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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月

以三代人的視角看近現(xiàn)代史

關于月 未食人間煙火 9312 2024-12-20 21:29:16

  淮江的沙又到了這片土。茅屋,老樹,田野的墓,橙古的樓,幾代的興衰,沉浮于此,略窺天日。這只是上個世紀初的安徽潁上,也是姥姥家三代人扎根的故鄉(xiāng),落于五里湖村,邊于尤家花園。

  如今,姥姥把她三代人的家族往事說給了我聽。

  一.祖太——由清末到民初

  祖太楊高氏(1900-1984),她的家族過去時候家中富有,清末,是五里湖村的開明士紳,大伙總稱她父親為高東家,稱祖太為小二姑2??。村里頭正中地帶的那座標準的灰瓦宅子伴隨祖太的大半生。丹楹刻桷,水木清華,是個典雅古樸的莊園。家有田地百畝,在過去的土地制下,大多時候收成有佳。祖太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

  她四五歲時的一日,家中長輩便命她坐在短凳上,接來盆溫水洗好雙腳,撈出水面擦干后將她的腳趾聚攏,撒入白色明礬粉,用一條條白棉布牢牢纏住足部,年幼的祖太止不住好奇,直到被呵斥坐好不動后,長輩才開始為棉布縫針線。

  祖太不喜腳趾因蜷曲而產(chǎn)生的微痛,這時候祖太的大姐便來告訴她,“小妹,恁還小叻,等大了就知道這個是好的嘍?!?p>  每隔一兩天,棉布會被解開,長輩們先去為她修趾甲,再重復先前的動作,祖太也只能忍著不適看著他們操作這一切。

  她跟著大姐學走路,可腳始終支撐不了人站立,何況是前行。搖搖晃晃,像是學步的嬰兒。仿佛從纏足的那刻起,她又重生了一次。大姐幫她讓身子微微后仰,可不過才走了一步,祖太就因起了羞心而流了眼淚。

  “小蓮花,忍些日子,后面有著富貴等俺們呢?!?p>  “咋叫俺小蓮花?這是個什么名?”

  “是個富貴名!當姐的是想讓俺小妹的腳帶著咱發(fā)光!”

  祖太聽了這些話,認為是好話。便不吭聲的繼續(xù)學步。日后每逢過節(jié),大姐都給她繡雙帶著蓮花的布鞋。過了些年,祖太的步態(tài)確實被教的很好,最終也是大姐所期待的那樣。

  到了祖太十八歲時,由父母安排嫁入了在潁上南照集3??的楊家,也是當?shù)赜忻柕牡刂骷彝?。雖然直到結婚才見到丈夫第一眼,可幸運的是后面的日子過的也是滿意。他念過私塾,懂的比她多的多,也喜歡教她識字。二人相敬如賓。婆家見祖太儀態(tài)端正,又是個孝敬的可人,便也待她不錯。

  結婚不久生下了男孩,取名太寶。兩家子都欣喜,祖太也終于明白小時候大姐的話。奈何當時三歲時孩子得了流行的白喉,祖太求遍集鎮(zhèn)上的大夫,也沒有好轉。最終夭折。祖太悲痛萬分,變得沉默起來。直到過幾年又生了兩個女兒,才慢慢走出來。

  兩個女兒依偎在身旁,加上丈夫的關照,祖太本以為此后會平淡幸福著,可時間還是到了1925年秋,這一年祖太的丈夫得了肺炎,祖太地走幾十里路去其他集鎮(zhèn)求醫(yī),說是布鞋都破了好幾雙,最后被裹著的蜷曲的腳尖都磨出了血泡,可最后仍還是去世了。

  那個秋天祖太異常難熬,剛從失子之悲中走出,沒料丈夫又離自己而去。想著兩個女兒,一時間不知道今后如何過。由于社會動蕩,軍閥混戰(zhàn),公婆雖說是大地主,可收成遠遠比不得從前。帶著兩個女兒的她在婆家的分量也大不如丈夫在的時候。過冬時候,衣物常常留不了他們幾件,只是緊著公婆其他幾個兒子用罷了,有時甚至一天也會餓上幾頓,祖太想著女兒們的身體,便只能寫信給娘家想要照顧。

  這樣日子又過了些年頭,祖太的盼頭也只有撫養(yǎng)好兩個女兒了。如今革命不斷,報紙上頻頻有些與以往不同的字樣,裹小腳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女子也可有知識上學堂。祖太不由得為她的女兒們高興。眼看孩子漸漸長大,加上從前丈夫?qū)χR的重視,她便想讓兩個女兒補了自己不識字的缺兒,也去上學堂接受教育。

  可公婆本不喜歡她的兩個女兒,更不用說花些銀錢讓她們上學堂,認為這是男子才有的事。祖太思索了幾天,想著旁人冷眼,也為了孩子周全,最終給公婆留下了些銀錢,經(jīng)他們允許后,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到了娘家才知如今村子里比不得集鎮(zhèn),更不好過。大姐早早在大門口候著她,祖太一時間突然想到她曾經(jīng)說的話。所謂纏足金蓮,可真有富貴?

  兩個女兒隨著祖太一一認了親,家里的弟兄們知曉祖太往日給他們寄的信件本就有些心疼,如今見著小妹與孩子的模樣,心里更是內(nèi)疚。雖說家里比不上過去,可弟兄們還是幫她養(yǎng)著兩個女兒,如今已是改朝換代,早不是過去,雖說他們的想法還并未怎么跟上,但仍聽小妹的讓兩個姑娘上潁州(今阜陽)女子中學。而祖太便在家中照顧父母,織織針線活,照看家里的牲口田地,守寡了下半輩子。

  祖太的大姐如今也嫁了人,只得過年時才回娘家,一年除夕夜,姐倆便在廚房做著飯閑敘。

  “恁咋想送恁家女孩們上學去呢?不是早為她們尋個人家好?”

  “俺想著恁妹夫了,他總跟俺說知識好,知識能改命,俺想著俺不識字,也不能讓女兒們跟俺學?!?p>  “那恁呢?如今世頭變了大樣,你也不像之前似的了,都學著報紙上說的開放了,”大姐停下手中的菜刀,又看了她許久,“姑娘們都能有學上,恁怎么不再尋個人家?真要守著他一輩子了?”

  “俺姐,你過去說裹腳能帶來富貴平安,怎么你妹夫他就…”

  “說什么呢…俺看俺媽是這樣過來的…”

  二.太姥——從解放時期到政權探索

  祖太思想開放得多,想要兩個女兒有知識能獨立生活。太姥(楊樹村,1924-2000)是祖太的大女兒,記事起便在那座宅子里生活,祖太留著長辮,卻喜歡她有著短發(fā)。

  太姥越大越刻著溫婉的模樣。老照片上的她,雙杏眼,有著那個時候崇美的柳葉眉。她尤鐘于粉色,最愛穿祖太紡的那件緞刺繡簇花長袖旗袍——用著粉色真絲緞面,夾薄棉,蘇繡簇花,全身硬花扣。冬至時候,大姐家的兒子便開玩笑的問她:“恁家里好歹也是個地主,干嘛去上學叻?擱家等著嫁人就是!”

  “也不知道恁可是真念過書!書里可都談平等獨立!家里糧食和地,遲早有吃完用完的那時候!誰要再靠家?俺娘告訴過俺,自己干的驕傲!”

 ?。ń榻B學堂,學堂服裝,交通工具,畜生)

  太姥十二歲在潁州(今阜陽)女子中學讀書,是個青磚青瓦,有些簡陋的老式學堂模樣。每次寒暑假,太姥坐一天的木船過了沙河4??,再騎著騾子到家,回家時,她仍喜歡整天穿著女子中學的校服,即使看著有些破舊,黃不蹬的,像過去的軍服。(如下圖)

  如今大部分下人早已遣走,一些農(nóng)活都由祖太和幾個弟兄們親自干,太姥歸學回家也會幫著做些事情。她最愛去養(yǎng)著那些牲口,喂它們吃著玉米稈,或是手持犁把,走在后面,趕著牛翻土。祖太時不時聽到她與那些家伙對話,把牲畜們當作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聊著學校里的事。

  太姥讀了五六年。在那兒,兼習禮儀,家政,藝術,國文。太姥最喜歡學藝術課,時常繡些花鳥紋案,還會在帕子上繡些小詩。與那時同歲之人比起,條件已是極佳。

  上學時候正時國內(nèi)聯(lián)合運動與戰(zhàn)爭頻繁,雖說村集里頭動靜不大,可太姥年紀小,加上時不時停課,對這些也害怕得很。時節(jié)動亂,祖太也時常掛念著,有時候也偷著膽坐船去看望兩個姑娘,給她們添些衣物生活費,畢竟一年只能來家一兩回。

  等過了些年,太姥畢業(yè)以后回到穎上,幫祖太打理家里事務。沒料上學才回來,家中又變了大樣。

  家中原本不多的下人全散了,原本家中的一些家具,木箱,花瓶類全搬到了門外面,門口圍著一周人,有拿著步槍的,有頭上帶著白帽黑帽的農(nóng)民,身后放著橫幅。議論聲雜,不知道都在指著點著什么。太姥進到家里一眼掃去空蕩蕩的。再跑到家后面瞅著,牲畜,農(nóng)具也都正被人托著帶走,房子也被人圍著,更不用說地了。

  “俺媽呢?”

  太姥跑著去找,卻見家里的幾口人都被幾個戴著土綠帽的人圍住了。太姥害怕又躲在遠處看著,等那幾伙人走了,太姥再跑到祖太身旁,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了。

  “俺媽,俺們的家呢?”

  “囡啊,如今上面的令頭下來了,俺們的土地得分給貧民老百姓,來分田的是土改工作隊,里面有個小伙子,說他家是窮農(nóng),過去只得吃糠菜,穿的疙瘩衣裳5??(補丁落補丁),全家伙過冬也只能一條被子湊著,房子也是玉菱干頂著的?,F(xiàn)在,雖說俺們地主家不如從前,可也能過,而且他們也過的比從前好,能鋪氈子,穿襖子,蓋新房。也是好事不是?”

  從前家里雖說富足,但對當時為家中做事的那些雜工農(nóng)民等并未苛刻。共住一同,暖衣飽食。每逢過年過節(jié)也會分些吃食,這今雖然土改,在批斗地主的過程中,對待不同類型的地主也有不同政策,像太姥家里,一向平日與百姓和睦,從不搜刮農(nóng)民的,百姓并不過激。可每個村都有做過惡行的地主,那些被百姓可是敲鑼打鼓的批斗。

  太姥也只能畏縮的待在家中,聽弟兄們說著批斗臺子上的慘烈,說是曹家莊家自己不勞動,長期雇傭長工,使丫喚小啦;說是哪個集子的曹斜子對奶媽丫鬟如何刻薄狠毒啦。地主跪在大桌子上,農(nóng)民在哭著訴苦,或是哪個指導員,挎著盒子槍,壓著幾十個惡霸地主各村游鄉(xiāng)…

  當時村里傳唱普遍的歌曲《誰養(yǎng)活誰》6??,太姥聽了那“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糧食一滴汗。地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呀堆成山?!毙闹幸灿行╇[約明白了,知道這不是個錯事,打心眼也接受了。

   1950年,太姥也成家了。雙方是經(jīng)介紹認識的遠房表親。祖太見這人忠厚老實,也上過學,便也放心的同意了。結婚時,給了太姥一只鐲子。二人一輩子沒吵過大架,心中也都互相愛護對方。

  婚后有了四個孩子,期間由于政府秉持給有知識的人分配工作的原則,二人都成為了新中國人民教師。孩子們便交由祖太撫養(yǎng)。二人在潁上羅洋小學6??任教。班里學生不分男女,一律教授新的課程,祖太是一個班的語文班主任。當時學校在郊區(qū),加上交通不便,學生老師都長期住在學校。寒暑假回家也要地走十多里路。

  時不逢運,過了些年,全國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由于國內(nèi)外因素,許多地方發(fā)生嚴重糧食短缺。

  當時分了不少生產(chǎn)隊,家里燒飯的鍋也被收了。太姥也只得吃學校里的食堂。主要將紅芋煮著或切片,曬干磨面貼餅子。好的時候,也能有兩個黑面窩頭??傻胶竺?,一進食堂門,就是一大盆米湯。盆里照得見碗。學生教師都是每天兩頓飯,不給吃晚飯。太姥便早早趕著學生睡覺,可多的是餓的睡不著,鉆在被窩里哭著的。

  “老師…求求你再給我吃一口…”

  太姥聽過無數(shù)句這樣的話,餓極了,也有去偷點野菜煮著水過的。

  太姥有時即使浮腫,仍堅持教書。和丈夫每月發(fā)的糧票油票也幾乎全交給學校供食堂用。

  之后又是幾年,日子沒安穩(wěn)不說,學校里的學生也時常罷課,每個人都心驚膽戰(zhàn),有時候一群一群學生說走就走的拿上橫幅去鎮(zhèn)子里游行,仗勢大,學生間還有股江湖氣。太姥每次遇到都忍不住掉幾滴眼淚。

  由于太姥的幾個孩子都在祖太身旁養(yǎng)著,老一輩愛孩子,看管便也不緊。太姥的大兒子在村里跟著練得了好身手,和一群朋友俠義的很。本家里的莊稼農(nóng)田就不多,為了飽肚子其他莊的人便喜歡使壞招,于是他經(jīng)常為了牲口或用水發(fā)生和對面不講理的王家發(fā)生沖突,甚至械斗。

  由于他是領頭的,一次鬧大了,自個沒備著東西,結果對面抄著家伙給他打的不輕。他本想瞞著祖太,沒料正巧被放假回來的太姥識破了,畢竟也是見多了學校里這樣似的。便就當著兄弟姐妹的面數(shù)落他,這也是太姥第一次對孩子發(fā)火。

  “明明是那姓王的用了俺們的水,他那小伙人還搶著去偷圈里的雞!怎么是俺的不是?”

  “只有打架能解決這事茬嗎?你是大哥,你在給你弟弟妹妹做什么模樣叻?你越干,人家也越兇!討不著好!下次再有,若他們還不給理,娘自個去找他家說理!總有個法來治?!?p>  話是如此,太姥打心眼沒舍得讓自家受委屈。打聽了不少之后,便連夜不早的去找村對頭王家論理去。

  找到打架頭子的那戶,房子旁正著有個人在養(yǎng)雞。太姥一看便也來了疑,走了近了才問,“個是王二嫂的家?”

  “就的7??,咋叻?”

  “俺是村那頭的,楊家人,俺來這不是吵,就是想問個,你家孩偷了俺們家的雞,搗了俺們家的地。想要二嫂子講講他也就造,下次不干。8??”

  “楊妹子,你可是沒瞅這外面養(yǎng)的雞?俺家缺你那幾塊玩意嗎?”

  “俺知道二嫂子不缺,但不知道你家小孩可覺著,可就因為這茬,也不知道你可信,我家孩被用棒頭砸的青了塊?!?p>  “怎地你家的雞金貴得緊?我家孩非相中你那雞?還是你家田更要香點?”

  “這是事頭,還有他那行為叻,俺當媽的,就想曉得,曉得之后再提醒下子,別的也莫說?!?p>  “喲叻,妹啊,怎的俺家兒非疼你家雞不講,俺家兒子還非去砸你家伙子?”

  王二嫂那勢頭大,嗓門也響些。夾著雞的叫,有的沒的人也來看看在說什么。

  “這打又不得我家一個受?我那兒可還有幾個跟著的看到了,你要問我怎會這么搞,我又不是你家伙子肚里的蛔蟲?!?p>  “你這女人就不講理了,莫說俺家干了還是沒干,你家痞子干啥搞得?他之前沒摸過偷過?他之前沒舉著家伙打?摁是壞的俺家當,好人你活盡咯!”話完這王二嫂就扔了搗子,一下進屋,門被甩的發(fā)響。

  眾人看著太姥,面面相覷,看她面色倒也沒什么變化。只是一會兒走去了其他道上,有想知道的村民尋著路瞧,該是去找大隊長了。

  “啥事???”王二嫂見太姥走了,也就顯著一副嫌棄模樣,“他家大人都那樣,估計小孩更強不了,一下就說俺家兒為了雞打那伙,也不曉得可是腦子跟那劉婆子長了孬了似的,就算那女人講的是,估計那痞子也是隨他娘的,該俺家兒去治了。”

  她又問,“還真以為她能耐多,不是逃了?還不如俺家兒。她那痞子棍棒也抄不起,金貴的是能跟孫家傻二頭像著呢,誰看不都不愿見!還不著打著有用。抵著誰?。恳患∈路悄弥_上說,”

  眾人也都唏噓著,“二嫂子,俺見她朝大院跑著了。你可好準備著,這女人指不定使什么陰招玩意!”

  王二嫂突然有些講不出話,過了好一會才大聲說,“俺可會怕…”

  話音未落,便見與太姥同行走來的還有一老人,可步子跟身后的太姥比起正態(tài)的很,那老人是村里的大隊長,年歲大,說話份量重,辦事也快,各村的都喜歡叫他李叔。

  “這不是李叔嗎…叔啊,恁可不知道這女人…”二嫂子還沒說完,他也開口,“甭想誰對誰錯,子孫們的事當自個去搞,你們大人摻合啥子喲?”

  “你,楊家人,覺著孩被王家一個兒子欺負了…你,王家人,覺著孩被楊家一個兒子冤枉了…你倆個大人也不比他們知道得多,總歸都是孩,就該把他們幾個湊一塊,看看有沒有欺負,有沒有講謊。你們幾個吵到三更半夜能有啥子功夫?”

  事情的后續(xù),潦草,不忍看。最后是那王家死活不認打了祖太的大兒子,也不知怎么祖太大兒子的幾個弟兄也不向著他。大隊長處理到最后也氣的直接走了,離開的時候也看不出之前的步態(tài)了。

  最后的最后,是祖太拼了命的把她的四個孩子接到城里,隨著自己的戶口,去申請房產(chǎn)所分配的公房,批準后,每月交幾塊錢房租就可住入。年歲最小的從小學讀起。

  三.姥姥——從知青下鄉(xiāng)到改革開放

  姥姥(楊麗君,1956生)跟著父母戶口從五里湖村遷到潁上城關第一小學,學校里經(jīng)常組織去經(jīng)常參加義務勞動,或是學工去機械廠搞翻砂,又可學農(nóng)去農(nóng)村幫著收莊稼。也為姥姥之后的經(jīng)歷做了些準備。

   1971年底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在街道辦事處呆了一年,去里面的小企業(yè)參與勞動。找了個塑料制品廠做臨時工,制造塑料化肥袋,一天八個小時,有時候做著辛苦的很。

  當時全國各地面臨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下放的高潮。人們都等著分配去向,姥姥也不例外,她是初中畢業(yè)的知識青年。當時的分配有四個途徑,一是留城當工人,二是符合條件去參軍當兵,三是去軍工小三線,四是到農(nóng)場和農(nóng)村。

  姥姥的小妹留城,在棉紡廠務工,其他幾個弟兄依次去了江店鎮(zhèn)勞動,姥姥是最后一個走的,本以為也能和弟兄們在一塊,卻是經(jīng)過城關鎮(zhèn)落戶下放到楊湖鎮(zhèn)勞動。

  臨行前,姥姥和父母拉著鐵杠車帶來柳條筐、草繩和麻包,把家里一些物什以及油鹽煤米統(tǒng)統(tǒng)逐一打包裝車。說白了那時候也沒有什么家當,最后裝了點磚塊和腌制咸菜用的石鼓墩。最后的關鍵目的是要達到遷出她們的城市戶口,收回居住直管公房的政治任務。傍晚單位負責把打包的物件登記編號,統(tǒng)一運送到地點。

  他們是戴著大紅花光榮下放干革命的,一路上鑼鼓喧天,紅旗招展,成千上萬的群眾有組織地夾道歡送。進了廠車,上到車的最上面,是露天的,車外貼著“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的標語。當姥姥看到一群群生活在一塊的鄉(xiāng)親以及遠處的父母時,淚水止不住突涌而出。其余人面對車下面送別的哥嫂、親人、好友,頓時也都哭了。這種場面姥姥終生難忘。

  車里、車外、哭聲、淚水、告別聲、保重聲久經(jīng)不息。從此姥姥踏上了到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的艱苦歲月。

  青年隊有隊員二十多人。那個時候下放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之中有普通工人子弟,有社會青年,更有老紅軍的女兒、法院院長的兒子以及好幾個科級干部、機關干部的子女,當時這些領導不走后門,不把自己的子女留在城里,可見當時干部思想多么純正,與姥姥同行的幾個領導干部的子女,不擺譜、不撒嬌,二話不說跟著下放,是難能可貴了。

  從出發(fā)到抵達目的地,整個過程全部由知青辦負責護送無縫對接,到了楊湖公社,墻上寫著紅色標語:“熱烈歡迎知識青年插隊落戶?!睏詈绺鞔箨犐a(chǎn)隊開手扶拖拉機來接知青,負責接收到位,可以說寸步不離。到了地方,那天潁上天氣異常地冷,魯口子7??河面也結冰了。隊里派人接駁他們的物件,姥姥下來看著這一切心潮起伏,無比興奮和激動。

  每個知青安家費有五百塊錢,生產(chǎn)隊幫著提前蓋好屋子,然后隊里安排她們臨時居住在隊房里。與同行的兩個人住一間,都跟農(nóng)民們在一個地方。

  生活條件簡陋,粗茶淡飯,但也充滿歡聲笑語。

  十來畝水田,幾十畝旱地,皆自耕自種,自食其力。對于農(nóng)活,插秧收割早在學校就做得很溜,但打耙扶犁播種育秧姥姥是絕對不會的。好在姥姥跟著一個姓魯?shù)睦限r(nóng)身后學著,是地道的農(nóng)村出身,對作田是極有經(jīng)驗的,附近的人們都叫他“魯大爺”。

  在老農(nóng)們手把手的傳幫帶之下,大部分都基本上學會了扶犁打耙等一些農(nóng)活。雖說農(nóng)活是重體力勞動,但大部分人在學校做小工時也都練出了體力,把生產(chǎn)隊里下的牛糞架到車子上下田也不會感到很吃力,姥姥個子小,也能走一里多地潑到田里去肥田。

  在這里一切都靠自己。若是肩膀腫了腰壓酸了,就躺在草地上喘口氣,等恢復了一點體力,又爬起來繼續(xù)做。就女隊員也只有在那幾天才能得到照顧,分派到旱地做事或者到廚房下幫廚。

  幸好當時有一臺手扶拖拉機,耖田和整田基本上都不用牛了,不但減輕了體力勞動,而且大大加快了進度。

  不過,最要命的還是午季搶收搶種,頭上太日頭鼓鼓,腳下是水和泥漿。割下麥子摞成一堆一堆,用手扶拖拉機運上,去到生產(chǎn)隊廠里,牛綁著石滾,人便趕圈子把麥子碾壓,而后用木掀8??揚起麥芒,“嘭—啪—嘭—啪”,等著全是麥粒才完事。為了這“雙搶”,姥姥有時候都要做到夜八九點鐘才會收工,那時候田塍路都幾乎看不清了,在稀朗的星光下,只能大概看到一點影子。等到了大路上才放能喘口氣。

  捱到“雙搶”結束,皮膚好經(jīng)得曬的過幾天又恢復了桃紅花色。好在之后田里的事不多,也就是耘禾、開溝、撒草籽、秋收等一些比較輕松的農(nóng)活。路邊的草上貼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逼渌簿褪卿z花生、挖花生,割紅薯藤、平整土地便種油菜、蠶豆等。等過了些月,到了冬天,也就基本忙完了。農(nóng)村實行公分制,男勞力一天十分工。女性則八分工。一天合著幾毛錢。

  后來,姥姥綜合他們的形象和下放知青的故事,寫了個詞,今兒猶記得是這樣似的:

  “誰記得當年下放在楊湖,跟著老農(nóng)手下干農(nóng)。臉膛黑黝黝,皮膚粗魯魯,一雙手呀閑不住,閑不住。擱著帽兒的大爺,帶著我們走,灣里泥里一起過,麥子花生一起收,走過淮河的,一岸又一岸。

  誰記得當年下放在楊湖,跟著老農(nóng)手下干農(nóng),說話勁道道,笑話傳朗朗,一張口呀閑不住,閑不住。擱著帽兒的大爺,對著我們說,過去總是很感慨,年節(jié)也吃憶苦飯,我們在楊湖,一載又一載,老農(nóng)的經(jīng)驗,一代又一代?!?p>  姥姥那時候特別喜歡穿著綠色軍帽,流行挎著軍綠色挎包,帶著毛主席像章,扎著兩個小辮兒的姥姥也顯得格外有活力。

  晚上閑來時,就夾著挎包,結幫到附近村子里去看露天電影,然后踏著月色回去隊里。

  那時候的文體活動,都是自娛自樂,農(nóng)閑時男隊員在場部打打籃球,有時候還會到幾個中學去比賽。女隊員喜歡唱歌,有時候也有宣傳隊演出,唱著《東方紅》啦,譬如那歌詞“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來個毛澤東…”還尤其熱衷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大家都會唱,每個人都會笑的純粹,那是火紅年代的青春歲月。還有的隊員吹笛子、吹口琴,吹得饞水噼潎,面子鼓鼓,也是苦中作樂。

   1976年9月的一天,突然聽到廣播筒里響起了哀樂,隨即傳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時間,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腳步,駐足聆聽,臉上都是肅穆悲痛的表情。很多人都捂著嘴巴無聲地在抽泣,姥姥也鼻子發(fā)酸,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心里慌亂起來,沒有了毛主席,國家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偉人已去,但人們還得活下去。1978年改革開放,響應國家號召,姥姥被招工返城到潁上棉織廠工作,接到通知時通過公社醫(yī)院體檢后,即赴潁上報到。

  自此有了工資,一開始一二十塊錢一月,后來慢慢漲了些。

   19xx年,姥姥和姥爺成家。結婚時候,太姥同當時的祖太一樣,給了姥姥一只鐲子,姥姥很是珍愛那只鐲子,不經(jīng)歲序移。如今姥姥眉梢已下,琥珀色的眸里藏著淡淡斑痕,年近古稀,手上的依舊留有一抹翡綠。如今可見白里卷黃,像是夜下冰冷的凝杏,伶仃的進入冬末的雪,滲有淡綠的痕跡。姥姥唇吻翕辟,它原是生于民國初,說是祖太在當?shù)匾患颐麨楣矘s昌茂的錢莊所購,是祖太的嫁妝,現(xiàn)今傳了三代人。

  玉鐲兒白里的深處,吊著一彎月,月下小景無常,風雖大,仍繞不過人和物的靈魂,纏進了時間的年輪,那是塵封口中的家族往事……

   4.附錄

  一研究過程:

  姥姥如今69歲,自我記事起,在大人的交談下或多或少的了解了從前家里的故事。

  姥姥是由祖太撫養(yǎng)大的,后來被太姥接到城里。當我告訴她我要記錄家族往事參賽時,她笑的真切。雖然祖太與太姥已作古,可她們的事情對姥姥而言是印象極為深刻,或口耳相傳,或共同體驗,掌握的資料是真實可信的。

  因此,我多次與姥姥促膝長談。由于有些事件前后時間久遠,我也在一些細節(jié)的地方搜集了資料進行補充。經(jīng)過多方確認,整理并建構了這段歷史。

  二.活動感悟:

  我以為,歷史只有經(jīng)歷時空變化才會存在,歷史只有在人身上經(jīng)歷過才會活起來。

  所以我想以家中三代人的不同經(jīng)歷為鉚點,從一個又一個事件中體會那些我未曾經(jīng)歷的時代,體現(xiàn)不同時代的家族變化。

  在另一方面,作為高二的學生,我也一直想寫一篇文章記錄家族歷史,領悟國家走到如今的不易。同時,從一個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角度代入自身體會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演變,增強史感。

  另外,在搜集資料時,我也發(fā)現(xiàn),每個人所經(jīng)歷的不會與其時代相離。

  祖太,太姥,姥姥三代人,都伴隨著歷史環(huán)境的變化,牽動著他們的生活軌跡。以三個女人的視角看近現(xiàn)代史,是一種不一樣的體驗。

  橫觀每一代人:

  祖太由清末童年的富庶地主家庭,到嫁人后的喪子守寡的日子,再到民國時代對女性在思想上的解放而來的變化。期間從裹小腳,重男輕女的風氣到了男女逐漸平等的趨勢。

  太姥開始去女子中學上學,后家庭因土改變故,最后又在學校經(jīng)歷了大躍進,文革等時期,期間的生活反映的亦是新中國成立共產(chǎn)黨對政權的逐步探索。

  而姥姥,開始上學求識,后來知青下放務農(nóng),最后又是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的大變化。幾十年間不一樣的日子,經(jīng)歷了由窮到富的變化。

  而縱觀整個家族:

  由富足地主,到后來土改分田,再到出城務工,到村下放,是越來越平等的過程,逐漸消滅階級特權的過程。

  以“史”省今,也是我寫完這篇文章的感受。過去的歷史會以另一方式發(fā)生在現(xiàn)在,關鍵在于我們是否會察覺。它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循環(huán),還是會被人終止了這一個周期。我們需要思考我們?nèi)缃裆鐣匣蚝没驂牡氖虑槭欠裨谶^去的歷史中有過直接或間接體現(xiàn),

  不要做歷史中的看客,也許過去的一切如今正以另一種形式被我們經(jīng)歷著。

  最后,我想以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作為結語,同時,希望有的是“萬家之言?!?

未食人間煙火

那是風的痕跡,而非樹的本意。   人間暫坐客,枯水經(jīng)年沑,惟余一瓢秋。   1?:安徽潁上方言稱姥姥的母親為太姥,姥姥的姥姥成為太祖,為了稱謂方便,后文便以此稱呼。   2:祖太家共姊妹六個,二女四男,祖太排行第二,為幺女。   5:參考文獻【解放戰(zhàn)爭時期老區(qū)土改與鄉(xiāng)村社會變化】   6.參考文獻【故園往事:土改斗地主(作者:許廣州】   后記:人構成歷史,歷史也如夏秋春般發(fā)展   以三個女人的視角看近現(xiàn)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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