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月眨眨眼,一臉促狹說道:“夫人也說了我是個外人,自然金府的事同我無關(guān),小三郎是不是逃兵我也不想管,只是你將這些腌臜事推我阿姊頭上,我定是不能容的。你們知道我阿姊性子好,從來不與人相爭,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她,金老夫人當(dāng)初將阿姊托付給你們大房照料,您倒好,真真是想盡法子地照料她呢?!?p> 凌氏沒輕易接話,別開臉不去看蕭明月。
蕭明月神色蔑然,又說道:“我今日若將這事挑開,想來你們兩房定是要鬧出陣仗,我阿姊見了也是心中難受。所以我想來請教夫人,你若是我,該如何決策?”
話頭再次拋給凌氏,凌氏心里怎能不清楚,她暗暗將蕭明月唾罵了幾句,這才厚著臉皮展開笑顏,全然沒有適才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凌氏在蕭明月身側(cè)坐下,想熱絡(luò)的拉拉手被后者避開,她也不掉臉,繼續(xù)說道:“哎呀,我的明月,你是不清楚,那天九瑩也是擔(dān)心娣婦,二人拉扯間才打碎了玉鐲,九瑩雖是翁主但也是小輩,娣婦怨氣難解也情有可原的,你說是不是?”
凌氏現(xiàn)在是一副熱心腸的好主母,眉眼都帶著慈愛:“后來我好言相勸,直到今日娣婦才松了口,要將九瑩從草堂接回來過中秋呢,少儀沒了,我們可不得保護好九瑩,一家人在一起不就圖個團團圓圓,歡歡喜喜的么。這日子總得過下去的,你說對不對,明月?”
蕭明月笑著回:“夫人所言極是。”
凌氏捏著絹帕捂唇,笑得極為虛情假意:“所以啊,你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帛書給我,我們二房安穩(wěn),九瑩自然不會受到任何牽連。我保證,明日一早我就親自帶著二房,還有少君少淑,都去接九瑩回家!”
蕭明月晃了晃帛書,凌氏眼睛亮了亮。
“既然夫人都這般說了,我便相信?!?p> 凌氏如愿拿到了帛書,著實松了一口氣,她與蕭明月之間各有掣肘,誰都別想暗自成事。所以眼下接回陸九瑩也是轉(zhuǎn)圜之策,凌氏臉上笑著,面皮下恨不得將蕭明月這個惡毒的小娘子痛罵一頓。
蕭明月輕快地起了身,理理衣裳上的褶皺,她也端著笑,不比凌氏虛偽倒多了分嘲諷。她說道:“聽聞帛書有三份,我既能取到一份,便能將剩下的都取來,只是到那個時候就該遞到二房了。明月靜候夫人的好消息,順道也預(yù)祝夫人過嗣順?biāo)?,闔家歡樂?!?p> “承你吉言?!?p> “告辭?!?p> 凌氏目送蕭明月離開北苑,先前掛著笑的唇角頓時冷了下來。
***
中秋的那日,金府前去清河鄉(xiāng)草堂接陸九瑩,里閭間起早的田舍翁都坐在田埂上望著。行駛的馬車有兩輛,凌氏帶著金少君坐在前面,秦氏帶著八歲的金少淑坐在后面。
今早凌氏喊秦氏的時候,原以為還要鬧一番別扭,豈料秦氏竟然什么話都沒說,將金少淑穿戴整齊便跟著出發(fā),只是瞧著那張蒼白的臉不難看出,她約莫還沒回過神來。
馬車行駛在泥濘的路上,難免有些顛簸。金少淑打小就沒有來過鄉(xiāng)野,此番出來甚是好奇地掀開簾子趴在小窗邊,肉嘟粉嫩的臉上皆是對萬物的驚嘆。
秦氏坐在車內(nèi),雖不言語面上卻是深深戾氣。
陸九瑩今日起得很早,她將夜奴拿來的吃食給鄰近的田舍翁分了些,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凌氏與秦氏帶著小女娘們齊齊站在草堂門口。
她提著被露水打濕的裙裾,跨過泥潭走至草垛旁抹了抹腳,這才緩緩走至眾人前,對凌氏和秦氏行了禮。
金少君就瞧不得陸九瑩端莊嫻靜的模樣,哼了聲別過頭去,倒是金少淑甜甜糯糯地喊了聲阿姊。陸九瑩順手折了一枝嫣紅的秋海棠遞給金少淑,小孩子嗅著花愛不釋手,嬌羞地撲上前來抱住陸九瑩不放。
此時凌氏溫和地笑道:“九瑩,今日中秋,老夫人念著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吃個團圓飯,所以特地讓我來接你。之前也是伯母不好,有了誤會沒解清,九瑩向來和善大度不會放在心上的吧?”
秦氏面上有抹冷色,眼前兩個伯母,說的伯母不好,指的是哪個?
陸九瑩垂首低眉,也看不出臉上是何神色,她對凌氏和秦氏挨個行禮,說著:“大伯母,二伯母,九瑩知錯,還望伯母不要生氣?!?p> 凌氏上前挽住陸九瑩的胳膊,格外親昵:“都是一家人咱不說兩家話,九瑩啊,跟我們回去。”
“是,伯母?!?p> 陸九瑩也不扭捏,應(yīng)答下來。
金少君站在旁邊被小樹蹭到了衣裳,她提起襦裙甩了甩,頗為怨恨地跺了那樹一腳。凌氏對著她的后腰擰了兩下,她這才消停。
陸九瑩進草堂收拾的時候,秦氏也在后頭。她端著手掃了幾眼破舊的屋子,抿了抿唇,而后看著陸九瑩將僅剩的幾把米裝進布袋里的舉動,面上有些嫌棄。
秦氏揚著眉,說道:“別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讓人瞧見當(dāng)真以為是我們金家苛待了你。”
陸九瑩手一頓,但還是將布袋的口扎緊,握在手中。她靜靜地看著秦氏,一身粗布衣裳,年華大好的女娘未施粉黛,眼眸純凈,更是不卑不亢。
“二叔母,這是我妹妹明月叫人給我捎來的粲米,這粲米形成耗損很大,舂米工序更是繁瑣,要經(jīng)過六次篩糠去皮,只是這一把,也需要十幾個年輕勞力方能產(chǎn)出。金家待我很好,我從未覺得你們苛待于我,若是九瑩今后有任何錯處,還望伯母盡管教誨?!?p> 秦氏也曾出身鄉(xiāng)野,哪能不知陸九瑩話中的深刻含義,她只是對金少儀的死還存有怨念,總認為要不是陸九瑩,她也不會痛失愛子。
秦氏噎了噎,不再指責(zé)什么,而是道了句:“晚些府內(nèi)還要在宗祠辦過房禮,你可以去瞧瞧熱鬧。”
她說得不咸不淡,卻又隱約帶著某種暗示的意味。
陸九瑩只是點頭允喏,并未再有多余的話。
秦氏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
陸九瑩回到金府后,先前伺候她的兩個女婢也被喚了回來。
阿迢和阿劍都是鄉(xiāng)野間的苦孩子,輾轉(zhuǎn)賣了幾手才來到金府,朱管家當(dāng)時因著賣方貼著幾個男僮捆售,圖著劃算才留下的。但凌氏和秦氏還是嫌棄,正欲再次倒賣的時候,陸九瑩開口將兩人要到西苑。
兩個少女不過十一二歲,雖是相貌平平但都憨傻老實,手腳也還算麻利。陸九瑩離開的這些時日,她們被分在南北二苑中做活,沒少受兩房的責(zé)難。陸九瑩回府,最歡喜的莫過于她們,因為跟著九娘子每日都能吃飽飯。
阿迢早早地就將兩套衣裳熨燙焚香,展平于衣桁上,這是凌氏送來的中秋新衣。
一件是天水碧花紋錦緞三繞曲裾長裙,另一件是淺紫色祥云紋織錦交領(lǐng)曲裾,無論織工還是裁剪都算頂好的。
“九娘子選哪一件?”
問話的是阿迢,阿劍此時手握篦子候著梳頭。
陸九瑩看的是那件淺紫色的,阿迢正要取下交領(lǐng)曲裾,就聽見她說道:“這件紫衣瞧著清麗雅致,倒是與阿渺身上的靈氣有所相襯。阿迢,把它留下?!?p> 阿迢低聲允喏,再多余的話不說,與阿劍繼續(xù)服侍陸九瑩穿衣梳妝。
***
妥當(dāng)之后,陸九瑩帶著阿迢、阿劍前往金府宗祠,走至門外便止了步。
這座祠堂在金老夫人年輕的時候,借著親姊妹,也是陸九瑩傅母的錢面上做了很大的翻修,因著風(fēng)水玄術(shù),當(dāng)時整個東西南北院都跟著移了位置。祠堂門口栽了兩棵萬年松,根粗葉茂,暮雨秋風(fēng)之后更顯森森之感。
陸九瑩看向祠內(nèi),幾縷青煙繚繞于案臺前,上方供奉著金家列祖,下方擺放的漆木碗中堆滿了未脫殼的粟黍,搓得圓潤的清香整齊地裹在黃緞之中。
堂下兩側(cè)皆是席地而坐的宗親。
堂內(nèi)的宗親們看到陸九瑩后低頭交耳兩句,陸九瑩就此斂回目光,疊手靜候。
不一會,金老夫人在二房金如晦與秦氏的攙扶下走了過來。陸九瑩適時行禮,金老夫人顫顫巍巍地握著陸九瑩的手,撫摸了半晌。老夫人雖什么話都沒說,但陸九瑩內(nèi)心知曉,道了聲安好。
大房凌氏則牽著即將過嗣的三歲幼童緊隨其后,身側(cè)還有金少君與金少淑。金少君瞧見金老夫人將陸九瑩先帶進祠堂時,內(nèi)心憤懣,猛地甩開了金少淑的手。金少淑也不鬧,脫了空子像一只活潑的魚兒般跑到陸九瑩的身側(cè),滿臉嬉笑拉著她的裙裾。
眾人站定,便是金府一位厚德博學(xué)的宗親主持過嗣儀式。
陸九瑩擔(dān)心金少淑貪玩便領(lǐng)著站在后方,她看著金如晦將黃緞之中的清香取出,燃起先向列祖拜了三拜。金如晦身形頎長,青衣束冠,以前沉迷經(jīng)學(xué)時是個儒雅知趣的士子,后來鬼迷心竅玩弄風(fēng)月,倒顯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欲態(tài)。
相比金如晦此刻無波無瀾的神色,秦氏的臉上是相當(dāng)不好看。
凌氏也是個藏不住心性的,蹲下身摟著幼童又親又摸,真真當(dāng)成了親子在炫耀。一番規(guī)矩之后,只要孩子上了香改了名,便算禮成大半。
清香是由宗親老人遞上來的。
這名喚叫六六的孩童懵懂地接過香來,跟著長輩做禮。他起初捏著的時候便覺得手心發(fā)汗,無意間抖了一抖,待磕完頭起身的時候,有香灰落在手背上,孩子本就沒有見過這般人多的陣仗,覺得手背發(fā)疼便哼了兩聲。
六六發(fā)出抽泣之聲的時候,堂內(nèi)兩側(cè)的宗親察覺出異樣。
臨近的老人看向孩子手中所持的清香,頓時擰眉呼道:“這香怎么……”
陸九瑩聞聲看了過去,六六手中的香有一根燒得異常緩慢。
“兩短一長,大兇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