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聽歌，一邊在寫《詐騙都市》，因沉浸在音樂和小說的世界中，我并不能及時感知到周圍的狀況。欣來找過我一次，說是先回房間休息了，還帶給我一盒新鮮草莓；林陪我坐了一會兒，也很快離開了大廳。事實上，當(dāng)那只小巧的紅色耳機從左耳朵里跌出來的時候，我才感知到一些狀況的發(fā)生——船體開始大幅度搖晃起來，一些人在座位上已經(jīng)東倒西歪了，大多數(shù)人回到了自己的艙室，現(xiàn)在，大廳內(nèi)只剩下五個人了：剛剛反應(yīng)過來的我；一對正收拾背包的中年夫妻；剛剛從門外進來的葉利和一個助手模樣的男人。
我迅速將筆記本電腦閉上，塞到電腦包里，起身走向葉利和他的助手。
“葉叔叔，這是怎么了？”
葉利外面套著一件灰綠色的厚風(fēng)衣，我看到風(fēng)衣身上裹滿了水漬，他粗重的雙眉緊鎖，看到我一臉茫然無措，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小王，你剛才沒聽到語音么？我們遇到了一些大風(fēng)浪，你趕快回房間待著?！?p> “那熒光奇象呢？”
我看到葉利的眉頭彎曲地更加厲害了，這次他沒回答我，掃了我一眼過后就帶著助手匆匆趕往了駕駛室的方向，我隱約聽到了助手跟在他后面小聲咒罵著：“還熒光奇象呢，什么也沒見著，見鬼了?！?p> 墻壁上航海鐘的表盤閃著綠色的暗淡的光，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半了。我收拾好東西，回到了自己的艙室，我的艙室內(nèi)僅安置著一張床，一只小衣柜和一臺壞了的電視，空間也極其狹窄，幸運的是，在我床側(cè)恰好有只圓舷窗，讓我能夠觀察到海面上的景色。
“光中號”還在激烈地晃動著，我的腦袋也跟著暈暈乎乎，外面黑乎乎的，我努力用眼睛去看才能勉強分辨出大海的輪廓，那海浪著實洶涌，我看到一道道的它們像城墻一樣撲騰著站立，又宛如下山之虎般猛地擊碎低處的海面。我們的船只就在這樣的海域中航行，我感受到了這艘貨船在戰(zhàn)栗中的無力和無可奈何，而船體中的我們，如若沒有它的保護，也會在眨眼間被海浪吞沒，撕成碎片。我想到了高爾基的《海燕》，只是這會兒既無驚心動魄的閃電，也看不到深信“烏云是遮不住太陽”的海燕之傲然身姿；還有那部經(jīng)典的《泰坦尼克號》，只是我們的船只尚能經(jīng)受得住現(xiàn)在程度的風(fēng)浪，不至于永久地將生命奉獻給大海；我的腦海里還閃過了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有遇到被稱為“海怪”，實則只是一只鐵皮潛水艇的，呃，它叫什么名字來著，我只記得尼摩船長……總之，時間還沒有到我能想起來那艘鐵皮怪的名字，我就立刻被舷窗中出現(xiàn)的一點光亮擢去了心思。
就像閃亮的鉆石在大白天里并不一定會被注意到，而一點會發(fā)光的碎玻璃在暗處即顯得格外醒目，當(dāng)我漆黑的窗景中突然闖入了一縷光明時，我頃刻間就注意到了它。起初，它從舷窗上方出現(xiàn)在圓形玻璃上，比拇指蓋還要小很多，我?guī)缀醴直娌怀鏊念伾?，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片光斑靠我們越來越近了，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靠近舷窗中央三分之一的位置，現(xiàn)在我依稀觀察到那是紫色的一小片了。
“熒光奇象”？我第一時間就回憶起了葉利當(dāng)時向我們描繪的奇景，隨著回憶我的心情也愈加激動起來，什么能比意外之喜更加令人愉悅的呢？與此同時，房間天花板角落安置的語音擴散器響了起來，在尖銳的“滴”一聲過后，我聽到了葉利的聲音——“海浪即將平息，請大家不必擔(dān)心；海浪即將平息，請大家不必擔(dān)心?！?p> 當(dāng)播報結(jié)束一會兒之后，船體搖晃的幅度慢慢減弱，直至恢復(fù)正常。透過舷窗，那些憤怒的海浪赫然消失不見，海水和緩地流動著，就像大海與我們開了一個淺淺的玩笑，使大家虛驚一場。
我擰開房門的圓形把手，去看看我的愛人和伙伴們的情形了。欣不在她的房間，而是去隔壁艙室照顧因為剛才劇烈顛簸而嘔吐起來的慧了；拉賓、華和林都沒有身體上的不適，他們和我一樣，都注意到了黑色海面上出現(xiàn)的那抹紫光；準確而言，全船的人都注意到了它的存在，不少人出現(xiàn)在走廊和大廳，興奮地談?wù)撝@縷光芒，他們都說這就是葉利所說的“熒光奇象”，與此同時，船上有人說這紫光能夠增長氣運同時里面藏了諸多寶貝，這種說法在工人里很快甚囂塵上，所有人的情緒因它的現(xiàn)身而高漲起來。
葉利命令舵手操縱“光中號”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紫光的方位行駛而去。
現(xiàn)在，“光中號”的速度已經(jīng)不是來時那么緩慢悠閑了，它以兩倍的速度——即30節(jié)，在海中迅速前行，這已經(jīng)接近“光中號”開足馬力后的極限了。作為商船，這個速度堪比從前的部分軍艦。隨著風(fēng)浪的逐漸平息，人們重新擠在甲板上的欄桿前，與上次不同，那抹紫光是肉眼可見的。高亢的情緒傳染力更大，同時也讓人們更有耐心。
慧的身體在吃藥之后暫時無礙，只是還離不開人，欣在她的房間出不來。而我們，在看望過慧后，也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我們匯集在船頭的甲板上，與吵吵嚷嚷的人們一同觀看著“光中號”與那道紫光的追逐戰(zhàn)——是的，那道紫光，也在移動著。
船上的觀測鏡看不清楚那紫光的真實模樣，但它的確在動，以一種近乎幽靈般的速度，它移動的路線捉摸不定，有時向東，有時向西北，間或在原地繞一個大圈子，盡管“光中號”的馬力已開到最大，但始終與紫光保持著一定距離，使紫光的影像模糊不清。
海風(fēng)冷冽，但氣溫問題在熱情高漲的人們眼里已經(jīng)無足輕重，因風(fēng)向與行駛方向一致，它現(xiàn)在是我們的助威風(fēng)，是“光中號”的幸運風(fēng)，是渴求和欲望的便利風(fēng)。黑乎乎、暗沉沉的天幕在人們激動的一重重加油吶喊聲浪中變得白刷刷的、亮油油的。
我和我的伙伴們擠在船右舷往前，那片紫光距離我們最近的時候也有10海里，那時候“光中號”甚至到達了35節(jié)。但即使船如何奮力追趕，和紫光的距離始終很大，顯然，機器不會因為人們的加油吶喊而速度變快?！肮庵刑枴币呀?jīng)怒吼著追趕了一個多小時，但距離卻越拉越遠了，到夜晚一點多鐘時，人們起初充滿興奮與激情的吼聲慢慢變成了咒罵和唱衰的聲音，焦躁與煩悶的情緒在人群中開始傳播。
到了后半夜，也就是三點鐘時，所有人都停止了加油吶喊，一些人找到葉利，他們希望船只返航，在被葉利大聲駁斥之后，一些船員和工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滿的情緒。葉利從駕駛室出來，站在甲板上的一處鐵樓梯臺階上，他臉上的神情受到了人們交頭接耳的影響也不再平和，一支又一支煙蒂從他手指間滑落。
“什么熒光奇象，這一團紫光有什么大不了，小爺我見過白的，綠的，黃的，這么大動干戈我看毫無必要。”
在我身后不遠處，那個天津腔小伙子再次跟周圍的人們講定自己的看法，不過人們大多沒有理睬他，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在不斷小聲附和著他。
“大家伙，這么下去耗著也不是個辦法，既然葉廠長執(zhí)意要追上那團鬼佬什東西，那我們就折個中，葉廠長您說呢？”一個胡子邋遢，臉上溝壑縱橫的老頭兒高聲呼道，他挪到葉利所占的鐵樓梯臺階下，嘹亮而沙啞的聲音暫時中止了人群的吵鬧。
周圍有人認出來這老頭子，聽他們說是紡織廠保衛(wèi)科科長，也是葉利的表哥。葉利抬了抬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咱們‘光中號’的速度頂破天也就那樣，照這樣下去，怕是那片紫光不久之后就能甩開我們，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意思，不如咱們派一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下去，船上有快艇，那玩意蹭蹭快，指定能追得上；要是真追不上了，那只能說咱和這奇觀沒緣分不是，打道回府，讓大家伙兒睡個好覺！”老頭兒精神矍鑠，眼眶凹陷但目光灼灼，轉(zhuǎn)過頭來對聚集的人群喊道。
人們高呼起來。
“光中號”搭載了兩艘快艇，其中一艘多年不用，是上個世紀的產(chǎn)物，雖然它引擎還能啟動，但那陳舊的樣式和可能存在的隱患讓船上所有的快艇駕駛員望而生厭，已經(jīng)廢棄在船上好多年了；另一艘則是五年前才被紡織廠購進的，發(fā)動機強悍，馬力充足，速度飛快，在海上如履平地，“光中號”有用到快艇時多會用它。
葉利在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之前，沒有理由否決這個提議，不過，令我們驚訝的是，葉利不顧手下的勸阻，要親自乘快艇參與追逐。那艘快艇最多能乘坐十五人，我們在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找好這十五個人——“光中號”不堪忍受這開足馬力后的高負荷了，它的速度正逐漸變慢，那道紫光在我們的視野里正越來越小。
我拉著林眼疾手快地蹦進最先報名的一批人中，葉利大概掃視了我們這十五個人，便命令水手將快艇從船上放下去，我們像魚一般一個個地順著拉力繩坐進快艇當(dāng)中。
不待葉利吩咐，也在此列的王炎哲就主動落在了駕駛位上，他本事之一就是高超的快艇駕駛技術(shù)，這在上次他載我們出海時就有所展露，這也是他能深得葉利器重的原因之一。
在我剛剛拉緊安全帶時，這艘純白色快艇就如子彈一般快速彈射出去，在掀翻的浪花中，海面的光景在視線中迅速倒退，繼而下落，同時，我們的“光中號”也變得越來越小，紫色的光線開始明亮起來。
幾乎所有人都緊盯著快艇前方，即使那片紫光仍然模糊不清。這十五個人里，除了葉利、王炎哲、我和林，還有在大廳打牌的俄羅斯大胡子，之前遇到的葉利的助手，那個天津腔小伙兒也在這艘艇上，只不過此時他安安靜靜，并沒有發(fā)揮他的口舌之便宣揚他的“論點”。其余的八個，都是陌生面孔，其中，我注意到一個留著寸頭，耳朵上扎著黑色耳釘?shù)?，渾身“男子氣”的姑娘，她的左額頭上橫著一條蚯蚓似的小疤痕，隆起的胸脯束在緊身的黑色馬甲里。
林就坐在我的右側(cè)，和我隔了一個人的位置，他和所有人一樣，正緊緊盯著正在接近的紫光，他的細眉緊皺，雙唇緊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紫光游弋的速度極快，但會左搖右移，就像正四處觀光的游客一般，我們都靜默著，仿佛生怕用人類的語言嚇跑了它，但事實上，快艇飛馳的聲音已足夠大。那片紫光像一條魚一樣，輕盈自在，王炎哲也不甘示弱，不斷調(diào)整著快艇的方向，速度卻沒有絲毫滯頓，他的確是個優(yōu)秀的駕駛手。
當(dāng)我們與紫光的距離大約縮短到十海里時，我們看清楚了一些——那是一片奇異的黑紫色光暈，它時而漂浮在海邊上歇息，時而又如金魚一般快速游動起來；當(dāng)我們距紫光只有五海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片紫光事實上不僅是海平面的一層，在它的上方空氣中，有著不亞于海面的光源；當(dāng)快艇靠近紫光的三海里范圍時，我們看到紫光的覆蓋范圍極大，足有幾百米，我們看到在海水中的一部分，也在同時散發(fā)著光……
快艇在葉利的命令下放滿了速度，發(fā)動機的“嗚嗚”聲變得平穩(wěn)而緩和，當(dāng)我們真正靠近那片紫光籠罩的區(qū)域時，它卻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
是的，不動了。我想起我在老家院子里捉雞時的場景，當(dāng)我的手緩慢靠近雞身，并要迅速下墜時，雞會表現(xiàn)地像被嚇傻了一樣木木地呆立在原地，直到捉住它的背脊和翅膀也紋絲不動。現(xiàn)在，這片紫光，準確而言，應(yīng)該叫紫氣，就這樣呆滯在原地。
現(xiàn)在，我們已真正來到了這團面積巨大的紫氣的身邊，與此同時，快艇正緩慢駛?cè)肓诉@團紫氣的懷抱。
我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海面上泛著騰騰蒸氣，它們提供的熱量讓人們誤以為這是在溫暖的爐子邊，而不是冰冷的海面上，這些蒸汽自上而下，延伸著消散在空氣中。我們看到我們行駛的海面上，數(shù)以萬計的不規(guī)則膠裝物漂浮在水面上，它們一團一團，是一只一只不停變幻形狀的精靈，在海洋的表層海水中蠕動著，跳躍著，仿佛海洋是他們的母親，它們在她的懷中肆意游動。
快艇的引擎似乎停止了工作，在人們的低聲驚呼中不再發(fā)出“呼呼”的聲響。不過，此刻誰還有心靈的余地去關(guān)注它呢，我們的駕駛員抬頭，俯首觀看著這般絢麗而優(yōu)美的景色，我們仿佛置身于一個昏黃午后的漫天云霞里，寧靜得純粹，人心中的污濁都要被它洗滌干凈，我們都忘記了煩惱和痛苦，是在這片溫和、奇幻、瑰麗的景色中。
海水波平如鏡，清澈見底，在紫光的照耀下格外美麗。
最先動起歪心思來的，是一個留著黃色卷毛，身形單薄如紙的小孩兒，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樣子，他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根撈網(wǎng)桿來，他將伸縮桿放長、固定，一腳蕩到左舷塑料板上，那根長長的桿子便帶著墨綠色的細網(wǎng)伸進海水下。
“葉廠長，我還真撈到了！”這個孩子驚呼著將桿子撐起，但還沒等他說完，網(wǎng)兜中的膠狀物就像果凍一般滲透了出去，它像雨點一樣滴撒到水面上，隨即那一小滴一小滴的液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合在了一起，它恢復(fù)了原先的形狀后，打了個激靈，魚躍扎入海水中。
人們發(fā)出可惜的哀嘆，不過卷毛孩子很快就重新想到了辦法，他將自己的汗衫脫下，只披了自己的針織外套，繞著桿子頂端的圓箍，扎了個結(jié)，蓋住了有空隙的網(wǎng)兜。
這次，在我們期待的目光中，一小片紫色膠狀物混著海水被他撈了上來，我們圍成了一個圈，只是還沒看清汗衫里包著的東西，這孩子就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把網(wǎng)兜捧起來，捂在他的胸口里，這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我們近距離觀察觸摸的機會也就沒了。這孩子連同桿子小心翼翼地朝葉利走了幾步，雙手托著包裹著紫色膠體的汗衫網(wǎng)兜，虔誠地胸口處的東西獻給他。
“廠長，您看看！”他的眼神因欲邀功而閃爍著興奮的光。
我看到葉利的手下意識動彈了下，但他并沒有接過那件盛有紫色交替的正滴著水的汗衫。
“既然是小李你拿上來的，那就是你的東西嘛，我這個廠長看了有什么用?！比~利面帶微笑說著。
“廠長您能記得我名字吶，那我更得把這好東西單獨給你看看了！”男孩兒再次遞給葉利。
“我聽說，這東西可好了，吃了能延年益壽。”他用略顯稚嫩的嗓音對著葉利補充道，他眼神中仍保持著孩子一般固執(zhí)的天真。
“那既然這么好，你就給大家伙看看嘛，或許都能沾上光呢?！比~利仍然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他唇齒微動，露出的笑容就像一個父親。
“才不給他們看呢，他們?nèi)绻胍?，自個兒撈去，不過可別想用我這根網(wǎng)?！彼麑凭W(wǎng)桿死死抱住，生怕別人搶走。
“唉，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離他最近的一個中年大叔叫嚷著，他擼起袖子，作勢要從孩子手里搶走撈網(wǎng)桿，他棕褐色的手已經(jīng)握著桿子了，使出力氣，卻怎么都無法從孩子手中奪出。
“你怎么連個小屁孩都搞不定！”哄亂的人群里有人嬉皮笑臉地拱火。
中年大叔聽到這話，頓時臉色微紅，臉上的褶皺緊繃起來，他更加賣力地從孩子手里奪過撈網(wǎng)桿，人群哄吵起來，我透過圍著的人群縫隙里看到那男孩兒的頭被夾在中年人的腋下，撈網(wǎng)桿橫在一大一小的身體中，大人們圍著在看人腦，王炎哲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正要掰開男孩緊緊抱在一起的胳膊，孩子在嘈雜的聲音中發(fā)出微不可查的悶哼，他的后背正在被人錘擊。
“太過分了。”
正當(dāng)我和林想要擠開人群制止時，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同時，艇上唯一的姑娘已經(jīng)先我們一步，她以驚人的力氣一手將王炎哲兩人推開，黑色的靴子在中年大叔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夠了！像什么樣子，都滾開！”葉利洪亮的聲音適時響起，就像他剛剛才趕到現(xiàn)場一樣。
葉利的聲音讓雜亂無章的現(xiàn)場的吵鬧暫時停止，他揮了揮手，中年大叔面露不甘地放開了摁在男孩脖子上和胸口上的手，他朝揣了自己一腳的姑娘瞪了一眼，那姑娘也不甘示弱，用眼神回敬了他。
葉利將已經(jīng)跌坐在地上的男孩兒拉了起來，汗衫中滲出的海水將他的胸口完全濡濕。葉利語重心長地向男孩兒說道：“小李啊，大家都是一個廠子的，應(yīng)該是相互關(guān)照，依我看，那就是條紫色的小魚，沒什么特殊的，別聽他們瞎說話。你啊，也別太相信這東西。你是個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我記得你還不是正式工嘛，等這趟回去你一成年，我就給你轉(zhuǎn)成正式工，再比他們的月薪高上個五十美金……”葉利抱著他，仿佛男孩兒是他的親生兒子。
葉利的循循善誘最終讓男孩兒松開了手，他眼淚汪汪，將汗衫從鐵箍上解下，撈網(wǎng)桿則被人們踢到一邊。葉利抱著卷毛，挪到一邊，他抬眼朝人們威懾道：“看歸看，萬一有危險，不準瞎碰！誰碰就把他手剁了！”
他腦袋轉(zhuǎn)向我和林，換成一種慈祥溫和的語調(diào)：“小王小林啊，你們是清華北大的高材生，你們來近點瞅瞅，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和林得以在最近的距離觀察這一點紫色膠體來。
灰色的汗衫已經(jīng)鋪展開，里面包著的海水早將汗衫濡濕，附近的塑料板流動著水漬，巴掌大的紫色膠體隨著汗衫的展開面積也在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樣擴散，我看到，在這紫色的一團中，有無數(shù)黑色的小點兒，它們在紫色膠體中顯得更像紫色，并非雜質(zhì)或者什么灰塵、石粒，而更像一種生物，即使這些黑色小點兒外形與黑色雜質(zhì)毫無區(qū)別。因為，我和林都觀察到，這些黑點似乎正以某種意識的指引下做著運動。
當(dāng)我們將手指貼近這些膠體的左邊，那些黑點像收到驚嚇一般迅速聚集到膠體右側(cè)；當(dāng)手指貼近右邊，那些黑點即迅速游弋至左側(cè)。我們將這東西倒進一個裝海水的玻璃方缸里（天知道艇上怎么會有這種易碎品），然后，在失去外界刺激的效用下，這些黑色小點即會像一個個具有意識生命體那樣，開始忙于做自己的事情了。我看到有一些小點總會待在一起，像真正的家庭或者族群；它們有時也會排列成方形隊列，然后一個小黑點從方陣中間徐徐走出，像是率領(lǐng)一支軍隊的將軍；有時，兩個小點在貼合在一起后，會有新的小黑點誕生；有時，兩個方陣相遇，兩方的多數(shù)小點就會消融在紫色膠體里……
它們簡直就像一整個人類社會那樣！我不知道這個猜測是否有些過于夸大其詞了，但它們的行為動作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種群。
我們已經(jīng)觀察這片紫色膠體一個多小時了，在此期間，它們已經(jīng)又陸續(xù)捕撈了十幾片紫色膠體，最大的一片甚至比人的腦袋還大。不過他們沒有器皿儲存，那些膠體很快就像脫離了海水的魚一樣“死亡”，如果它們的突然消失可以稱之為“死亡”的話；人們試圖用手機將眼前的景色拍下來，這是個以此牟利的好機會，但人們的手機就像突然失靈的快艇引擎一樣，連開機都做不到，更別提其他電子設(shè)備了。
“你說，會不會？”我想到了我們的“海洋樹”——紫晶體。
林的笑容即使在他的極力掩飾下也在他的臉上微微綻開，他低聲說了一句可能吧，隨即示意我保持緘默。
當(dāng)我們沉浸在研究這東西的思考中時，一道道此起彼伏、接連不斷的驚嘆聲鉆入我們的耳朵。我們宕開視線，在紫色的朦朧霧氣中，海綿中的紫膠體像是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感召，它們從海水中站立起來，像中國神話中羽化登仙一般升騰到溫暖濕潤的空氣中。我轉(zhuǎn)頭看到玻璃方缸中的一小片也在海水中顫動起來，里面的黑點停下了所有動作，它們在一瞬間成了靜態(tài)，之后，紫色膠體的形狀發(fā)生改變，它們凝聚在一起變成立體狀，接著以一種神圣的姿態(tài)緩慢升起，它在空中飄動著，直到離開艇身，扎入了此時漫天而起的紫色光群中，緊接著，我看到了這一輩子都決不可能忘記的一幕——周圍數(shù)百米都充盈著這種紫色膠體，它們發(fā)著光，散發(fā)著熱量，并逐漸蛻變成尖刺的形狀，就像被嚼過的口香糖被外力拉扯成纖細的絲一樣，豎立在空中，接連發(fā)出尖銳凄厲的聲音，我們意識到了它們的敵意和隨之而來的危險。
“王炎哲，快開出去！”葉利朝正趴在船邊的人咆哮著命令道。
“廠長，發(fā)動機壞了，鑰匙失靈了，啟動不了！”王炎哲奔到駕駛位上，擺弄著操作臺，他帶著哭腔喊道。
此時，那數(shù)以萬計懸浮的箭一般的紫色光群，正井然有序地朝快艇包圍過來，它們鋒芒畢露，每一根都發(fā)出凄厲尖細刺耳的聲響。
那個天津腔小伙子在角落里穿上了救生衣，他解開纏在救生圈上的繩子，將它一拋，隨后整個人在驚慌失措中跳進了海里。他奮力游走了，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媽的，這小子！”人們咒罵著，但并沒有停止爭搶救生圈，求生欲望使得人們已全然不顧禮義廉恥了，我看到葉利一拳擊倒了那個正抓著他手中救生圈的中年大叔，在混亂中，葉利成為了第二個扎入海水中的人。
第三只救生圈在四個人手中撕扯著，沒等他們在混亂中分出勝負，那些懸立空中的“箭”便破空而來，在溫暖的紫色光暈中，我的瞳孔出現(xiàn)一支正急速變大的箭，它銳利的鋒芒倒影出我慘白的臉色。
一陣劇痛自額頭處傳來。
我失去了意識……
我能意識到我在做夢，因為我的身體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輕盈自如。但，眼前的情形，的確，真實得要死——我像一個幽靈般浮動在地球上空，撥開層層云霧，我見到了青黃交織的褶皺般的陸地與深藍色的海洋。這顆星球在轉(zhuǎn)，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我的祖國的輪廓，這是生我養(yǎng)我的那塊土地，那條蜿蜒曲折的河流奔騰不息，順著黃河的方向，我找到了BJ，我們國家的首都，培養(yǎng)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王府井大街上人影稀疏，白日照耀著略顯空曠的街道與街道兩側(cè)的摩天大樓。走在街上的人行色匆匆，都戴著白色或者藍色的口罩，我在想，現(xiàn)在的霧霾已經(jīng)這么嚴重了么？在我咱在街中央愣神的功夫，從街道左側(cè)的胡同里鉆出一小隊人來，看樣子是醫(yī)生。令我奇怪的是，這些醫(yī)生，護士都穿著白色的防護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只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看到過這種衣服，他們腳步急促，抬著一副擔(dān)架，擔(dān)架上是一個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精神欠佳，面色發(fā)白，不住地咳嗽著，手從白色的被單里伸出來捂著胸口。
他們在胡同口對面站住，幾分鐘后，一輛救護車呼嘯著駛來，車上又下來幾個穿白色防護服的醫(yī)生，他們把她抬上了救護車，我跟著他們也上了車，這么可愛的小姑娘，看樣子是發(fā)燒？或者感冒？不對，我從靜默著的醫(yī)生眼中，讀出了哀憐與疲憊。
救護車停在了一所醫(yī)院里，這所醫(yī)院給我的感覺和一般醫(yī)院不大一樣，似乎是才興建不久。擔(dān)架被抬了進去，剛剛通過走廊，幾個醫(yī)生圍了過來，他們向身邊的護士大聲交代了幾句，隨即兩個護士接替過原來抬扶大家的人，朝著一扇鋁制門走去。很奇怪，我能看到他們的動作和神態(tài)，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門被打開，我跟著進去了。
果然是家奇怪的醫(yī)院。連病人住院的地方都與眾不同，它不像病房，更像一個生產(chǎn)車間，這里面積極其寬闊，就寬而言，至少要有一百米；隔板阻擋了我的視線，我不太好估算房間的長；我所在的區(qū)域編號為“C5”，至少安置了超過一百張床位，在另一邊是C4區(qū)，隔板隔斷的地方，應(yīng)該是C3，C2之類。
臨時支起的折疊床上躺滿了各種各樣的病人，有七八十歲的老人，有四五歲的孩子，有正值壯年的小伙兒，也有比我們還小一些的少年……他們中的一些嘴里插著呼吸機的管道，他們眼神迷離，不知道死亡多會來到自己的身邊。
似乎，人們都生了一場同樣的怪?。课乙庾R到了這點，因為他們的癥狀都相似——咳嗽、胸悶或者呼吸不暢。我在C4區(qū)的一張病床上看到了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的臉色比起剛才又差了很多，全副武裝的護士跑了出去，應(yīng)該是去喊醫(yī)生了。
我不喜歡醫(yī)院的味道，那股壓抑，悲傷的氣氛讓我的心情惴惴不安，這應(yīng)該是一種感染病，而且傳播的范圍很廣。
徑直穿越醫(yī)院的墻壁，我走到了一條長長的公路上，沿著它，我走進了一幢居民樓，這里的居民應(yīng)該沒有被感染到。我窺視了這些居民的生活，這種傳染病并沒怎么影響到他們：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刷視頻、看直播、打游戲；也有一小部分在做別的，一個初中生在電腦上搗鼓著自己的程序，一個高中男生在剪輯視頻，另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生在安靜地繪畫；三個老人在樓下的空地上曬太陽；家庭主婦們在煮著飯菜；男人們則在家抽煙，躺著，我看到有家男主人無緣無故朝他妻子身上扔了個煙頭……
我突然之間生了個念頭，想看看那些我們平時難以接觸到的大人物們在干什么。說干就干，我搭乘了一輛順風(fēng)車，進入了BJ市中心地帶，我初來故宮旅游時間，就一直好奇二環(huán)內(nèi)住著的這些達官顯貴在平日里的生活時怎樣的。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距天安門廣場較近的一處四合院，里面種植著許多綠植，我終于在十多個房間里找到了主人。看樣子，這間房屋應(yīng)該是他的書房，東面是一個擺滿了藍色裝幀書籍的書架，它們的樣子像明清時期的古書，可并非如此，我從書名里看到了不少現(xiàn)代和外國的書籍——《新華詞典》、《巴黎圣母院》等；西面則是一些擺著收藏品的架子，在對門的墻壁上掛著三幅齊白石的畫。
那個頭發(fā)斑白的老人端坐在一把價值不菲的檀木椅子上，面前的八仙桌桌面上堆積著不少文件夾和文件袋，他的手指正在筆記本電腦鍵盤上緩慢敲打著，鼻梁上勉強架著的老花鏡使他那張原本嚴肅端正的臉顯得有些滑稽。
我很快離開了這進只有一個人的院子，闖進了不遠處另一所豪華住宅，這里就很熱鬧了，充盈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我看到許多人走來走去，所以我確信如此。）這是一棟歐式裝潢的小別墅，里面住著至少不下二十個人。我進去時，一對神情嚴峻的中年夫婦出了門，他們拿著一沓文件，坐上一輛外觀其貌不揚實則價格驚人的奔馳車，我在一個汽車博主那兒看見過這種車，價格據(jù)說至少半個“小目標”起。
一樓的裝飾充滿喜慶，大大的“囍”字剪紙掛在墻壁的正中央，天花板上圍著四道低垂下來的紅綢子。一個長得帥氣張揚，約莫二十出頭的小哥如釋重負般癱坐在真皮沙發(fā)上，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隨即露出了享受的笑容，他將雙腿隨意架在茶幾上，手上動作不停，幾下拍打，竟然引出一群美女來：一對長相清秀的雙胞胎從離他不遠的拖地窗簾后相繼鉆出來，一個身材火辣，只穿了胸罩和內(nèi)褲的女人從衣柜里一躍而出，還有一個濃妝艷抹，同樣穿著暴露的女人，她就藏在客廳的門后。四個堪稱傾城絕色的美女在那位“公子爺”的手勢指引下坐到他身旁，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淫蕩的欲望，他的笑容在我看來下流無比，我仿佛聽到了女人們諂媚討好與“公子爺”放聲嬉笑的聲音。
我走到二樓，那是個極佳的視野，與此同時，一個模樣端莊，未施粉黛的女生從二樓的房間里走出來，她最終在二樓的欄桿前站定，正望著這副荒唐的景象，眼中噙滿了淚水。
“唉——”我長嘆一聲，心中想要觀看“活春宮”的可恥卑鄙的想法被她的淚水掃蕩一空，我離開了這棟熱鬧的房子，心中悵然之感經(jīng)久不息。
當(dāng)我繼續(xù)游蕩在BJ的巷子胡同時，我卻驚覺我失明了，但與此同時，我的耳朵忽然涌入了諸多龐雜的聲音，我的聽覺比起普通人敏銳了很多。我聽到了狗吠的聲音，狗主人驅(qū)使這惡犬朝面前的男人撲去，不知道他倆有什么過節(jié)；緊接著是女人的哭喊和一連串混亂的腳步聲疊加在一起的聲音，那個女人伏在病床上男人的胸膛上，床邊的儀器發(fā)出長長的“滴”的聲音，他的丈夫剛剛被死神都帶走；地鐵站里人頭攢動，人群吵吵嚷嚷，似乎他們被困在了這里；一棟寫字樓里，兩個外國人正激烈地爭辯；一個工人在工地的角落偷偷滴著淚珠……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使人不煩躁悲傷的動聽的聲音：風(fēng)吹過樹梢，樹葉嘩嘩作響，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嬰兒從母親的肚子里滑出來，他的哭聲使人聯(lián)想到一張水嫩嫩的小臉；兩個新婚之夜的情侶在交談過后開始交歡，在顛鸞倒鳳之際，他們在咕噥著說些動聽的情話；一個大學(xué)生在電腦上查到了自己被一所大學(xué)錄取的通知，他興奮地跳起來，歡呼著，雀躍著，親吻著從床上拿來的枕頭……
“王，你醒醒！”我知道我的胳膊正在被林用力搖晃著，我感到我渾身都快散架了，像剛剛跑完馬拉松一樣疲累，雙腿如鉛，眼皮沉重得很，口干舌燥，我試了三十二次，終于成功看到了面色發(fā)黃，疲態(tài)盡顯的林，不過他的精神頭要比我足一些。
林將我的上半身扶起，把我拖靠到一面墻壁旁，哦，我這才想起來我還在那艘快艇上，所以我背靠的不是真正的墻壁，而是艇的內(nèi)壁。不過管它是什么，我現(xiàn)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覺，正當(dāng)我的眼皮再次閉合時，林用力拍了拍我的臉頰，他說了聲“喝水”，我的嘴巴隨即被掰開，一股清涼的液體被送進我的食道，我感到我好極了，困意也被水化解了三四分。
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大概我靠著艇壁休息了三十多分鐘吧，我就恢復(fù)了大腦的理智和對身體的掌控權(quán)。我們還留在那艘快艇上，艇內(nèi)有五盞應(yīng)急燈，散發(fā)著暗淡的黃色光線，勉強能看清快艇的情況：有五個人跟我剛才一樣還處于倒地不醒的狀態(tài)，那個卷毛男孩兒看起來跟我一樣，他正艱難地試圖起身；臉上帶著疤痕的姑娘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如，他正彎腰扶起中年大叔的頭喂水；其他的人狀態(tài)不是很好，在原地發(fā)蒙。
銳利的紫箭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插滿快艇和我們的身上，相反，它們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一點蹤跡，我不知道，在我陷入夢境后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東西救了我們？還是那群紫色精靈并沒有想要傷害我們？
可漫天箭雨攜著滾燙落下時，殺意的確讓我們驚懼，我想到了那支刺入我額頭的紫色箭，它的確當(dāng)時造成了我身體的真實痛感。
我們，都做了相同的夢。
準確來說，我們夢里的世界是同一個世界，仿佛，夢里的世界即將在不久之后，成為現(xiàn)實。
他們說那是個傳染病，流行病肆虐全球的時代，正如我觀察到的，瘟神與死神勾結(jié)，奪去了數(shù)以萬計人類的生命，他們中有行善一生的好人，也有十惡不赦的罪犯；既饒不過老人，也不放走兒童；富人的錢財并不能挽救他們的生命，窮人的禱告也不會延遲死亡的臨近；不管你是血統(tǒng)尊貴的美國白人，還是從未擺脫欺壓和歧視的非洲黑人，死神一旦盯上了你，即不會因為你的血統(tǒng)、國別、宗教、地區(qū)、能力、性格而讓你僥幸逃開。
艇上有一個印度人，他夢到了在他們國度的母親河——恒河里，漂滿了被感染者浮腫的尸體，尸體從恒河上游一路漂到下游，又與恒河下游的尸體堆積在一起，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回到了那個墻壁開裂，四面都是窟窿但熟悉溫馨的家，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房間被翻得亂糟糟的，枕頭、被褥、沙發(fā)、洗臉盆、鞋子、爛牛仔褲都被扔到門前的垃圾堆上，枕頭和被褥里的棉絮被偷走，洗臉盆被人踩了個稀巴爛，牛仔褲的襠部被人剪走一塊圓形，兩條褲腿上都是洞，幾乎沒了褲子的模樣；沙發(fā)倒是完整地立在那兒，不知道為什么那群強盜沒有拿走。
他嘴里說的強盜，大概率是他們的親戚、朋友、鄰居。最后，在恒河的一條支流，他找到了他年邁的父母，他們胸前浮腫，已被開膛破肚，暗紅色的肉和器官正在發(fā)黑，散落在他們身體旁的，是一群眼睛發(fā)紅流膿，身體干癟的瘋狗，大概已經(jīng)嚼了不少人肉，面露不甘地倒在了他那血肉模糊的雙親身旁。
這是印度人反應(yīng)過來是夢之后嬉笑著給我們說的，他在故事的末尾加了一句這又怎么可能呢？聽到故事的人們哄堂大笑，那位印度人齜牙咧嘴，竟也跟著人群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悄悄問林，他在夢里的世界做了什么？他回給我一個含義復(fù)雜的笑容。林告訴我他去了一趟QH省的幼兒園，他和孩子們一直待在一起，看他們玩耍、嬉鬧，他說，看到孩子們，就像看到了圣潔的天堂與他生命中的希望。
我沉默著，心里想著林為什么不自己生一個呢？哦，他連女朋友也還遙遙無期呢。
“船在下沉！”王炎哲驚呼了一聲。
我站起來，觀察艇周圍的情況，如他所說，我們的艇，是在緩慢地下沉！海水靜謐得簡直不像海水，它沒有任何波紋，幾乎比鏡面還要平滑，此刻，我們賴以生存的艇正以一種微不可查的速度緩緩下沉。仿佛，這大海是無邊的泥沼，快艇則是深陷其中的人。
林也起身，他走到船舷邊緣處蹲下，研究船下沉的原因，在昏暗、若有若無的光線下，我看到他搖了搖頭。
現(xiàn)在，他坐在我的身邊，雙手交叉在胸前，黑色的眸子打著轉(zhuǎn)。在林回到座位時，一只裝有紙條的礦泉水瓶掛在右手心。我問他研究出了什么沒有，他搖了搖頭，雙眉卻舒展開來，正是這種神秘的力量讓他頗感興趣，他堅定地認為如果一個海洋方面的專家坐在這只艇上，一定能給出一個科學(xué)的答案?？上н@方面他自己也是知識盲區(qū)，連問題出在哪兒都看不出來。他還說，他猜測我們剛才觀察到的紫膠體一定會引起像喬恩那樣的地質(zhì)學(xué)家的興趣，他從葉利秘書那里借來一支常掛在他襯衫上袋的鋼筆，又從艇上的手冊上撕下一頁紙，在上面簡要記錄了我們所在的大致位置、紫膠體的各項屬性等信息。
水面已經(jīng)沒到艇身的一大半了，我此刻應(yīng)該能輕易地問道海水的氣味，但我并沒有聞到任何腥味或者咸味。我將身子探出去，勉力將手指伸進海水中，這液體根本就不是什么海水，它比水更加黏稠，但比果凍之類的膠體又稀得多。我的左手也試著探了出去，朝遠處一扔，手中的礦泉水瓶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起身子，它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是我們海洋樹的希望。
這海水的確與眾不同，是艇上一位想要跳海逃生的中年人實踐出來的，他和之前提到的中年大叔不是一個人。當(dāng)他的身體劃出弧線并落在五六米遠的海中時，并沒有在我們躍躍欲試的目光中立即沉下去，然后再浮上來。他的腳一當(dāng)碰到海面，身體就像這艘艇一樣以緩慢的速度沉沒，腳踝好像被海里的怪物拖住，他自認為高超的泳技在那一刻變成了徒勞，雙手開始有意識地作出游泳的動作，隨后變成了胡亂的掙扎，他大聲呼救著，艇上的人無動于衷——他跳得太遠了。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體消失在一片死寂的海水中，如果那還能被稱之為海水的話。原本縈繞在圍觀著的我們的腦海中的各種想法，變成了死灰，沒人為他失去的生命而流淚，更大的惶惑，面對未知的恐懼籠罩著我們。
“怎么辦？”這個問題同時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中，葉利這個廠長早已經(jīng)拋下我們不管了，快艇發(fā)動不了，周圍別說有船路過了，就算有船也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我們這群深陷黑暗中的人。更糟糕的是，艇上的救生衣和救生圈要么被葉利和那個天津腔拿走了，要么在后來的爭奪中毀壞了。
“都怪你們，搶什么搶，媽的，本來我們能多活兩個的，這下全被你們這群畜生給害死了！”王炎哲罵道。
“你他媽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對我吼什么？我親眼看到那小子把一個救生圈踩扁的?！?p> “怎么是我，你個老不死的信口雌黃是吧，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還不是那個印度佬非拽著老子不放。”
印度人看到他指著自己，眼中怒氣閃爍，他緊握拳頭，站起身來。
“干什么干什么，大家現(xiàn)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吵起來算怎么回事兒，還是趕緊想象怎么脫身吧?！比~利的助手臉色陰沉，他的鼻子被凍得通紅一片。人們都從爭吵中冷靜下來，誰都沒有在說話。
但面對著一只行將沉沒的船，誰又能真正保持克制與冷靜呢？它沉得太慢了，如沒有王炎哲敏銳的洞察，我們怕是仍然發(fā)現(xiàn)不了這樣的狀況。假若是像泰坦尼克號那樣頃刻間沉覆，那我們就算是認命了，可這該死的上天卻有意戲弄這群身處困境中的人，讓這能和龜比慢的速度顯得這樣離奇、憋悶、煩躁。
“寧做飽死鬼，也不愿意餓著活?！本砻泻簭乃嘲锓鰞纱蠛酗灨蓙恚脷馑频膶⑹澄镆粋€個地塞到小小的嘴巴里，不消幾十秒，他的嘴巴就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餅干殘渣因稍顯困難的咀嚼從容量有限的口腔內(nèi)迸濺出來。
葉利的助手不知怎么弄的，身上狼狽得很，那張金邊眼鏡覆蓋下的臉上多了幾道泥漬，他上半身那件格子襯衫濕了一大片，藍色帶花紋的領(lǐng)帶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他執(zhí)著地在失去信號的手機上摁著開機鍵，剛才，他是跑到駕駛位上胡亂按著臺子上的按鈕。
王炎哲站在快艇的邊緣，眺望著色深如墨的遠方，我知道他在希冀有船只路過搭救，他嘴里不時傳出咒罵聲來，四周寂靜無聲，這個繁忙的海峽在過去幾個小時內(nèi)竟沒有一只船出現(xiàn)在視野中。
印度人蹲在地上，虔誠地念著禱詞，不時他叩頭跪拜，我想，如果我是一尊神，一定會被他如此肅穆的神情及純粹的目光所感動，然后一施法力讓我們的快艇恢復(fù)動力。
額頭上的皮膚稍有瑕疵的姑娘坐在離我們很近的座位，她面色平靜，目光沉著，但她正不斷變換的坐姿表明她并非像表面上那么鎮(zhèn)靜，最終，她選擇了一個雙腿張開，臉埋至雙膝間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