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叔叔-余忠（二）

　　我的叔叔十幾歲就進(jìn)工廠干苦力補貼家用了，后來他和同在廠里上班住在隔壁村的嬸嬸談起了像模像樣的戀愛。怎知嬸嬸的母親因為膝下無子，便一心一意要叔叔給他做上門女婿。叔叔彼時心高氣傲、血氣方剛，哪里肯就范！于是丈母娘便時常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甚至連自己女兒的名譽都不要了，到處散布嬸嬸懷孕的消息，一時間村里鬧得沸沸揚揚。嬸嬸當(dāng)然沒有懷孕，叔叔做沒做過他心知肚明。但他胸?zé)o城府，一個毛頭小子，年輕氣盛，加之我爺爺過世的早，奶奶是個老實巴交毫無手段的鄉(xiāng)下婦人，家中又無能拿主意的嫂嫂替叔叔出頭周旋此事，最終我們?nèi)胰硕紱]能架得住丈母娘的這一通操作，無知地答應(yīng)把叔叔入贅到嬸嬸家。為此村里人每每見到我家里人總是不無惋惜又帶著三分譏笑地感慨：“嫩家人咋想嘞？愣是沒一個會主持公道的站出來！余忠多好一個人才，白白給了他們村當(dāng)?shù)共彘T，虧不虧！”我不知道當(dāng)叔叔彌留之際，他有沒有后悔過當(dāng)初的這個決定，他是不是也看出來了，這無非是命運給他開的第一個玩笑，當(dāng)他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的第一個戲弄，也就有了后面接二連三的戲弄。人生會面臨很多選擇，但決定命運的只有那關(guān)鍵節(jié)點的一兩個。年輕的時候，我們誰又能料到十幾歲時懵懵懂懂做的某一個選擇，會關(guān)乎我們的一生一世呢。

　　叔叔“嫁”到了嬸嬸家，在嬸嬸家安家落戶，他的戶口也從我們村遷到了嬸嬸家的戶口上，他的家也從奶奶家搬到了距離不遠(yuǎn)的丈母娘家。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上門女婿能頂倆”，但畢竟贅婿和這個家族沒有半分血緣關(guān)系，即使形式上叔叔成為了嬸嬸家族的一員，實際上這個大家族從未真心接納過他。叔叔在這個大家族里，在這個新到的村里，一生也沒有交到一個朋友。他所有的至交無一例外都是他原來生活的這個村的。

　　三十年前的農(nóng)村，解決鄰里糾紛幾乎全靠家族勢力，誰家壯年男子多，誰家最豪橫，在村里最無人敢欺負(fù)，也就能在村集體中分得更多的利益。所以也就不難理解那個年代走過來的老年人重男輕女的思想為何會根深蒂固。嬸嬸的母親因為只生了兩個女兒，作為媳婦的她在整個大家族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平素里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虧。然而叔叔的到來終歸無法改變嬸嬸母親的處境，于是她便有意無意把這些氣撒在了叔叔身上，加上她嘴碎，只要看到叔叔在家休息沒出去干活，就開始摔摔打打，指桑罵槐。我于是也就理解了，為什么叔叔在生命的最后那幾年，化療出院沒幾天，無論嬸嬸和堂弟怎么勸，即使硬撐著也要出去找活兒干而絕不在家養(yǎng)病吃閑飯的原因。

　　叔叔平素總不能光明正大地給奶奶買衣服或添置物件，時時要留心背著丈母娘，否則一旦給她瞧見或者聽說，又是一通胡攪難纏、哭天抹淚的。叔叔的處境像極了在婆家處處受氣的小媳婦兒。家庭危機最頂峰的時刻，叔叔多年的隱忍終于爆發(fā)了，但他沒吵沒鬧，只是頂著丈母娘的反對，默默地到派出所改了兩個兒子的姓氏，從此兒子們不跟嬸嬸姓而改姓“余”了。所以最后嬸嬸的母親機關(guān)算盡，得到了什么呢？她這一生，不可謂不勞苦，一年四季操持家務(wù)活兒農(nóng)活兒，整日圍著鍋臺燒飯洗碗，為了叔叔嬸嬸安心上班，她帶大了叔叔嬸嬸的兩個孩子。可是你問問這個家，有誰感念她的勞苦，而認(rèn)為她功高嗎？就連她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的嬸嬸也時常因為母親和丈夫的不睦，遷怒于她。但即使嬸嬸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著叔叔的自尊心，叔叔還是能夠敏感地感知到外界的眼光和壓力，我想叔叔患病或多或少和他多年以來情志不舒有點關(guān)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