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五年(公元前308年),秦惠文王逝,太子武王繼位。
其時,秦經(jīng)商鞅變法,國勢漸漸強盛;魏趙韓楚燕五國合縱抗秦失敗,六國國勢漸漸衰弱;秦楚經(jīng)丹陽大戰(zhàn),楚敗而秦勝,楚軍大將屈亦被秦所俘,楚漢中之地為秦所得。正是在這種秦勢漸盛諸國漸衰的情況下,秦武王登上了王位寶座。武王其人,年輕氣勝,一身勇力,無人可比,因之極好結(jié)交天下勇士。其實,他之野心,乃是要廣招天下精兵勇將,以進三川,攻取中原,將周王室取而代之。一日,有一齊人來秦都咸陽,武王問他:“齊國可有勇士?”
那人說:“堂堂齊國,怎無勇士,我的朋友孟賁,他就是出名的勇士?!?p> 武王又問:“他怎么個勇法?”
那人說:“孟賁力大無比,喊聲動天,他水行不躲蛟龍,陸行不避虎狼。有一次,他在野外,見二牛相斗,煞是激烈,便大吼一聲,踏步向前,以手分牛。當時,一牛伏地,一牛欲抵孟賁。孟賁大怒,便左手抓牛,右手拔牛角,直將牛角拔掉,其血如泉噴出,少傾,那犍牛身亡。像他這樣的人,能不稱之為勇士嗎?”
武王聽得,連聲夸獎地說:“好,是勇士,是勇士!你若歸齊,可向孟賁說之,說我希望他來,自會予以重任的?!?p> 那人歸齊,果然傳言于孟賁。孟賁迫不及待,急奔咸陽而來。行至黃河岸邊,待過河者甚眾,但擺渡船只有一只,人們便依次上船,秩序井然。孟賁雖是后來,卻擠上前去,硬要先上。艄公見之動怒,便以楫擊孟賁之頭,斥責他說:“大家都按順序上船,你為何在此搗亂,明明后來,卻憑啥要先上呢?”
孟賁大怒,嗔目而視,目裂血出,好不嚇人。只聽他大喝一聲,立時人覺震耳欲聾,黃河濤聲大作。船上之人,全被嚇得傾向一邊,有的甚至嚇倒艙中。因人群傾斜,船立時翻過,人皆傾入河中。孟賁則不慌不忙,從水中揀起根極粗的竹竿,往那翻船上一點,借勢躍入岸上,頭也不回徑奔咸陽城來。這又是孟賁一段新的傳奇。
孟賁至咸陽見過武王。武王試其力,見果如犍牛,再與之角力為戲,亦不相上下,不由大喜過望,遂拜為將軍,與勇將烏獲、任鄙并列,十分得寵。烏獲甚是不服,私下謂好友任鄙說:“孟賁莽兒,他有何能,初入秦便被拜為將軍。我等久事秦朝,幾朝為將,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這份上。他可倒好,一來便和我們平起平坐,我真是不恥與莽兒為伍,有機會必殺了他!”
任鄙淡淡一笑說:“君乃秦之老將名將,何故小心眼兒似婦人一般?你我事秦,秦多二將,你我離秦,秦少二人;復又有別人入秦為將補缺,秦決不失其威嚴和強盛。似這樣,多一個孟賁少一個孟賁又有何妨?君不見春光燦爛之花園,赤橙黃綠青紫藍,百花綻開花園間,大小姿態(tài)各不一,競相斗艷度春天,你能阻止住哪一種花兒不讓開放?而桃李競開在春,槐樹開花在夏,菊花盛開在秋,梅花綻放在冬,各擇其時,各展其姿,于君又有甚礙,何必為此而耿耿于懷呢?我等老將,恰似那百年老梅,何必嫉妒那瞬間而綻的曇花呢?”
烏獲聽得瞪大了雙眼,對任鄙說:“真是看不出來,你還滿肚子墨水兒,不知幾時灌下的?”
任鄙說:“實不相瞞,這幾年稍稍太平,閑下來翻翻書看,卻也不無有益?!比绱耍裴尩脼醌@一肚悶氣,再不與孟賁計較。孟賁不知內(nèi)情,見烏獲、任鄙對自己都如此謙恭,自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勇士,把誰個也不放在眼里。不知不覺間,也得罪了武王寵臣丞相樗里疾、公孫衍等人。
武王既得孟賁,便以為得天下第一猛將,遂想實現(xiàn)自己進軍中原之望。于是,他對丞相樗里疾說:“寡人生于西戎,從未見過中原之盛,更未見那‘九龍神鼎’之威。若得以東進三川,得游鞏洛,見得九鼎,我縱死而無憾了!”
甘茂說:“宜陽固然要取,但大王輕易勿出不祥之言,恐于己不利。”
樗里疾說:“我以為不可,欲通三川,必先取宜陽,宜陽遠而且險,取之勞師而又費財,且魏趙相近,救兵頃刻即至,勝負難料。”
武王沒說什么,但又約來甘茂相問。甘茂說:“丞相所說,也是實情,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絕對,許多事情按一種方法辦不了,如采取另外一種辦法,卻也就可以辦了,就像是正前方有大山攔路,繞道卻可以通行并能到達前面的目的地一樣。如果我們能遣使于魏,請其助秦而不助韓,情況不就大不一樣了嘛!”
武王聽得一喜,忙說:“就派你出使魏國,如何?”
甘茂說:“我必使秦魏相連,共同攻打韓國?!?p> 于是,武王便以甘茂為正使,又派親信向壽為副使,一起出使魏國。甘茂此舉,等于給樗丞相個下不了的臺階,樗里疾自然不悅。甘茂至魏都大梁,與魏王很快達成了聯(lián)合攻韓的協(xié)議。爾后,他先遣向壽回稟武王,就說魏王已同意了我們的約定,但是希望大王不要攻韓。
向壽問:“既然魏王已約定助秦攻韓,這正是進攻韓國實現(xiàn)大王愿望最好的機會,你卻為什么不讓大王攻韓呢?”
甘茂說:“有許多的事情,我現(xiàn)在還不便明說,但你以后會知道的?!?p> 向壽回到咸陽,把這話告訴了武王。武王喜驚各半,喜的是甘茂這么快便與魏達約,驚的是不知甘茂為什么不同意伐韓。于是,他親往秦邑息壤迎接甘茂,也好解決自己心中的疑惑。在息壤,武王問甘茂:“既有秦魏之約,進攻宜陽的機會正好成熟,可你為什么又不讓攻韓呢?”
甘茂說:“宜陽是韓國的大縣,是上黨和南陽兩郡的貿(mào)易要道。長期以來,在宜陽積聚了兩郡的人力和財物。它名義上是縣,實際上是一個郡。現(xiàn)在大王面臨重重險阻,要跋涉千里去進攻韓國確實不易。我聽說,昔秦相張儀西并巴、蜀,北取上庸,為秦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但諸侯們并不贊賞張儀的能耐,卻贊揚先王的賢明。樂羊攻下了中山,魏文侯拿出一箱群臣批評樂羊進攻中山的奏書讓樂羊看,樂羊心悅誠服地拜謝說,‘這不是我的功勞,而完全是主君的功勞?。 椰F(xiàn)在只不過是位寄居秦國的人,樗里疾、公孫衍才是大王的寵臣,他二人又是韓國的近親,如攻韓必有非議,大王一定會聽從他們的主意。似此,我攻韓怎么能成功呢?”
聽了這話,武王長吁了一口氣說:“我以為是什么緣故呢?原來只為這一原因,你放心好了,我還不至于糊涂到在這般重大的事情上都聽任別人從中作梗的地步?!?p> “這可是由不了大王自己呢!”甘茂說,“從前,有一個十分賢德的人叫曾參,又叫曾子,他一段時間住費地,偏有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一時傳得沸沸揚揚的。有個人聽到這一消息,便去告訴曾子的母親。曾母十分平靜地說,‘我的兒子怎么會殺人呢?他連只雞也是不敢殺的喲!你一準把話傳錯了。’她甚至連頭抬也不抬,只顧埋頭織她的布。過了一會兒,又有人來說,‘曾子確實殺了人,費地到處都在傳說。’曾母聽了,仍不相信他,她卻已無心織布了,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在當?shù)睾苡型娜藖碚f,‘在費城,我親眼見官府把曾子逮起來了,只怕他殺人一案,會牽連到自己的家族呢!’曾母一聽,一下慌了,趕忙扔掉手中的梭子,爬過垣墻跑了。像曾參這樣有賢德的人,母親對他深為了解和信任,可在有三個人懷疑他的情況下,母親也不得不改變看法?,F(xiàn)在,我不如曾參賢能,而大王又不至于像曾母信子那樣信賴我,猜疑嫉妒我的人更不止三人,我恐怕大王到時也會扔掉梭子逃跑呢?”
武王說:“我怎么會扔梭子逃跑呢?曾母她是婦人之見喲!這樣吧,你赴大梁簽訂的秦魏攻韓之約,不是欲送咸陽讓我簽字嗎。為了排除干擾,那我就在息壤簽字,并說明讓你統(tǒng)軍攻宜陽一事,這總該放心了吧!”甘茂自然高興。于是,武王立時簽訂盟約,遣使入魏,約魏攻韓。
甘茂攻宜陽,五個月都未攻下。這時樗里疾、公孫衍屢進讒言,武王幾乎輕信,他召甘茂回咸陽,甘茂沒有班師,只遣人送武王一信,上只書“息壤”二字。武王一見,這才想起在息壤同甘茂的談話,想起自己的諾言,便升任甘茂為左丞相,并又調(diào)兵五萬,讓勇將烏獲統(tǒng)領,再來相助甘茂。韓國方面,也有大將公叔嬰率師相救。
甘茂兵勢大盛,便連續(xù)兩次擊鼓進軍,卻無一人肯動。甘茂大是疑惑。右將軍的屬官軍尉雯說:“將士不肯沖鋒,全是由于賞罰不明的緣故。你本非秦人,初任秦相,又有樗里疾、公孫衍讒言之故,將領中多有不服者。將領不動,士兵豈能行動?似此,只能以重賞來激勵,必然出得勇夫。你若再不嚴明賞罰,論功行賞,以鼓勵士氣,就會陷入困境?!?p> 于是,甘茂將將領們召集到一起,十分悲壯地對他們說:“我是一個寄居秦國現(xiàn)在當上了左丞相的人,只有攻下宜陽才能討好于武王。可是,現(xiàn)進攻宜陽不下,內(nèi)有樗里疾、公孫衍阻撓,外有韓相國公叔嬰大力抵抗,我的確是進退兩難,陷入困境的了。明天,我再擊鼓進軍,如仍攻不上宜陽,我便以死殉職。請你們在宜陽城郊把我埋葬。我死之后,請把我埋在宜陽城郊的荒山上,那碑石上無須給我歌功頌德,只真實地刻上我的死因便罷了。我雖死亦不瞑目,將永為攻不下宜陽而遺憾,因為這并不因為我的無能,而只為將士們聞鼓不進的緣故?!彼€動用全部可以作為獎賞用的錢物,并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來補充賞金。將士們聞得其說,觀得其舉,自然十分感動。
第二天,甘茂再次擂鼓,秦軍終于發(fā)起猛烈的沖鋒。公叔嬰指揮韓軍奮勇抵抗。烏獲揮動重達一百八十斤的一雙大戟沖入韓軍,勇不可擋。甘茂乘勢,與向壽各率一軍,三路軍齊攻韓軍。公叔嬰大敗,被斬七萬余兵,只得敗回城里。烏獲乘勝追擊,一躍而登上城堞,城堞立時崩塌,他仰面摔回于石上,肋折身亡。烏獲雖死,但其兇悍勇力,足以使韓軍膽顫心驚,目瞪口呆,一時士氣大怯。乘此機會,甘茂再擂鼓助陣,終有秦軍攀上城墻,與韓軍在城墻上展開血戰(zhàn),公孫嬰指揮殘軍反擊,但秦軍源源不斷攻進城來,宜陽終被攻破。
宜陽失守,韓王大懼,忙遣相國公仲侈,持重寶器入秦乞和。武王既得宜陽,但秦軍傷亡不少,也有心休整兵力,便同意與韓休戰(zhàn)。他讓向壽守宜陽,召甘茂班師。再使樗里疾往三川開路。爾后,他親率任鄙、孟賁一班勇士,直入洛陽而來。
周赧王聞報,豈敢殆慢,忙親率文武大臣至郊外相迎。武王謝過周赧王,便迫不及待地要上太廟觀九鼎。至太廟,見那九個寶鼎一字排列,恰似九座小鐵山,果然十分雄偉壯觀。此九鼎,乃是夏禹收集天下貢金所鑄之物,九鼎代表荊、梁、雍、豫、揚、青、冀九洲,每洲各鑄一鼎,上載本洲山川人物,及貢賦田土之數(shù),足耳均有龍文,又謂之“九龍鼎”。夏傳于商,為鎮(zhèn)國之寶器。周武王克商,即遷九鼎于洛陽。遷時,動用了數(shù)千卒徒和數(shù)百馬匹,或車載,或舟負,或牲拉,或人搬,用盡辦法萬千,才運至洛陽都城。武王觀看神鼎,一一回繞,共轉(zhuǎn)了九圈。他復至一鼎跟前,十分興奮地說:“我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進洛陽而見到了九鼎,縱然死也瞑目了!今看此鼎為雍鼎,即我秦鼎,我何不攜它回咸陽呢?”任鄙聽武王又提及一個死字,不由心頭略略一驚。
這時,武王正問守鼎吏:“此鼎,可有人舉起過嗎?”
守鼎吏跪答:“自有鼎以來,從未見有人動過。聽說每鼎均有千鈞之重,憑凡人之力,每人僅可力勝百鈞,誰卻有此神力,能舉千鈞之鼎呢?”
武王說:“這卻也未必?!彼鞂ι砼缘娜伪珊兔腺S說:“二卿均有神力,何不舉鼎試之?”
任鄙聰明,他知道武王好勝,唯怕其舉鼎出事,便辭道:“臣只力可百鈞,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舉。”
孟賁向以“天下第一勇士”自負,此良機何以會失?他振臂呼之:“臣且試之?!彼笥胰∏嘟z為巨索,綁在鼎耳之上,再將自己腰帶束緊,便挽起雙袖,使兩條鐵臂套入絲絡,狠狠地喝了一聲“起!”頓時,鼎離地半尺,便又“咚”地一聲重歸原處。但是此時,孟賁卻因用力過度眼珠迸出,滿目流血。武王見狀,嘆息地說:“卿雖見傷,終動此鼎,寡人難道就不如你?”
任鄙聽得此說,知武王必欲逞強,稍不慎便有不測,忙上前勸道:“大王強我等多矣,必然舉得動此鼎。但以萬乘之軀,試千鈞之鼎,倘有萬一,我等吃罪不起?!泵腺S舉鼎丟丑,總不服氣,站在一旁,并不勸阻。
武王不聽,便卸下錦袍玉帶,束縛腰身,又用大帶緊扎其袖,欲舉其鼎。任鄙跪下請求,并死死抱住武王衣袖,不讓他舉鼎。武王興致正高,豈容別人阻攔,他將衣袖一甩,十分不悅地說:“你既然不能舉鼎,何必嫉妒別人?”任鄙見此,再不敢言。
那武王大步上前,亦將雙臂套入絲絡,心里暗想:孟賁只能使鼎離地半尺,我偏要舉起它來,行動數(shù)步,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我的神力。心有此想,便憋氣用力,拼命舉鼎。他也果然神力,但聞喝聲“起”字,鼎已離地半尺。他正欲移步,不覺力盡失手,鼎即墜于地下,正壓在他的足上。“喀嚓”一聲,腳骨早已壓斷碾碎。他大叫一聲“疼死我了!”頓時昏了過去。左右大驚,忙把武王抬回公館,御醫(yī)急忙治療,那血卻總難止住,流得滿地都是。武王也知氣數(shù)將盡,便十分悲哀地說:“我曾向樗里疾說,如東進三川,得游鞏洛,見得九鼎,縱死無憾!甘茂曾勸,勿出此不祥之言。今不幸應了前言,莫非寡人命該如此?”至半夜,武王便已離去。
周赧王聞變大驚,急備美棺,以柩武王,并親自前來哭吊盡禮。樗里疾率眾,奉武王喪歸,他此時也已大權(quán)獨攬。因國不可一日無主,秦國文武大臣,共議立新君之事??上渫鯚o子,他們共推武王異母弟稷即位,稱昭襄王。
昭襄王初即位,樗里疾便上奏,讓追查武王遇難一事。孟賁先試舉鼎,惹起禍端,九族皆被斬盡;任鄙苦諫大王,雖是未聽,卻也盡了一個臣子的職責,被升任漢中太守。借機,樗里疾進讒于昭襄王,說:“其實,禍根卻在甘茂身上,我力主不宜攻韓國、通三川,甘茂卻堅持一定要這樣做。也是碰巧,固然勞命傷財,損兵折將,算是攻下了宜陽。但這下可好,先王出事了,遇難了!他甘茂也就心安了,舒服了!嚴格地講,先王之逝,罪根禍源,全在甘茂!”
甘茂聽得此說,遂仰天長嘆:“我本為實現(xiàn)先王之愿,才率兵攻下宜陽;我本已建功于秦,卻遭受樗里疾的讒言。先王若在,自有公斷,惜先王歸去,我功過難辯。我今在秦國無立足之地矣!”他便匆匆離秦,逃到魏國,憂郁不得其志。后來,他在魏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