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先生
凌無名看著她的眼神不自覺瑟縮了一下,開始自省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大妥當?shù)氖虑椋m說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也沒什么出格的。
但是很快他便也找到了一個解釋,心想這妖怪的種族這樣多,他們之間肯定也有許多不和,他還沒能看出來玄靈是個什么妖怪,但想來應(yīng)該與狐妖是有什么過節(jié),就好像是如果一只雞修煉成了妖怪那肯定是與黃鼠狼妖怪不大對付。
他自以為這是個很好的解釋,掙扎著要在地上爬起來,卻聽見玄靈厲聲說道:“別動!”
凌無名渾身一個激靈,不敢再動了。
廟里還是靜悄悄的,但是玄靈和梁興揚交換了一個非常嚴肅的眼神,他們都感覺到了在凌無名跪下的那一瞬間這座破廟里出現(xiàn)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寒氣息,這絕不是什么神明的力量,這座廟一定有古怪,可他們不過是前來借宿的,并不想牽扯到什么古怪的事情里去。
這里總歸已經(jīng)荒廢許久不會有人再來,梁興揚不大想管其中的閑事,只是玄靈說的也沒錯,現(xiàn)下凌無名最好是不要動,想必這廟中的變故是方才他那沒頭沒腦的一跪引起來的,不過梁興揚也沒有要責怪凌無名的意思。
他很能理解凌無名的心情,孤身一個在外面漂泊,舉目都是千年之后的陌生景象,乍見了一個熟悉的東西,又是與他曾經(jīng)寄身的廟宇所供奉的神像相同,想拜上一拜倒也是難免的。
玄靈卻沒這樣的好脾性,她想著這神不管是真是假其實還是有幾分古怪的,不然的話怎么自己跳在他肩膀上也沒見他發(fā)怒,卻是凌無名這一跪激起了一些怨氣。
難道說,是這神廟中的存在不愿意被當做一個神來對待么?
畢竟玄靈這不大恭敬的舉動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對著一個神像該有的態(tài)度,梁興揚此前沒有攔是因為那不是她所信仰的神明,但是跪拜這個舉動在此地卻只會是為了敬神。
這個奇怪的地方,是不愿意叫人敬神么?
玄靈縱身一躍,從神像的肩膀上跳在了凌無名的面前。凌無名下意識地想要閃躲,卻被玄靈按住了,神色嚴肅道:“你不要動。”
她繞著凌無名轉(zhuǎn)了一圈卻看不出什么端倪來,一時間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梁興揚。梁興揚本站在原地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輕舉妄動,畢竟他也不知道玄靈這一跳會發(fā)生些什么,準備站在原地與為她收拾爛攤子,可是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便也上前來。
跪上這么一會當然不會讓凌無名感到難受,他只是有些不自在,總覺得梁興揚和玄靈是在戲耍于他,但看見他們兩個嚴肅的神情卻還是在原地沒有動。
他在那一瞬間也感覺到了四面有些不對。
那是妖族的直覺,他還沒有學會運用這種直覺,但是也隱約有所察覺。凌無名不是一個蠢人,當年候城里那樣多的乞丐也有不少在那先生身邊乞討的,旁人卻都只顧著去交換一點隱秘的眼神在私下里偷偷傳著先生的身世如何如何。
只有凌無名對先生說,先生您能不能教我識字?
他還記得先生笑起來的時候那和煦的面容,記得他臉上一顆小小的痣叫那個笑看起來有幾分淡淡的悲憫——
凌無名身子忽然一震。
他的身子不能動,頭可是自由的,當下猛然抬頭去仰望那尊神像。
不對......不對!
這尊神像不對!
他的心里一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似乎真相從這巨浪之中一閃而過,他很努力地想要把那東西抓住但是它轉(zhuǎn)瞬而逝了,于是凌無名只好啞著嗓子道:“不對,這似乎不是神像,玄靈姑娘,能不能幫我把神像的面容擦得更干凈些?”
玄靈挑眉,很不耐煩被他支使著去做什么事情,不過看凌無名的神情嚴肅倒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便也沒有在這時候同他斗嘴,自顧自又跳了上去把那尊神像的臉擦干凈了。
那神像原本是什么顏色什么模樣已經(jīng)幾乎不可分辨,現(xiàn)下已經(jīng)因為年深日久成了近乎于深黑的顏色,那面容變得也有些模糊,可玄靈擦了兩下忽然低低驚呼一聲。
她這樣驚恐的聲音引起了梁興揚的警覺。
梁興揚知道玄靈是個仿佛不會怕的家伙,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橫沖直撞,總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
不過這會讓他想起自己剛剛化成人形被師父收做徒弟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不會很好地收斂自己的妖氣,甚至于會撞破師父為他畫下的符咒,師父便總是不得已要帶著他逃竄,那時候師父不曾抱怨過,他便也不想抱怨什么。
此時玄靈驚恐的聲音卻叫梁興揚意識到有極為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知道那一定是在玄靈看來了不得的大事,可是玄靈在知道他要前去面對妖皇的時候也不曾這樣驚恐,難道說那是因為她從來不曾意識到那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么?梁興揚苦笑了一下,先是叮囑了凌無名不要亂動,才也一縱身落到了玄靈身邊。
他雖然修為比玄靈要高,卻并不喜歡站在這樣的高處,所以上來不曾四下里張望,只是立即去看玄靈正緊緊盯著的地方。
一看之下他也皺起眉頭來。
玄靈已經(jīng)把那神像的臉擦干凈了大半,旁的地方都已經(jīng)風化得不像樣子,那顆朱砂痣?yún)s是如此的鮮亮,絕非是用什么顏料畫上去的,梁興揚很清楚那些顏料在年歲日久之后都會發(fā)生很奇妙的變化,白色變?yōu)楹谏{色變?yōu)榫G色——但是眼前這一顆朱砂痣,卻還是灼灼的紅。
先前沒擦干凈的時候誰也沒有在意那一顆朱砂痣,只覺得那紅色的顏料也是覆在表面上的,也許隨著灰塵被擦拭干凈便也會消失不見,卻不想擦干凈了是這樣一幅光景。
恍惚間玄靈幾乎以為那是一滴血,在神像幾分慈悲意味的臉上隨時要滴落下來,配合那個笑容是說不出的詭異。
她沒有感覺到殺氣,甚至能感覺到周圍那陰寒的氣息也帶著一點哀涼的意味沒有什么酷烈的味道,但她在那一瞬間還是感覺到十分害怕,禁不住有些發(fā)抖。
玄靈也知道這很丟人,她不想叫梁興揚看見,轉(zhuǎn)身便要跳下去。
卻感覺到肩膀上一沉,是梁興揚把她按住了。
“沒事?!绷号d揚的面色也有些蒼白,但聲音很冷靜?!澳愀杏X到的我也都感覺到了,沒事的,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就好?!?p> 若是在平時,玄靈一定會覺得梁興揚這是看不起自己,但是現(xiàn)在她卻只覺得其中有些很溫柔的意味,簡直是在寬慰她了。
她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道:“你該讓我下去,這里施展不開?!?p> 梁興揚便把手放開了,叮囑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險,把凌無名帶上不必管我?!?p> 玄靈沒吭聲,想來是不大愿意的,不過她重新跳下去之后還是站在了凌無名的身邊,那是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梁興揚站在神像的肩膀上面沒有動,他看著玄靈的背影笑了一下,知道小丫頭更多的不過是嘴硬罷了。
他又扭過頭去,這一次出手便有些猶豫。
凌無名眼睜睜地看著梁興揚伸出手去要觸碰那一顆痣。
他只感覺有什么東西不對,但是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東西不對,實際上在那神像面容上的灰塵被擦拭干凈的時候他也吃了一驚,那種驚人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卻又是似是而非的,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
因為先生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便已經(jīng)作古的人物。
是他們口中天地大變之前的人物,不要說是現(xiàn)在便是在所謂的大變之前便已經(jīng)是尸骸零落無跡可尋了,不要說不會有人為他立像,便是有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但就在梁興揚伸出手的時候,有一道霹靂落下將他腦海里的迷霧驅(qū)散殆盡。
他想起來了。
自己時常便在先生低頭寫字的時候想去碰一碰那顆痣,因為那顆痣生得很俏皮。只是每次伸出手的時候他都會看見手上的污漬而后有些自慚形穢地把手收回去,他怕把先生惹生氣了便沒人再教他識字。
雖說一個乞兒識字其實也沒什么用處,可他只是很想聽見先生好聽的聲音念著那些原本天書一般的方塊字,而后看著那些東西漸漸與他熟悉起來,就好像這樣他便更像先生一些,也就是更像一個人。
乞丐總是被旁人所忽略的,很多人都把他們當做是路邊的一個什么物件,甚至是有些不堪入眼的物件,而不是去當成一個人。
在他是人的時候,他不曾被當做是人,可是現(xiàn)在他不是人了反而進出有些人會喊他做公子或是先生,因為玄靈看上去便很像是富貴人家出身的。
不,此刻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尊像一定與先生有些關(guān)系,他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卻十分篤定。
那一瞬間他喊了出來。
不要碰,其中一定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