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是人類有史以來效率最高的發(fā)明。
它不需要揮砍，不需要投擲，不需要訓練，不需要謹慎地下毒，只需要輕輕地扣動扳機，就可以輕易地帶走一條性命。
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這種收割的技術(shù)也變得愈發(fā)高效了。
取水隊的隊長張開雙臂擋在年輕隊員的身前，身體低伏，雙眼瞪大，臉上寫滿了錯愕和驚恐。
“水真的沒毒，我用試紙測過了，晝夜城的產(chǎn)品！”
沒有人回應他，取水隊的隊員們同樣錯愕，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砰。”
也許是撞針敲擊藥筒的聲音，也許是誰放了個屁，總之，在一聲沉悶的爆響過后，匍匐著癱軟在地的年輕隊員沒了動靜，他的胳膊無力地垂落，檢測到使用者死亡的裝甲鎖死，鮮血從眉心的黑點流出。
“你們瘋了！”
隊長大吼一聲，配槍架在腋下，沖著殺死隊員的機器衛(wèi)兵瘋狂開火，但他的彈藥幾乎都打到了空處，早在他做出架槍動作的瞬間，機器人便以他難以看清的速度閃開了。
“那他媽是邦聯(lián)時期的規(guī)矩，水沒有毒！世界上根本沒有喪尸之類的東西，那是騙小孩的笑話！”他瞬間清空了彈匣，訓練帶來的反應讓他迅速完成了更換，彈藥傾瀉而出，但早已失了準頭，“我們都喝過水，沒人變成僵尸，沒有人！”
他的話似乎觸動了機器衛(wèi)兵的某個開關(guān)，在話音剛落的瞬間，它們動了。
全身的彈艙洞開，治安官的裝甲里需要塞下一個活人，而機器人，則可以往里面塞更多的東西。
在第一架機器衛(wèi)兵開火后，記錄儀呈現(xiàn)的畫面開始劇烈搖晃扭曲起來，只能聽到密集的槍聲和夾雜在其中微弱的驚呼，畫面的扭曲只持續(xù)了大概十秒便穩(wěn)定下來，槍聲戛然而止，一切靜默，而原本站著的二十九道身影，此刻只剩下了十五道。
這是一場壓倒性的勝利，或許叫屠殺會更貼切些。
石頭后的王啟明捂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站立著的機器衛(wèi)兵們齊刷刷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在腳下的血泊中，倒映出它們在影像里缺失的頭部，面甲正中央的紅燈閃爍著，在蜂鳴聲中，仿佛一群完成了某種祭祀的狂徒。
“你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嗎？”
王隊長的聲音在王啟明的耳邊響起，在裝甲重啟后，他的聲音又蒙上了那種失真的金屬質(zhì)感。
“它們在向中控臺發(fā)送消息。”
王啟明皺著眉頭，盯著機器衛(wèi)兵們倒影中閃爍不斷的眼睛，藍色光線交織出的虛影與它們腳下的血泊重合，呈現(xiàn)出一種比影像資料中的晚霞還要奇幻瑰麗無數(shù)倍的紫色，但這種色彩卻讓人不由得感到膽寒，記錄儀的虛影定格在這一瞬間，倘若不是血泊中的紅光依舊在閃爍，他恐怕都要覺得畫面在這里卡住了。
這一幀持續(xù)了很久的時間，久到他已經(jīng)站不住，索性坐在了地上。
“但是它們沒有得到控制者的回應，所以它們改變了通訊方式，把所有的能源都用于通訊，現(xiàn)在的它們就是信號塔，這一定是一個在它們的邏輯中優(yōu)先級很高的訊息，如果越過基站……難道它們要直接聯(lián)系邦聯(lián)政府嗎？”
紅光依舊在規(guī)律地閃爍著，只是頻率更快了，但明度也相應地暗淡了一些，王啟明抬起頭，看向機器衛(wèi)兵的眼睛望向的天空，萬里無云，只蒙著一層夜色將至的薄靄，那里什么也沒有，而它們發(fā)送的信號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得到回應。
“它們的中控臺一般會設(shè)置在哪？”他望向王隊長，問道，“你是治安官，你應該知道?！?p> 王隊長指了指依舊在維持自己功能的半截旗桿，那枚被王啟明拆下的電池懸掛在旗桿上，順時針地牽引著導線纏緊，又在極限處開始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動，猶如一枚停擺的空竹，又像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不，”王啟明搖了搖頭，“不是那個，城市內(nèi)務的行動范圍不需要使用這種通訊方式?！?p> “……”
王隊長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
“你以前參加過取水隊嗎？”
“參加過?！?p> “發(fā)生過這類隊員戲水的事件嗎？”王啟明追問道，“那時候的機器衛(wèi)兵有這種反應嗎？”
“沒有……”
王隊長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似的，猛地抬起頭，說道：“1013，你無權(quán)盤問我！”
“我明白了，它們在聯(lián)系自己的出產(chǎn)地——”
王啟明忽略了王隊長的警告，張開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一起，在野地里傳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瞇起眼睛，咬緊嘴唇，從牙縫里擠出那三個讓王隊長身體一僵的字：
“晝夜城?！?p> 空氣在這一刻都似乎凝滯了。
“是誰下達了這個命令，向毫無防備的取水隊員開槍，并在遭遇了反抗后干凈利落地解決了剩下的十四個隊員？”王啟明的聲音無比平靜，穿著工裝的身影在王隊長的眼中逐漸與他稍顯青澀、披著白大褂的模樣重合，他抬起手，摸向鼻梁，卻在意識到那里空無一物后把手拿了下來，“‘人是最寶貴、最不能消耗的資源’，這是晝夜城的內(nèi)參里議長文章里的話，真的是這樣嗎？”
“王啟明，事情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王隊長經(jīng)過頭盔擴音的聲音甚至弱過了王啟明平靜的音調(diào)。
“把我的芯片給我，我去看看它們在二十四小時以前，究竟接到了什么命令！”
“你的芯片……不在我身上，那是晝夜城的財產(chǎn)，在我們離開以前，就被議會銷毀了。”
“真是永絕后患啊……”
王啟明的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抬腿走向不久前爆炸的原爆點，僅存的三臺機器衛(wèi)兵躺在血泊中，唯有紅光微弱的獨眼能證明耗盡能源的它們還“活著”，他站在旗桿旁，伸手抓向親手接駁的電池：“它們最后信息傳輸?shù)墓β首阋园严鞑サ桨盥?lián)的每個角落，除非——”
話音未落時，靜止畫面的突然運動打斷了他的步伐，機器衛(wèi)兵們齊刷刷地低下頭，它們的身影徹底和兩人初到此地時的情景重合，紅色的獨眼齊齊地凝視著旗桿的方向，在血泊的倒影中，每一只屬于機器的眼睛視線都匯聚在了旗桿旁的王啟明身上。
“緊急通訊失敗?！?p> 王啟明分辨不清這句話到底是由哪臺機器發(fā)出的，但他也不用去分辨了，一句句話分別從它們的擴音器中傳出，電子合成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冰冷極了，在十五只紅色眼睛的注視下，機器人的邏輯呈現(xiàn)在他的耳中。
“現(xiàn)尋找最后的儲存介質(zhì)記錄事故?！?p> “已找到目標：出城行動專用通訊信標?！?p> “編號：農(nóng)糧-0135.”
“事故原因：取水隊隊員違規(guī)觸水，已達到暴露標準?！?p> “接觸位置為頭部，有飲用行為?！?p> “水域編號為秋-042，近海?！?p> “事故等級：高危。”
“判定已無急救的可能。”
“未能成功與邦聯(lián)議會取得授權(quán)。”
“啟動緊急預案?！?p> “遭遇取水隊治安官暴力反抗，指揮官已證實隊員全部存在接觸水的經(jīng)歷，判定符合緊急處理標準?！?p> “已消滅全體暴露者?！?p> “未能成功向邦聯(lián)議會報備此次行動?！?p> “請收到此條訊息的公民立即將事故上報邦聯(lián)議會，請立即履行您的公民義務，我們的行動符合邦聯(lián)憲法的所有規(guī)定。”
十五句話，從十五臺機器衛(wèi)兵的口中傳出，它們的語調(diào)與合成的音色完全一致。
十五句話，判定了取水隊十五名隊員的命運，即便指揮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diào)了他們沒有威脅。
十五句話，粉碎了十五位治安官的武裝，它們的裝甲在爆炸前甚至連劃痕都沒有。
這被包圍在中央的王啟明感到不寒而栗，即便他清楚這只是信標的記錄儀投影的影像，但在血色倒影的環(huán)繞下，他仿佛在聆聽一臺龐大到無法窺探全貌的機器在傳達命令。
即便這臺機器早已在四年前停擺乃至解體。
“除非……”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看向朝自己走來的王隊長，扶著半截旗桿吐出了剩下的半句話，“除非它們真的無法收到回執(zhí)，不得不在最近的信息儲存介質(zhì)中記錄此次行動?！?p> 這帶給了他比第一次看到死人，看到治安官裝甲破碎的護目鏡下空洞渙散的眼睛還要強烈無數(shù)倍的震撼，劇痛從眼底襲來，那十五臺在影像中站立的機器衛(wèi)兵白色的身體扭曲變大，擠滿了他的視野，長成了一座座在四季城中看不到的摩天大樓，各式的精巧飛行器在樓宇中穿梭著，高樓外立面的大屏幕上播放著各色的廣告，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在街道上快步穿行，地面?zhèn)鱽碚痤?，遠處的街道盡頭，排列著整齊隊伍的機器衛(wèi)兵進行著它們?nèi)粘５难策墶?p> 他扶著旗桿，一把拽下了被兩根導線掛著的電池，周圍的影像瞬間消失，那些建立在十五臺機器衛(wèi)兵上的大樓也隨之垮塌，但整齊劃一的腳步引發(fā)的震顫卻沒有停下，反倒因為它們愈發(fā)靠近的行軍變得劇烈起來，王啟明難以忍受，彎腰干嘔。
“喝點兒水吧?！?p> 王隊長快步上前，扶住他，遞上從大腿外側(cè)拆下的水壺。
裝甲冰冷的觸感讓王啟明瞬間清醒過來，他閉上眼睛，平復著心情，揮手擋開了水壺和王隊長的手：“不不不，不要水，謝謝。”
“這是凈化過的水，沒問題的，你喝吧。”
王隊長不由分說，把水壺塞到了王啟明的嘴邊，在內(nèi)部的壓力下，常溫的凈水涌入他的口腔，滋潤著每一個干癟的細胞，但平日里清冽甘甜的水卻帶給了王啟明仿佛血漿一般濃稠、令人作嘔的滋味，在水壺從嘴邊挪開的瞬間，他便吐了出來，連帶著將在列車上補充的糖塊也一起嘔出。
“我第一次知道這種事情的時候，和你的反應是一樣的?！?p> 王隊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裝甲的力量哪怕再收斂，也足夠給王啟明帶來令他清醒的劇痛了，他瞪大眼睛，臉白得猶如脫水的病人一般。
“老王，水……真的是有毒的嗎？”
“我不知道，”王隊長看著自己監(jiān)管的被評價為極度危險的犯人，可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卻不堪一擊，王隊長搖了搖頭，說道，“這不是我需要了解的事情?！?p> “他們，這些治安官應該怎么辦？”
“等其他人到吧，我們自己無權(quán)決定。”
“它們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要自己看看！”
王啟明掙脫了治安官的攙扶，腳步堅定地走向了一臺沒有被爆炸摧毀的機器衛(wèi)兵，這一次王隊長沒有阻止他，他已經(jīng)從王啟明的表現(xiàn)中證實了他和取水隊遇險的事情沒有關(guān)系，長達四年每季度的檢查接觸和第十農(nóng)墾區(qū)居民的反饋也讓他實在無法將王啟明視作一個極度危險的犯人。
“也許他的罪惡已經(jīng)隨著芯片被銷毀了吧？”
王隊長這樣說服自己，趁著調(diào)查隊伍的成員還未抵達，抱著手站在旗桿邊上，看著王啟明輕車熟路地拆解著機器衛(wèi)兵的身體。
頭盔里的眼睛眨了眨，他赫然發(fā)現(xiàn)，王啟明居然從腰帶里摸出來了一件他不該持有的工具。
“你——”
他很快打住了話頭，因為他看到王啟明拆下了一位治安官頭盔上還算完整的護目鏡，將它連接在了機器衛(wèi)兵洞開的胸口中被拽出的線路上，手中的工具冒出火花，在精準的點焊下，這片治安官的護目鏡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簡易的屏幕。
王啟明握著同樣從頭盔上拆下來的耳機，利用上面的按鍵快速地翻動屏幕，王隊長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但還是強忍著死盯。
“這一批機器衛(wèi)兵就是上個月我檢查過的庫存貨?！?p> 在王隊長的眼中，鏡片上的一行行代碼早已糊成了一坨。
“它們從運到四季城后就沒有再開機，直到最近機器衛(wèi)兵故障率太高，才被翻出來。”
“這些都是老型號，它們的確沒有收到任何人的指令，它們是依據(jù)早已寫下的邏輯判定了取水隊的命運?！?p> “它們的機體是十年前出廠的，但芯片卻是二十五年前的老型號，當時的人究竟往里面寫了什么東西？！”
“嗤——”
在王啟明的強行讀取下，機器衛(wèi)兵的胸口冒出一團黑煙，面甲上的獨眼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