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中的秦淮河,人來船往,河岸兩邊的酒家燈火通明。商女們一遍遍吟唱著時下動人的歌曲,或撥弄琴弦,或長袖善舞??纯蛡冿嬛忻谰?,或抬眸凝視望臺上的舞女,或側(cè)耳聆聽宛轉(zhuǎn)悠揚的曲調(diào)。好一個暖風.欲.醉,好一個繁華盛世,在秦淮河的粉飾下,一切都那么和諧,一切都那么美好。
一座燈火輝煌的畫舫上,賈圭趴在窗邊,暖風熏人,兩岸星光璀璨。
色調(diào)固然素雅,靡靡之音卻是不絕。
一個貌美如花的清倌人坐在臺上弄玉吹簫,轉(zhuǎn)軸撥弦,曲成有情。
整齊肴饌,濟楚器皿,諸瓜果、蜜餞、糕點、肥羊、嫩雞、釀鵝、精肉,朱紅盤碟,列幾直上。
薛蟠、甄祉、賈琿、賈珆、王仁、史晃等四大家族外加甄家的花花公子們皆至。
甄祉,金陵織造、體仁院總裁甄應(yīng)嘉之侄;賈琿、賈珆,金陵賈家長房、二房之長子;王仁,王熙鳳之兄;史晃,金陵史家長房嫡次子。
金陵十二房長房賈敕、二房賈教,祖系賈演、賈源的堂兄,掌金陵族事,卻不以宗族大義為重,欺軟怕硬,對上蒙騙賈珍、賈母,巴結(jié)鴛鴦之父金彩等體面下人;對下壓榨族人,或收錢不辦事、或侍賈家的權(quán)勢侵占族人百姓的田地,罪行雖比不上賈赦、賈珍、王熙鳳三巨頭,也稱得上罄竹難書了。
前身之父賈敝再怎么說也是賈代化庶子,當初分房的時候,自然分到了不少家產(chǎn),奈何錦衣玉食慣了,來金陵后成日不務(wù)正業(yè),吃喝嫖賭,斗鷹走犬,不過數(shù)年的光景就把家產(chǎn)敗得一干二凈,又借高利貸,借親戚族人的錢,無所不用其極,欠下一屁股債仍不悔改,最后不得不拿百畝良田、五間地段生意都很好的店鋪抵債。
其中趁火打劫最狠的,正是賈敕、賈教。
賈敝自有他的報應(yīng):長子早夭,發(fā)妻氣死,自個兒在悔恨中病逝,給次子賈圭留下的,僅一座可供棲身的三進宅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賈敝死后,賈圭發(fā)燒不止,賈敕不愿掏錢請大夫給他診病,便去信賈珍,聲稱賈圭病入膏肓,無力回天。若非穿越并拜師決機禪師,此方世界,早沒有“賈圭”這個人了。
古代有“吃絕戶”的慣例,但往往發(fā)生在寡婦孤女身上,紅樓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正是主角林黛玉;而今目標竟對準了一個尚未加冠的男子,也算是貽笑大方了。
金陵亦有寧榮街。那日歸來時,兩座敕造府邸的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但里面廳殿樓閣,崢嶸軒峻,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飽含蓊蔚洇潤之氣,
自家的三進宅院位于東廊下。自隋唐以來,府第、衙署、寺廟這一類多院落的大建筑群,四周皆以廊廡圍繞,沿回廊兩側(cè)之街巷稱東、西廊下。在神京,寧公之后,住在對應(yīng)的東廊下,比如賈?、賈珖;榮公之后,住在西廊下,比如賈璜、賈蕓。
神京寧榮街,東、西廊往外擴散,則是倚靠兩府存活的“蛀蟲”,比如賴家花園、冷子興的古董行、卜世仁的香料鋪。
賈圭趕到祖宅大門時,便聽到里面?zhèn)鞒鰜硪魂囮囄铇分?,夾雜著男女打情罵俏的媚笑聲、喝酒調(diào)情的放浪聲,所住之人,盡是賈敕豢養(yǎng)的伶人,夜夜笙歌,醉生夢死,青山閣樓,歌舞不休,大抵如此。
很顯然,祖宅被賈敕霸占了,成為長房、二房醉酒狎妓的娛樂場所。
……
視線轉(zhuǎn)回畫舫,諸公子身旁,或有回眸一笑的美人,或有清俊粉嫩的少女,薛蟠等人的咸豬手輕攏慢捻,如丘不止,一個個如癡如狂,放浪形骸,渾亂程度已不下于聚麀。
賈圭冷眼看著賈琿、賈珆兩人對著女子胡摸亂碰,一抹殺機轉(zhuǎn)瞬即逝。
薛蟠在那孌童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后舉杯來到賈圭身前,醉醺醺笑道:“圭弟,開心點嘛!今朝有酒今朝醉,酒不醉人人自醉,來,干!喝它個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賈圭舉杯回應(yīng),豪邁之意上涌,情不自禁地唱道:“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清倌人撥弦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薛蟠只覺神舒開泰,拍手狂叫。
甄祉笑道:“圭哥兒是考武舉的,自有一番文墨。好你個呆霸王,今兒怎么開竅了?也學那文人附庸風雅,吟詩作對?背著我們讀書識字,該罰,該罰!”
賈琿等人大笑,史晃道:“薛大爺,你喝一壇子罷了!”
薛蟠不以為意,大馬金刀地一坐,笑道:“不值一壇,再吟好的來!”
此時,那清倌人放下琵琶,笑嘻嘻說道:“你們這些做爺?shù)难剑墼谝黄鹂倫鄹接癸L雅,明明沒多少文墨,偏要不懂裝懂,罷,罷,今兒咱們就行一回酒令,看你們能風雅多時?”
史晃調(diào)笑道:“若不附庸風雅,我等如何能在秦淮極樂之地與你這樣的美人兒飲酒?”
王仁高聲道:“薛大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靵硇幸粋€酒令,讓大家樂上一樂!”
眾人又笑,薛蟠知道他們是有意拿他取笑,站起來嘟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
清倌人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哪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給人斟酒不成?”
薛蟠聽說,無法可治,只得坐了。
清倌人笑道:“我先來一令,借花獻佛。”
美眸一轉(zhuǎn),正瞅一物,赫然是行令的骰子。玉手慢捻,輕啟朱唇,有句曰: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p> 薛蟠、甄祉、史晃等人皆是不學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盡管不明其意,仍被蘊藏的悲戚之意所震驚。
于是紛紛拍手道妙。
賈圭運轉(zhuǎn)功力,使座椅如轉(zhuǎn)椅般一轉(zhuǎn),笑道:“從你的詩句中,我聽出了故事。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可以講出來嗎?”
賈琿色咪咪笑道:“我的好心肝兒!你若跟了我,那里舍得將你拋擲?”
清倌人再次抱起琵琶,信手續(xù)彈,聲聲有思,一陣酥軟、嬌媚的聲音隨之傳來: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短短四句琵琶行,語氣一波三折,如美人頸間的發(fā)絲,直撓得一眾男子心癢難耐。
薛蟠扒耳搔腮,心急火燎地就要上手?!澳憧炱痖_,還沒輪到你?!鼻遒娜嗣难廴缃z,卻是側(cè)身避過。
說著,指如青蔥,纖手一抖,骰子再次擲出,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還沒看清是何數(shù)字,便將竹雕的簽筒移至賈圭面前。
賈圭愣道:“要我抓么?”
清倌人笑而不答,薛蟠大大咧咧說道:“圭弟,你也忒矯揉造作了,還不速速抓來?”
賈圭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塊兒玉圭,題著“一晌貪歡”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詩,道是:夢里不知身是客。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無命之簽,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