣故送予自己這些?她隨即系緊發(fā)帶,一身將軍便服之狀,迫不及待地出門赴宴去了。
待她到時,校場中已是一團熱鬧喧囂,十多個南唐舞女手握揚琴,環(huán)繞而舞,眾人觥籌交錯,甚是怡情。
郭榮教安歌貼著自己而坐,滾燙的手心悄悄撫起她的小腹,“今日感覺可好些?繼恩,快取水袋來?!?p> 安歌莞爾一笑,便四下張望,“哪位是號稱‘南唐詩仙’的六皇子呢?”
順著郭榮手指之處,得見木臺中央正立一人,通體梨白暗花繡紋,長發(fā)披身,已近乎垂于腳踝,腳踏一方碩大厚宣,身側(cè)一汪漆黑石硯,潤墨之上,恰好襯出一輪渾圓完滿的天際玉盤。
那人以發(fā)為筆,重重蘸墨,似有詩興大發(fā),在腳踏厚宣上抑揚頓挫,搖首擺尾,如舞若癲,除補墨外,毫無遲疑,一氣呵成。
眼前之作或許令其十分滿意,他熟稔地將修長的頭發(fā)綰成一結,又讓身旁副手同自己一道,將比他倆身高還長的宣紙書法,興致勃勃地呈到帝后案前,“陛下、皇后娘娘,鄙人見今日和睦盛況,詩興勃發(fā),故做此《木蘭花》一詩,獻給大周與南唐國未來長久安寧歲月?!?p> 提及詩文,李從嘉再沒初見時的那股膽怯之氣,滿眼泛著精光,一舉一動之間,頗有書文里李白在世逍遙若仙的幾番幻象。
他神采四溢地抬首仰天,鏗鏘吟誦,“曉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聲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蹋馬蹄清夜月?!?p> “果然好詩!”在場眾人嘖嘖稱贊。
“待踏馬蹄清夜月……六皇子詩情呼和眼前情景,實在妙極!”郭榮當即命人賜酒,遂舉杯與之同飲。
安歌看著陌生的臉,想不起自己與他有何交集,此時,那副手將已風干墨寶卷好,按照他的意思送上前來。
那人逼近的腳步,遮蔽住安歌眼前半扇燭光,她習慣性地呈防衛(wèi)微仰之狀,不經(jīng)意一瞥,竟挖空了心思也未曾料到,一位藏在記憶深處、日夜懸心掛念又唯恐得見的不速之客,嘴角正噙著飽含奇異復雜感情的微笑,立在與她不過半尺外的土地上,與她四目而對。
“皇后娘娘請收好?!陛p描淡寫的一聲,徹底將她世界中的全部平靜地動山搖、付之一炬。
壓抑著強烈的激動,安歌扶著胸口,借故請辭回營休憩,趁眾人推杯換盞時,已獨自來到江邊,艱難平復著全身正在滾燙沸騰著的每一滴血液。
“七年未見,你還是迷魂凼中的娘子,眸子清亮,傲骨飛揚。”
孟昶背向月光,孤傲冷冽的聲音中似有極難察覺的輕顫。
安歌淚水飛馳而下,她跑上前,看著給她生命中第一道光亮的人,在分離數(shù)年后,跨越千山萬水與生死之憂,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便再無所顧忌地展開手臂,抱住他的雙肩抽噎,相擁無言。
人生中第一次體味到最深切奇妙的悸動,是那時陪伴她堅持走過每一個艱難日夜的精神圖騰。
睡夢中想他,半分停歇時想他,遇到相似的人、做過相似的事亦想他,好似那會兒混沌黏稠的歲月,一呼一吸皆是為了想他。
多么期盼著披荊斬棘、大浪淘沙,早日返回他身旁,圓了那份多情空懸的嬌酣想念。
漸漸地,命運的占乩讓她被迫放手,時日逐過,想他的次數(shù)再沒之前那樣多。
她覺得,放了手,心也會一同放下。
然此刻故人立于前,曾經(jīng)以為早已枯死的記憶與畫面再度侵滿心田,原來這份深入骨髓的灼灼烙印,早已在如劍如梭的光陰烈火中,得到它毫不自知的淬煉永生。
孟昶稍稍一頓,遂將她狠狠按入懷中。
彼此依偎,心躍蕩馳,像極了倆人舊時徜徉在后蜀竹林的游戲時光。
安歌摸索出腰間絲帕,順勢抽離了他的肩,仍目不轉(zhuǎn)睛地噙著笑靜靜端詳著眼前之人,略微耷拉的眼角、額頭日漸清晰的皺紋,以及似乎不再如記憶中那樣瘦高清癯的身材,唯一不變的還是那一眼望穿的貴族之氣,赫赫逼人。
“你這般看朕,可是覺得朕老了?”孟昶抬起手來,似乎就要觸到她的清顴,“你卻不是,比朕印象中的還要韻味動人?!?p> 安歌欣然一笑,默默后退半步,“你今天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給你去了信,你不回,那么朕親自來接你,回去看看干娘。”孟昶哀鴻嘆息,“自朕出來,她已吃不下東西,只能偶爾進進水米,憑吊著最后這口氣,全為了等待一個你。”
安歌的眼神飄向灑滿月光的彎彎河流,那份播灑的漏夜溫亮,像極了幻想中的兒時記憶,被母親單手擁著哄睡,在眼皮最后垂落之前,瞥見的那抹被大大小小蠟花簇擁的橙色燭光。
淚水順流而下,她雙手合十,堅定地轉(zhuǎn)向孟昶,“如今,我已不同往日,成為一國之母,恕我無法前去。還請代為轉(zhuǎn)告,‘國先于家,骨肉分離,兒知有憾,獨憑爾怨,唯盼來生,再續(xù)親緣’。”
“安歌,你……”
纖長細指截止了他的呼嘆,丹鳳流連,話鋒一轉(zhuǎn),似有深意,“我以為你此刻正在南平,誰知竟披著南唐的衣服跑到了最危險的地方。數(shù)年不見,我不想你欺我。今日造訪,你的目的究竟何在?”
“唉,”孟昶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泛著難掩失落的微笑,“你知道,朕最不想費心思在政事上。風花雪月,知己相逢。說這些,著實煞了你我情誼。”見安歌審視的目光毫無所動,他只得動容感言,“你以為憑這百十號人,能把大周掀翻不成?李從嘉不敢,朕也不敢拿蜀國玩笑……其實南平之聚,目的不過兩個,一是為了穩(wěn)住你的郭榮,讓南唐有求和的緩和之機,二是為了掩護朕的行蹤,來此帶你回后蜀一聚。即使你不與朕走,再看你一眼,死也無憾了?!?p> 見他如此誠懇,安歌心里一軟,著實怪自己多心多慮。
“安歌……安歌,是你在么?”
“糟了!”安歌聽到郭榮找尋自己的腳步正迅速朝這邊前來,她趕忙將孟昶推到身后的松林里,教他千萬隱蔽好。
“安歌,四處找你不見,怎么在這?”郭榮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看著她隱隱不安的表情,“天已大晚,你身子不好,應該早些回去休息?!?p> “沒有,我就是想在河邊坐會兒,里面太鬧騰了。”她搜尋著可行的思緒,磕磕絆絆地說著。
“這里太黑,我讓騅兒來陪你?!?p> “她整日聒聒噪噪的,我好容易清凈一陣子。你快回去罷,南唐的人還等著你呢……我再略微坐坐,一會兒就回去?!?p> 見她急切地想把自己打發(fā)走,郭榮強壓住又怒又懼的情緒,將身上的披風解下系在她的肩頭,淺握了握她的手,遂轉(zhuǎn)身而去。
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卻將安歌咬嘴顧盼的焦急之舉全部落在眼里,萬般滋味在心頭,仍強打起精神問,“安歌,你會回去,對吧?”
“當然……”她略略錯愕,便彎著唇,朝他送去粲然一笑,“我一會兒就回去?!?p> 再轉(zhuǎn)過身,郭榮的五官似乎被吸去了全部光彩,歡悅荼蘼,瓣瓣脫落,他隱入遠處的陰影,扶著樹干喘著粗氣,繼恩上前攙扶,被他推搡一旁,“去御帳備酒,朕想一醉方休。”
“陛下應當相信娘娘……”繼恩自知僭越,卻仍忍不住開口規(guī)勸。
“快去!”將繼恩趕走,郭榮篤定了好大決心,才慢慢回過頭,看著業(yè)已空蕩無人的淮河岸邊,他揪著急遽促跳的胸口,頓如死灰,唯有慘淡月光,如影成三人。
半盞茶前,郭榮正與溫文爾雅的李從嘉相談甚歡,趙匡義端持著一個蓋著紅布的托盤,意欲奏稟。
兩人到達御帳,趙匡義已迫不及待地將托盤舉到他的眼前,“陛下,如今大周營帳,除去南唐細作,奴才以為,還有后蜀內(nèi)鬼?!?p> 郭榮半信半疑地揭開紅綢,著實被其間之物驚得,連手都僵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趙匡義忍不住侃侃而談,“這東西是微臣在后營窗外捉拿的,經(jīng)過反復辨認,它們的腳上印著一枚極微小的似眼睛般的符號。長兄曾深度游歷后蜀,也給奴才講過,所以奴才一眼認出,這是巴蜀古彝文。由此認定,這后蜀東西穿梭在大周營帳,定是給細作傳遞消息的!”
郭榮揮了揮手,令他把托盤放在案子上,仍舊一言不發(fā)。
趙匡義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倏忽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猶如犯了大錯,“求陛下恕罪!”
“又有何事?”
“陛下快去大營西南側(cè)外圍的淮水邊看看吧!”趙匡義眼角迸著淚,滿面大義凜然不懼生死的模樣,“奴才貪杯宿醉,想去河邊醒酒,卻不想看到……”
“看到什么?”郭榮自覺不妙。
“奴才看不真切,只是看到一女子穿戴著皇后娘娘一樣的裝扮,正和一男子在河邊相擁,遠遠聽著,好似在說什么‘后蜀’、‘帶你走’,因隔得太遠,聽不真切……不過,奴才可絕非說皇后娘娘是后蜀細作的意思啊!”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伴著趙匡義悚惶慌張的求饒聲,郭榮拔腿疾走,朝淮水焦急而去。
確認了安歌的行蹤,郭榮失魂落魄地坐在御帳,“你先下去,此事不得外傳。”
“奴才遵旨?!壁w匡義偷偷望了眼案上密密麻麻的酒,默默盤算,心有余悸。
一尊一尊地朝嘴里囫圇苦悶地灌著,不知過了多久,連遠處校場熱鬧的舞樂聲和人群好似都已散去,郭榮依舊沒有停歇下來的半分打算。
一個不小心,手旁的舊醅灑得滿桌皆是,酒水緩緩蔓延著,浸潤了托盤上的純白羽毛。
郭榮愣住半晌,放下酒樽,將其中一只輕柔捧起,閉著眼睛,用臉貼著它毫無知覺的冰冷羽翼,腦海中閃回著舊日故情故景,那般清晰的影像,以致好似后來親身經(jīng)歷的一切,都像是憑空生出的一場夢罷了。
“夫君,方才符姑娘滿庭院尋找那兩只信鴿的癲狂,像極了我曾經(jīng)把你送的手鐲弄丟時的模樣。”劉氏舉著圓潤平滑的紅色瑪瑙玉鐲,花枝亂顫地嬉笑耳語。
“咕咕……咕咕……”賜婚圣旨剛下,那兩只飛鳥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肩頭,伴著元朗憤恨的怒吼,她嚎啕大哭,昏倒在地。
“姑姑,若是沒有我,你定是分不清它們誰是誰!”宜哥指著被胭脂水粉涂抹得五彩繽紛的靈物,搖著小腦袋,洋洋自得地立在她身旁。
“爹爹,”宜哥按照她的意思,將兩瓣砍碎的胭脂板仔仔細細地綁在飛羽腳下,又忍不住問了他一遍,“你說姑姑還會回來么?”
“會回來。芙蓉盛開,她便歸來?!弊约嚎隙ǖ貞穑膮s一簇一簇地生著疼。
記憶歸了竅,疼痛依舊留有余悸,甚至愈演愈烈。
“對不起,他們回不來,你們也回不去了?!惫鶚s小心翼翼地將死去的鳥翎和鳥羽放回盤中,用袖口將它們的身體和細爪擦拭得一塵不染,卻無論如何也擦不掉潔白羽腹上干涸許久的暗紅花漬。
郭榮于心不忍,從袖管中抻出一條海藍色絲帕,將它們的軀體牢牢蓋住,見正中央一朵歪歪扭扭的芙蓉花驕傲地立著,不禁喃喃嘆息,“我知道,她喜歡芙蓉,是后蜀情郎之故。既然你們無法飛回故鄉(xiāng),就伴著她親手繡的芙蓉長眠于地下吧,來世再做夫妻,長相廝守,自在高飛?!?p> 他讓繼恩將安歌最為鐘視的一對小友埋在后山,自己則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后營走,噴灑酒氣朝他叮囑,“千萬別讓皇后看到,也別告訴她這事,它倆這樣的結果,朕如今都很難過,何況是她呢……”
郭榮甩開后營侍衛(wèi)左右架住的手,揭開簾子,竟一眼望見她此刻正蓋著衾被,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入了眠。
郭榮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激動地笑起來,早已迫不及待地跳上床,從背后環(huán)住那個此刻正由內(nèi)而發(fā)散發(fā)熱絡的柔軟嬌軀,亦順勢點燃了他體內(nèi)熊熊發(fā)酵的原始情欲。
他撫摸揉捏著她的身子,略顯蠻霸地扯開她的腰帶和上衣,親著她最易敏感發(fā)癢的耳根。
可她仍舊睡得極沉,這樣的動靜都沒被弄醒,郭榮愈發(fā)肆無忌憚起來,布滿痂痕的指節(jié)順著她光滑的脊背撫摸下去,毫無保留地獻上一個個失而復得的眷戀吻啄。
醉意的大軍一波一波交疊侵襲,他卻始終堅持著強撐的醋意,將她牢牢擁在懷中,閉目體味著心靈和身體最真實的觸感與愛戀交纏。
直到耳畔一聲刺破天際的撕心尖叫,讓他驚顫著從春色盎然的夢境中脫殼魂歸。
不巧,醉意與困倦此刻成功地占領最后一片高地,他努力而無用地抬起眼皮,卻阻擋不住清醒意志的鳴金收兵,隨著它們?nèi)繙S陷,郭榮也終于昏昏沉沉地徹底歪倒在榻上,嘴里一如往常叨念著“安歌”,叨念著“符妹”,寤寐思服,深陷黃粱一枕,傾醉一笑中。
縱然外面如何開天辟地,水漫金山,皆與他再無關聯(lián)了。
時間回轉(zhuǎn)至舞樂正盛時,因子期正在令人戒備值守,騅兒只得一個人心事重重地托腮發(fā)呆,卻見一只酒盅亂入眼簾。
“郡主,下午之事讓你受驚,是我謬錯?!壁w匡義極為恭謹懇切地為她呈上一杯酒,“你若飲下,就當原諒了我,看在你我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情分?!?p> 警醒厭惡又略顯懼怕的眼神交織閃躲,騅兒已單臂舉在胸前速起,作勢與他拉開距離,“不必如此,我不會怪你。眼下我倦了,先行告辭!”
不容趙匡義分說,她逃也似的消隱在黑暗中,不見背后一片陰抑凝視。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壁w匡義身側(cè)突泛起一陣墨香與風雅。
“此般沮喪,風流倜儻的六皇子何曾懂得?”趙匡義依舊目不轉(zhuǎn)睛眺望,口中翕出一聲譏笑。
“我自然懂,刻骨銘心?!崩顝募闻c他并肩而坐,手中玉扇緩緩敲擊額發(fā),出口成段,“金陵周女,安居城南,翩翩婉婉,氣韻盡染,自見一面,息駕忘餐,可嘆明珠,無可從攀!”
“六皇子說笑了!你這尊貴身份,怎會無可從攀?”
“有何尊貴身份?大哥和皇叔爭儲奪位,前頭的四位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我不過是在夾縫中生存,醉情詩書、德輕志放,麻痹自己和他人罷了,時不時派我做些這樣虎口脫險的務事,幸而陛下待我寬厚,甚比他們那些血脈至親都強上百倍千倍……你說那周家一介南唐望族,怎瞧得上我這樣居于末流、不知何日便被屠狗殺戮一般的落魄宗室呢?”千思萬緒皆凝化在酒壺之中,瓊漿玉液飛入咽喉,或許就能驅(qū)趕著他的一汪閑愁向東流,奔流到海不回頭。
“依我看卻未必!”趙匡義細細打量著眼前之人的五官,連連咋舌驚嘆,“嘖嘖,你這重瞳駢齒,絕非平人之輩,什么造字的倉頡、春秋霸主晉文公、滅商伐紂周武王,原來都長你這幅模樣!”
“阿彌陀佛,幸好你沒說生了十個太陽和十二個月亮的帝嚳,要是被我兄長和叔父拿捏,非得把我剁成肉醬不成!”
“回頭等你應了我今晚這番預言說辭,靠你這雙重瞳、這嘴駢齒成了‘南唐國主’,得給我賞千錢萬錢呢!”
“要是真應了,我就把周家的二小姐許給你,咱倆做連襟!”
兩人嬉笑怒罵一番,好不痛快。
“六皇子,那個跟在你身側(cè)的侍衛(wèi)是什么人,我看他同樣氣韻不凡呢?!壁w光義接來對方遞來的酒盞,裝不經(jīng)意地問道。
“他是父王的結拜兄弟,怕我一人辦不好這事,來提點我的。包括送給陛下和娘娘的禮物,都是他幫我準備的。”
趙匡義悄無聲息地打量著身旁這位不諳世事的南唐皇子,心中竊笑,邊銜了杯酒,話鋒一轉(zhuǎn),“誒,若得不到那周家大小姐,你會怎么辦?”
李從嘉澹冶垂目,眉宇悵笑道,“既然無緣,盼她得一才貌佳婿,方不致明珠蒙塵。你呢?”
趙匡義歪著頭,不假思索地朝他詭秘一笑,“將欲取之,必先毀之?!?p> 李從嘉突感周身寒噤,猛然站立起身,只聽“嘶啦”一聲,被那人壓在身下的一截寬衣陡然扯裂,褻襯呼啦啦地露出大半。
他既不顧,也不愿多說半個字,自是持著杯中余酒,搖搖晃晃,高步踏去,與那身后之人,再不愿沾染片刻的絮語恩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