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兒童相見不相識
唐宋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一則俏皮話：“這款車呢，先拉瓦后爆缸，風扇葉子打水箱，前輪甩后輪空，正時皮帶甩泥漿。先竄油后冒煙，排氣管子爛半邊。前橋擺后橋晃，三擋四擋掛不上，鋼板螺絲連軸轉(zhuǎn)，車輪不轉(zhuǎn)哪都轉(zhuǎn)，喇叭不響哪都響。”
小舅開著這輛扁頭卡車就是如此。
駕駛室簡陋得不像話，儀表臺上的塑料都磨出了包漿。
剛坐到硬邦邦的座位上，只是掛空擋，屁股已經(jīng)麻了半邊。
這種高頻率的抖動，應(yīng)該是減肥人士燃脂的最佳選擇。
李蓉扒著車窗囑咐道：“二本，慢點開?！?p> “放心吧姐，我開車穩(wěn)得很！”小舅不說大話，自從在罐頭廠當學徒工被切掉一截小拇指之后，凡是沾到機器，他比誰都小心。
李蓉從車頭繞過來，站在副駕駛這邊，從兜里摸出幾張票子塞給唐宋。
唐宋知道他媽是啥意思，這趟跟著小舅去省城雖然擔負著勸說舅媽辭職的重大使命，還肩負著代替大姑姐看望兄弟媳婦兒和大侄女的重任。
走親戚不能空手，更不能讓別人瞧扁了，該有的禮節(jié)必須有。
“姐，你回吧，我走了！”
扁頭卡車突突的嚎叫起來，留下一片黑煙，穩(wěn)穩(wěn)的駛出胡同。
小舅開車的時候很專心，沒有老司機的毛病，車速也不快，跑起來之后抖得不是那么厲害了。
老車的隔音不好，坐在駕駛室里能清晰的聽見引擎艙刺耳的轟鳴聲，再加上風噪和胎噪，吵得厲害。
唐宋靠在座位里開始思考。
外商收購罐頭廠，不是什么好事。
并不是他想法狹隘、偏激，無數(shù)個例子已經(jīng)證明外商并不是國際友人。
改革開放以后，一直到21世紀，多少名噪一時的民族品牌成了記憶里念念不忘的符號。
歷史課本上被英國人稱之為通商戰(zhàn)爭的慘痛經(jīng)驗告訴我們，落后就要挨打。
戰(zhàn)場如此，商場也如此。
這種國力上的差距不是靠幾個憤青發(fā)兩句牢騷就能解決的，落后是事實。
只不過由軍事上的落后變成了經(jīng)濟上的落后。
站在歷史的角度來看，外商進入國內(nèi)市場是一件好事，當然弊端也不少。
但技不如人，捏著鼻子也要承認，認清差距才能奮起直追。
怎么追？
最妥當?shù)霓k法就是用市場換技術(shù)。
我把我的市場開放給你，你帶著技術(shù)來我這賺錢，哪怕你吃肉，我喝湯，但你不能吃干抹凈拍拍屁股走人，吃完肉總要把廚藝和廚具留下。
以中國人的勤勞智慧，堅韌不拔，總有一天能縮小差距、甚至后來居上。
從宏觀上來看是這樣，但著手到微觀，對一線的產(chǎn)業(yè)工人來說，外商入場很殘忍。
先進的管理模式，精簡的人員配置，發(fā)達的生產(chǎn)流程......
三者疊加對國內(nèi)現(xiàn)有的企業(yè)造成的沖擊是致命的。
改革經(jīng)濟掄大錘，這通大錘下來不知道砸了多少人的飯碗。
用更時髦的詞來說，叫國際化。
有人嫌國際化的進程太慢了，可以更快一點，也有人連尾燈都沒看見，國際化便已經(jīng)連續(xù)漂移過了兩個發(fā)夾彎，消失在排水渠的盡頭。
進入省城的地界，繁華程度要超出鐵山縣一大截。
從街上的風貌已經(jīng)能看出一些端倪，游手好閑的二流子越來越多，這些人無所事事，勾肩搭背的閑逛。
小舅對這些人很不感冒，把喇叭按得滋滋亂響，踩著油門開過去。
罐頭廠在渾河下游，地處郊區(qū)，卻并不偏僻。
罐頭廠還沒開起來的時候，附近這片就是一大塊荒地，廠子建起來之后，又建了家屬樓，配套的生活醫(yī)療教育娛樂設(shè)施，萬丈高樓平地起，荒無人煙的郊區(qū)也成了人聲鼎沸的居民區(qū)。
東北很多城市都是通過這種方式慢慢壯大的。
卡車開進廠區(qū)，停在食堂門口。
小舅拔掉鑰匙熄火，說：“讓你舅媽帶你在廠里轉(zhuǎn)轉(zhuǎn)，我把車送回去?！?p> 罐頭廠的食堂敞亮又干凈，沒到用餐時間，食堂很安靜，只有后廚傳來篤篤的切菜聲以及婦女們閑聊的說笑聲。
舅媽的大嗓門兒很好辨認，語速極快，口音很重，哪怕她一直自詡自己說得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換一個外地人肯定要連蒙帶猜加比劃才能和舅媽溝通。
不只是舅媽，大多數(shù)東北人都有這種謎一般的自信，自以為自己的普通話很標準。
“藥蓮，快看誰來了？”幾十步之外，小舅扯著嗓子朝后廚窗口揮手。
后廚的說笑聲戛然而止，舅媽放下手里的大蔥，緩緩抬頭，眼神詫異：“小唐，啥前兒來的？”
“我外甥，我外甥來了?！本藡屖治枳愕?，比比劃劃的跟后廚的同事叫嚷起來，眉飛色舞的解開腰上的圍裙系帶，揉成一團，后知后覺的抱起趴在窗口上吃花生的閨女，風風火火的走出來。
“舅媽！”
“哎！”舅媽笑得眼睛都要瞇成一條縫了，把閨女放下，不動聲色的捏了一下，虎著臉說道：“小曼，這是你小唐哥，還記不記得了？小時候還帶你打過棗，背你摘過李子?！?p> 小丫頭慢吞吞的抬起頭，歪著下巴看了一眼，馬上又羞怯的縮到舅媽大腿后邊，死死扯著舅媽的褲子，暗戳戳的探頭觀望，對上唐宋的眼睛，又像觸電了一樣趕緊躲開，把腦袋插到舅媽的大腿中間躲起來。
她手小，緊張之下掌心的幾顆水煮花生掉下來，越滾越遠，一直滾到唐宋腳邊。
看得出來，水煮花生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滿是渴求。
但她又害怕眼前這個陌生的大哥哥，只能抬頭看了親媽一眼，瘦弱的胳膊輕輕扯著褲管，弱弱的喊了一聲“媽”。
舅媽覺得很丟面子，訕笑一聲，寒著臉呵斥道：“完蛋玩意兒?！?p> 唐宋蹲下身子撿起花生，對著小丫頭拍拍手，柔聲道：“來，上哥這來?！?p> 小丫頭羞答答的回頭，得到親媽的鼓勵之后低頭盯著自己的腳面，磨磨蹭蹭的往前挪著小碎步，伸手抓到幾顆水煮花生之后，也不說話，直接往嘴里塞，像老鼠一樣咔咔的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