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永康七年。
神京城!
俗語諺:時維九月,序?qū)偃铩?p> 正當(dāng)如時,原本滿神京城的香黃桂花氣,也沁人心脾,可剛剛一場細雨如西風(fēng)拂面,此時烏蒙蒙的天色襯得神京城平添上了幾分蕭瑟疏離。
雨打花蕉,黃花漫地,神京城各色街道冷冷清清,只幾處行人路急汲水,紅墻青磚、墨瓦屋甍且綴著雨露泛著晶瑩寒光。
城北,望安街。
這街道雖處城北,卻緊臨著城西,街上青石鋪就,大體呈三橫一豎,豐子狀。
沿著主街往里走二三里,順著右手邊一插,便能拐進一個綿長,深凹的小巷。小巷青墻斑駁,順著秋雨淋漓,還有青苔向上攀爬。
再深入一射之地,左拐便能看見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似乎也不富裕,四人寬的小小門樓上,像模像樣的還掛著半漿脫落的灰黃色木制匾額,上述灰黃大字:
秦家!
這秦家不抵他家,在這望安街上也是小有聲名。
主人家名為秦業(yè),兒女雙全,是朝廷的五品工部營繕郎,甚者,其女秦氏更是嫁給國公府長孫為妻,一時為人津津樂道。
街坊常說,秦家祖上積德,才有了如此好命!
院內(nèi),黃桂樹下。
雨后的月瓣桂葉梳洗半垂,青蔥如碧玉濃脂,蕊蕊黃沁,飄落縷縷淡霧花香。
一個半古老人,國字臉,平直眉,褶皺半起,靠在綿褥竹椅之上,蒼白的臉色上唇瓣干冽,只在雙頰上泛著些許紅光,此刻細細的捋著白髯,笑瞇著細長的雙眼,嗅著桂香清風(fēng),聽著朗朗的讀書聲。
透著鏤雕木窗,看著偏房書屋中兩個綽綽身影,笑著注視著其中一個高高如松般峻挺清癯的少年郎,秦業(yè)不由得像夫子讀書時搖頭晃腦的感嘆著:
“有溪元在,鐘兒的課業(yè)到了卻我一樁心事?!?p> 雙目半開半闔的,樂呵呵的有節(jié)奏般拍著膝蓋,西風(fēng)乍起,嘴角一彎,又惋惜地細細琢磨著:
“只可惜今年鄉(xiāng)試,他大意之下未曾避圣上名諱,如此落了第,委實作扼。想他鐘家三代白丁出了個鐘溪元,真是好運道,鐘兒若是能趕上溪元一半,我縱是閉目也知足了?!?p> 這人啊,就怕對比!
秦業(yè)一想自家兒子與其一比,不覺汗顏。
原本展顏的神色一晦,興致頓時少了一分,唉聲嘆氣起來,嘮叨著幸好如今鐘溪元在身邊,有他教導(dǎo)希冀著自家兒子能長進幾分,隨后轉(zhuǎn)念一想,寬慰捻須頷首起來,笑意迎面,惦念道:
“好在我百年之后,鐘兒還有可卿在一旁扶持?!?p> “鐘兒才質(zhì)雖不如可卿,可他們姊弟關(guān)系親密,鐘兒又是可卿帶大的,她素來蘭心蕙質(zhì),如今成國公府的長媳,是個有福氣的,有她在,鐘兒一生料也無憂!”
想著自家女兒,秦業(yè)不禁開懷起來,笑意又添幾分。
他一直覺得能夠從養(yǎng)生堂將自家女兒抱養(yǎng)出來,并養(yǎng)育成年,那真是他幾百年修的福氣。
雖不是他親生女兒,但也是視如己出,衣著家用更是不曾委屈一絲。
平日雖不施粉黛,那也是冰肌削骨,端莊賢淑,相貌儀容更是世間罕有,眉梢眼角藏著秀氣,聲音笑貌露著溫柔。
鄰里婦人無一人不稱贊非常!
時常有人替自家子侄打探,出嫁前家里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爛了,若不是有寧國府敬老爺鎮(zhèn)著,他根本應(yīng)付不過來。
秦業(yè)思緒萬千。
念及于此,就是秋風(fēng)的薄寒,都滲不進他的體內(nèi),反而平增熱意。
“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書聲裊裊,夾著清風(fēng)!
沿著廊檐向里走,跨過門檻的偏房內(nèi),左手邊的書案前,一大一小兩個少年郎皆是捧著論語,兩人一坐一立。
站著的少年郎年齡頗大,料想也有十七八歲,身姿高挑清瘦,朗星俊眉。
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湛然有神,加上一洗水墨色檀袍士子服,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可衣物無花紋點綴,衣角布料又有些粗洗后的泛白色。
朗聲高讀的少年則是秦業(yè)之子,喚作秦鐘,表字鯨卿。
如今不過十二三歲,生的那叫是粉面朱唇,頰若敷粉,怯羞之間常有女兒之態(tài)。
屋內(nèi)兩人相隔的桌面上壘著層層成套書冊,墨山硯臺,宣州古紙,玉桿細筆皆是不俗。
尤其是桌角處的一座小西洋鐘,頭頂是一個獸鼎銅爐,爐上還有清煙屢屢而上,鐘擺兩側(cè)是金柱固定,質(zhì)料精美,鑲邊金絲構(gòu)成紋理、又有鉆色相綴,透明的琉璃面下鐘擺咔咔擺動。
都是賈珍送的,好不羨慕!
鐘溪元手持論語擋面,偏著頭,雙肩半垮,呼著不耐,生無可戀地呆呆瞧著時針指著四,如今也才是申時,離他授學(xué)結(jié)束還有近半個時辰。
這世道,掙點名聲不容易!
掐著時間,面泛苦澀,真真是度日如年!
許久過后,烏蒙天色低垂半空,鐘溪元瞧著天色,在屋中踱步片刻,料想今日授課也差不多了,便清清嗓子,捧書負(fù)手道:
“好,今日就溫習(xí)到這!”
終于下課了,誰懂他迫切的心情?
瞧著埋頭啃書狀,似有些靦腆的秦鐘,然后合上已經(jīng)被翻閱的有些褶翹的藍皮論語書籍,鐘溪元面露竊喜之意,搖頭輕聲道:“論語十三篇中的子路篇,三日內(nèi)背會并理解其深意,寫一篇讀子路有感交予世伯?!?p> “是,先生!”
秦鐘不偏不倚的垂首輕聲。
鐘溪元居高臨下,斜睨了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為人師者總得做些事情,這也是為他好。
若不是他這般要求,面前這雙頰羞怯的男兒,還不知怎得敷衍了事。
這秦鐘也是個憊懶貨,若不如此,單單背熟論語只需水磨工夫,可如此粗淺著實于科考無用,秦業(yè)老來得子,平日間將他多多捧在手心中,未必肯讓他下苦功夫。
雖有勸解,但他又不可過多干涉,如今也只得出此下策,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清楚面前這個粉妝玉砌的少年,好風(fēng)月,雖通曉些四書,卻嗤之以鼻,頗有些厭惡,到與賈寶玉有幾分相近之處。
真應(yīng)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不過,他也不意外。
能夠和賈寶玉這么個厭世厭俗,行為乖僻的人玩到一處去,這樣的舉措并不稀奇。
抽絲剝繭,倒也能明白一二,想想能在秦可卿下葬時,于鐵檻寺同智能兒行魚水之歡,又氣死秦業(yè),若真的有看上去這么良善可欺,那對秦家還算不得滅頂之災(zāi)。
只可惜,這也是個膏粱紈绔之徒。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話不投機,鐘溪元也不想多多停留,迎著霞光,徑自出了去。
光影穿過大塊的灰石磚地面,秦鐘立刻隨意的將論語一丟,朝著鐘溪元離去的方向,不忿的翹了翹嘴角,哼著鼻息,覺得不爽快,又揚了揚下顎,如此方才舒暢了幾分。
鐘溪元順著廊檐而下,清風(fēng)仰面,綸著逍遙巾,兩條劍帶揚起,袖袍舞動之間身姿颯然。
沿著臺階,踩著遍地堆積的香黃桂花,泥土滲著香氣,此刻半閉目養(yǎng)神的秦業(yè)就在這黃花之間,鐘溪元理了理衣襟,恭聲作揖:
“秦世伯!”
“嗯……要回去了?”
秦業(yè)緩緩睜開蒼灰的雙眼,半偏著頭,滄桑的應(yīng)了一聲,見鐘溪元侍立在一旁,他搭著竹椅就想要起身。
“哎,世伯何須如此,折煞我也!”
秦業(yè)是個厚道人,與他相比,自己到是有些自慚形穢,瞧著尾翹的竹椅,鐘溪元忙虛托著秦業(yè)的臂肘,避免其跌倒,驚虛道。
“哈哈,理所應(yīng)當(dāng),今日剛好我還有些話要同你講?!?p> “這人老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躺著也傷身,這可不好。”秦業(yè)精神矍鑠的瞧著腰椎,搭著他,眼睛瞇成細縫,笑呵呵的。
起身后,竹椅吱吱呀呀的輕晃,還在那搖擺不停,秦業(yè)眉眼翕動,拎了拎衣袖,拍著他的胳膊,慈目笑道:“鐘兒真是麻煩你了!”
“應(yīng)該的......”
鐘溪元下顎輕輕晃動,臉頰無奈扯著嘴角,他好像要離開回家休息,面上仍然和氣的拱手。
鄉(xiāng)試結(jié)束,如今恰好在京中無事可做,所以應(yīng)承了下來。
“溪元,恰巧鐘兒姐姐接他去那府里玩幾日,你也好歇息幾日!”秦業(yè)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
聞聽這話,鐘溪元眉梢輕掀,雙唇微挑,頓時心潮澎湃起來,久旱逢甘露莫過于此,但是礙于禮教當(dāng)前,又不得眉飛色舞,讓秦業(yè)小覷,只是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屔硇姆潘伞?p> 休假了,休假了!
誰懂他的興奮!
緊攥著雙手,良久見秦業(yè)沒了下文,以為就此結(jié)束,想要趕緊離去痛快的撕去這礙人的儀態(tài)行舉,便望了過去想要請辭,然后就見秦業(yè)略顯渾濁的目中好似精光一閃,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封古黃色信函。
“世伯,這是?”
此刻拿出,不用想也知道與他相關(guān),在鐘溪元不解的輕疑中,秦業(yè)按住他不耐,笑呵呵的道:
“我知你家境不易,你又喊我一聲世伯,若是不幫襯一二,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p> “神京大,居不易,人情交際之間,錢財靡費必有難處。昔日不過是借書之恩,如今你教導(dǎo)鐘兒又不愿收些束脩,可若無銀錢接濟,往后讀書立業(yè)兩誤,老夫豈不成了罪人!”
“呵呵,世伯說笑了......”
鐘溪元眼角半垂,嘴角一扯。
這話說的他都有些汗顏,心中無奈的給自己抹了一把汗,因為此事本就是他心思市儈。
其實也不是他不要秦家的束脩,本來他就挺缺錢的。
可實在秦業(yè)家中條件不是很好,所以給的并不多,在這個世道還不如不要,若以此充名,還能在士林間混個好名聲。
“誒,玩笑是玩笑,但事況如此,索性老夫還有幾分薄面,此乃榮國府政公所寫手書,他禮賢下士,素來有濟弱扶危之舉,我今早與他只是有所提及,便立刻親自相邀下帖,古之仁風(fēng),大抵如此,這可是莫大的福緣,快快拿去,可莫要矯情做小兒女之態(tài)?!?p> “這......”
瞧著秦業(yè)眼疾手快的,絲毫不見老態(tài)的瞬間就給他塞進斜領(lǐng)的懷中。
盛情如此,萬難推卻!
鐘溪元怔怔地看著這個兩鬢早已泛白的老人,也沒想到他還對自己有這般籌劃,這份書函的人情重若千金,遠非一般。
對于此刻出身貧寒的他來說,一步登天,也大概就是如此。
這世道,太難太難!
如今雖早已是秀才,家中因為他又減了賦稅,但僅有的幾畝薄田也才夠父母口腹,與他讀書尚無一絲一縷的幫助。本想中了舉人,賺些銀錢回鄉(xiāng)置地,賦稅因為舉人身份一免,老老實實的做個小地主,再于公門做個小官幕僚之類的混混。
如此,一生也是舒舒服服!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在鄉(xiāng)試作卷時,由于“玄”字未缺筆避諱當(dāng)今圣上,文章雖不中解元,可評上經(jīng)魁卻是綽綽有余,又在文苑中的一番爭論后,還是作廢。
鄉(xiāng)試三年一次,如今科舉一路暫時停滯,他便有了在京中掙錢謀生的打算。
未曾想,秦業(yè)就要介紹一番。
凝眉思忖,沉吟半響。
若是借力榮寧二府,趁勢而上,這于他而言一條是極佳且輕松的入仕之路,只要穩(wěn)住官聲,最后未必不能抽身而出。
如此雖有損陰德,可這世道若不思危思退,保證被吃的連渣都不剩。
況且這幾年還不到賈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鼎峰,這期間斡旋的操作空間極大。
秦業(yè)對于眼前的少年郎這般舉動卻是暗自稱贊,旁人若是有了這封書函,早已喜形于色,說不得納首便拜。
這幾乎是一條青云之路,能不為名利所輕動,實為難得。
其實這幾日鐘溪元心中對于日后掙錢營生也有了定計,但人心難測,頗有些不好實施。
可秦業(yè)這份助力,能省卻他不少彎路,尤其是他一介白衣的身份想要出頭,思量再三,立即便頷首作揖,謝問道:“多謝世伯惦念,不知世伯何以教我!”
秦業(yè)一幅了然于胸的表情,到底是少年郎,若真是拒絕,他到是會看輕幾分,畢竟獨善其身,不愿和光同塵的涉入官場之人,未必能活的長久,遂撫須笑嘆幾句:
“具體之事等你過府一敘自然知曉,老夫也只能幫你到這,其余如何就要看你的造化了?!?p> “世伯之恩,溪元謹(jǐn)記!”
鐘溪元嘴角雋著淡笑,微微一禮,雙眸中掠過一抹明亮。
以他的身份,他心中對于寧榮二府還是十分向往的,說是沒有,那都是騙人的,更逞論其中的各色女兒家,誰人不心動?
但他也知道,基本是見不著的!
可若是以他的能力奮斗,想入這座府邸,大概也需要等他破敗之后也才有機會。
寒風(fēng)冷面,與秦業(yè)又是一陣寒暄。
天色朦朧,似有大雨傾盆,他也不能多多逗留致謝,緊了緊衣袍,再次一禮,出了門,迎著香氣秋意,心中不覺得暢懷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