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在盤旋。
約拿不打算讓比他矮一小半的菲奧拉參與這場戰(zhàn)斗，女孩被他妥善地安置在競技場的邊緣——更何況，這孩子也不是真傻。在黑域，智力真正有問題的人活不過一天的。
不知道這次我的對手會是誰。男人用右手食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自己背側(cè)的鐵匣，沉思著。他最擅長應(yīng)對的敵人其實是大量的，無法擊破他護甲的雜兵，在那種情況下他幾乎是無敵的；面對法師的話，他就比較苦手。比如上次的土元素，就完全是正中他的下懷，這些低階灰世界生物的力量和魔力都很低。
當然，最好是個有趣的對手，他能輕松取勝，順便再給他一點有用的裝備……
夢境般的霧氣散去了。
競技場上一直輕響的手甲和鐵匣的敲擊聲驟然停了下來。
站在男人面前的敵人只有一個。
他披著和約拿身上一模一樣的灰色旅行斗篷，只不過比約拿身上的經(jīng)受了更少的風塵；他背后背著和約拿背后一模一樣的沉重鐵匣，只不過鐵匣上的按鈕只有四個；他的個子和約拿一模一樣地高大，只不過因為長久的時光磨銑而微微佝僂。
他抬起頭，枯瘦的面龐如同干尸——不，他就是一頭干尸。青藍色的靈魂之火在他瞳孔中旺盛地燃燒。幾乎只剩下骨骼的雙臂交疊在胸前。
約拿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聲帶很干澀，發(fā)出的聲音像是兩塊悲傷的石頭在互相碾壓：“老骷髏？”
在他背后，艾莉爾和勉強站著的羅莎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早該想到的，這個瘋子姓古斯塔夫……”吸血鬼少女嘆了口氣：“小古斯塔夫畢業(yè)了嗎？”
“我離開學校那年，他剛上二年級?！绷_莎捂著嘴，毫無淑女風度地吃吃笑著：“話說，他當時給你寫的那些情書你還留著？”
“都被我燒了?！卑驙柊琢怂谎郏骸拔覍δ挲g比我小五六歲的熊孩子不感興趣?！彼D(zhuǎn)過眼神，向競技場中看去，已死去多年的劍豪正放下手臂，耳邊能聽到幻象發(fā)出的洪亮的聲音：
“約拿！我的愛徒！”他哈哈大笑著：“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他媽廢話！”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防止淚水掉出來：“老不死的，你從冥界爬回來，是要做什么？”
鏘啷一聲，兩人都拔出了手里的武器。
“當然是為了考校一下你的進境，我可是擔心這六年里你沉湎墮落，已經(jīng)握不緊劍了。”老人單手握著彎刀，指向約拿：“來，像從前那樣，像每次那樣，我們好好聊一聊！”
用什么聊？當然不會是兩個人對坐在酒館骯臟的桌子面前，一人一杯矮人的劣質(zhì)麥酒，聊著最近生活的愉快和不如意，家常和里短。戰(zhàn)士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他們師徒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約拿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他從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就學會的交流方式。
兩道劍光如閃電一般劃過，又如流星一般對撞在一起。
羅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兩名劍士的戰(zhàn)斗。無論人的絕對力量到了什么層級，實際上蕾爾的武技通常被劃分為三類：力量，技巧與迅捷。這種劃分方式世世代代從刀尖舔血的冒險者們當中而來，在大國的戰(zhàn)場上被驗證，是所有武人不成文的常識。紫發(fā)少女自身的武技偏向于力量，而她父親，海勒·路西斐爾大公更擅長迅之武技，正好克制她大開大合的戰(zhàn)斗方式。
而在面前的競技場里，師徒二人揮動著周身漂浮的刀劍，用一種令她震驚的技巧戰(zhàn)斗著。
“你能看懂嗎？”她用手肘捅了一下旁邊的艾莉爾。
“我只是在想，如果古斯塔夫家的人知道，他們的家主在永眠前最后幾十年跑到了黑域，還收了個徒弟，該是個什么表情?！蔽砩倥蝗缂韧囟旧啵骸斑€有，劍法不好的羅莎小姐，在學校的時候每次格斗訓練你都沒有贏過我?！?p> 紫發(fā)雙馬尾氣的牙根癢癢：“我，我咬死你！”
艾莉爾一邊用無力的小胳膊攔住學妹的腦袋，一邊觀賞著遠處的戰(zhàn)斗。她可以肯定這門武技根本就不像約拿說的那樣叫什么“骨疽戰(zhàn)術(shù)”，不過，格爾德·古斯塔夫隨便琢磨一門劍術(shù)，恐怕就足夠讓約拿這種蠻荒之地的小傭兵受用一輩子了。
少女血色的瞳孔中，約拿的額角已經(jīng)有汗珠滴下。
他確實打不過他的老師，這毫無疑問。兩人的每一劍都在相交，如同排練了無數(shù)遍一般，用相同的武器，藉相同的力量，于同一個位置，雙劍交斬，閃爍著微光的競技場里帶出一連串火花，九把武器在他們周圍飛舞著。武藝是傭兵的立身之基，這六年來死在他劍下的人該有上百?？墒撬睦蠋熯€是比他更快，還是比他更強。
“他在笑?！卑驙栢卣f：“奇怪，這有什么好笑的嗎？這不過是幻象罷了?！?p> 約拿確實在笑。
又是一劍，男人勉強接住，跌跌撞撞地后退，回了一口氣。他面前的老人也不急于追擊，有些欣賞地看著約拿手中的長劍：“這就是你用我的遺體做的那把劍？”
“你這輩子就這一個遺愿，我還有什么可說的？花多少錢都得認啊?！蹦腥瞬敛磷旖?，說道。
吸血鬼少女這才看清，約拿用得最多的那把長劍的劍柄，確實是瑩白色的骨質(zhì)，而格爾德·古斯塔夫周圍只有四把鐵線牽引的刀劍。她面色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約拿也沒時間管她在想什么。他舌尖有些微微發(fā)苦，但是心情不知為何極端愉悅。在他小的時候，還沉迷于商隊帶來的騎士小說，拗著古斯塔夫非要給他的劍起名字。雖然現(xiàn)在想來都是一些中二的往事，但是舊日重現(xiàn)于他的眼前，給了他如同興奮劑或者過量飲酒般醇釅感覺，讓他不由自主開始亂想。
懸浮在左側(cè)那把，老師最擅長的斬馬彎刀，叫做紅月。當年格爾德一人殺盡整個盜賊團，最后差點砍下他的腦袋的，就是這把武器。他少年的視野里，這柄刀一直是血紅色的。
競技場中，彎刀碰撞，月光般的刀光互相斬碎，留下一地殘影。
正中央，常常被他們用于潛行和巷戰(zhàn)的短劍，叫做銹牙。每一個黑域的傭兵都要學習潛行的戰(zhàn)術(shù)，偷雞摸狗的策略，巧取豪奪的計謀，還有關(guān)鍵時刻決死的意志。這不是為了盜竊，而是為了求生。
兩柄短劍的劍尖相對，一點火花在空中爆散。
古斯塔夫右側(cè)，狹長而彎曲的蛇形大劍，叫做清江。約拿這輩子只見過一次清澈的河流，是古斯塔夫帶他路過黑土平原的那條著名的安布爾江。那個時候，約拿就覺得老師的武器和江水很像。
彎曲的劍刃交擊發(fā)出喀喀的響聲，不像是江水輕拍岸，像是吐信的蛇。
最后一柄被鐵線懸掛的單手劍，叫做落木。這并不是一柄西大陸的劍，更像是遙遠的秦帝國那些游俠的武器。約拿從未問過這柄劍的來歷，但是他記得，有時古斯塔夫會拄著這柄劍望著遠方。
火焰般的劍穗舔舐著他的手，燃燒的劍光映照著競技場的空間。
“我真傻，真的?！蹦腥俗匝宰哉Z地說：“我為什么要為武器起名字呢？”
“因為你還懷念著過去的日子，因為你還記得我。”老人回答道：“但是我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你其實明白，不會再有人做你的老師了。”劍光中，鐵線如同空間的一道道傷痕：“你要走出自己的路，你要行自己的道，自己的義，而不是面對著蜃景長吁短嘆?！?p> 藍色的火焰在尸體的眼眶中燃燒著：
“那么，你打算給最后一柄劍起什么名字？”
傭兵的神色平靜下來，他只是淡然地搖搖頭。
隨著老人的話語而來的是漫天的劍刃的風暴，約拿自己曾經(jīng)藉這招削斷了血肉傀儡的幾十條肢體，這是骨疽戰(zhàn)術(shù)的終極技巧，在幻象——在約拿印象中的古斯塔夫手中使出，如同覆蓋整個天空的烏云。一瞬間，四面八方都是劍光。
“老骷髏，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我不會再給武器起名字了，除非有一天，我的名字被刻在歷史上?！蹦腥说男θ萦行┧岢?。
艾莉爾已經(jīng)判斷出，就算約拿用完全相同的戰(zhàn)技，也不可能敵得過這一招，這是無解的死局，是技巧上的絕對壓制——
“下次再見吧，老師?！蹦腥说碾p手驟然握緊：“終有一天，我們會在蕾爾的殿堂里重逢的——”
鐵線吱吱嘎嘎地響著，將一直拖在他身后的武器收了過來——那是一柄生滿了銹跡的戰(zhàn)錘，長五尺，黑紅色，如同他這六年來度過的每個毫無意義的日夜一般枯燥，也和他記事起經(jīng)歷過的每一場戰(zhàn)斗一樣堅韌——
劍的風暴中，響起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
而后，劍光散去，萬籟俱寂。
當約拿松開手中的武器的時候，即將消散的幻象對他擺擺手：
“你做的很好，徒弟，”亡靈的倒影咧開嘴，笑著說道：“你說你的名字會銘刻在歷史上，我期待著那一天?！?p> 競技場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