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窯工坊內(nèi)就此陷入一陣寂靜。
體力勞動后,渾身臟兮兮的男女一同沉默下來,靠著墻壁肩并肩地坐下。
熔爐內(nèi)的炭火噼啪作響,不斷崩裂著,任由自動鼓風(fēng)機一張一弛,榨取它本就不長的壽命。
爐內(nèi)的鐵錠已發(fā)紅變軟,火候正好。
“你的鐵燒好了,想做什么?”
每次談過正事,朱意柔就變得正經(jīng)起來。
她拿起熔爐邊上才烤熱的兩個白饃,一個喂給青源,另一個直接塞進嘴。
“沒什么,拼一個玩具而已,還得靠你幫忙?!?p> 青源習(xí)慣性謙虛著。
抄起鐵鉗,夾出一塊烏鑌鐵錠放在砧臺上,又抬頭瞥了一眼黑板上的設(shè)計草圖,就此準備開工。
他要打造的東西,正是傀儡人偶。
與之前不幸遇難的“虞姬”和“霸王”不同,這次要做戰(zhàn)斗傀儡。
“真是古怪,你畫的都什么???非要做成人形么?用起來不方便的吧?!?p> 朱意柔只抬頭望著設(shè)計圖,黛眉微蹙。
只見黑板上,畫著一副層次分明的人體軀干……從內(nèi)到外三層,從透視圖的角度,分成了“骨骼”,“皮肉”,“機關(guān)”三大部分。
乍看就像一副骷髏鬼畫。
若是一般人來看,定會認為這是邪道之物。
不過朱意柔早就見過青源的木偶戲表演,對此倒是見怪不怪了。
“以烏鐵為骨干,靈木為皮肉……再添些毒鏢,鉤爪之類的東西做機關(guān),這是我初步的想法?!?p> “既能表演,也可作為兵器?!?p> 在青梅竹馬面前,青源也并不隱瞞,將大致規(guī)劃說了出來。
“若是有什么毛病日后還能返工,但今日肯定要把骨架先定型,其余的慢慢再說?!?p> 他這套做法,是先從傀儡術(shù)法決中,還原出“人偶”的形制藍本,再加上點自己的理解,最終定案。
須知在《喚魂馭靈真經(jīng)》原典記載中,可遠不止人類形態(tài)的“人偶”,更有什么“獸偶”,“器偶”,“奇形偶”……
只可惜,那白衣女鬼的歌訣傳達能力有限。
唱詞能傳授心法,舞姿能展示武技……可偏偏圖紙設(shè)計這些東西,無法用言語表達。
因此一旦投入實際工藝,青源只能憑悟性倒推演算,估摸著那些法決里都需要什么功能,便在圖紙上添上什么組件。
至于戰(zhàn)斗傀儡上的各類機關(guān)暗器,就得發(fā)揮奇思妙想了。
“既是這樣,又需要我做什么?”
朱意柔看著青源辛勤打鐵,滿頭大汗的模樣,便從門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來,直潑在青源后背,替他降溫。
“待會兒你替我提著幾個地方,打開幾處關(guān)節(jié)就成,還有那木頭,幫我雕個模子出來,我畫好樣子了?!?p> “成,那我也開工了?!?p> “對了,還有一茬事,小柔,你認識這東西嗎?”
青源說著,猛地想起什么,從衣襟里摸出個瓷瓶,丟給朱意柔。
那正是昨夜魔女龍穎給的“辛苦費”。
朱意柔接過瓷瓶,便拔出塞子,對著窗口的光芒向內(nèi)看了看,又小心敲了敲瓶身聽聲音,嗅了嗅味道。
“咦?這是蛛涎脂,竟然有這么大一瓶,你從哪搞到的?”
“此物是西域戈壁特產(chǎn),別說是咱這邊陲貧瘠之地,就是整個東大洲也都沒有?!?p> 她奇怪地看著青源,還是解答了一番。
原來,在西北域大漠的邊緣,有種體型巨大的蜘蛛,其用蛛絲織網(wǎng)后,結(jié)網(wǎng)中心的一塊會常凝有露水滴下。
若是有心人收集那蛛網(wǎng)下的水滴,再加以提煉,就成了這“蛛涎脂”。
此物似水非水,黏而不凝,一旦受火行元氣催化,便發(fā)生質(zhì)變,凝結(jié)成塊,從此堅硬強韌,耐磨防水。
作為人工煉制的寶材料,蛛涎脂不僅是許多靈藥的良好藥引,更能在巧匠工藝中發(fā)揮黏合劑的作用,可謂是當世工藝“萬能膠”。
一些高門大戶的人家,會拿這東西修補破損的玉器瓷器,不細看根本認不出來。
“朋友送的,倒是正用得著?!?p> “呆會幾個木料關(guān)節(jié)處就用這東西黏上試試?!?p> 青源神情一松,心想這魔女果然心思縝密,估計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她送這瓶萬能膠,正好助我煉成傀儡。
叮叮當當……
有規(guī)律的打鐵聲很快響起。
鐵錠先剪開,分幾塊捶打成條,再用車床定型成樣,漸漸做出幾段骨骼形狀。
與此同時,朱意柔也忙乎不?!從?,去皮,磨料,栓鉚,上松香油……這些粗活都叫一個大小姐來做,也是不容易了。
兩人就這般沒日沒夜地忙乎著,從天亮忙到了天黑。
一副半人多高的人形傀儡,終于漸漸拼出了一副“人樣”。
“……??!我忘了!”
青源猛地一拍腦門,突然想起件事來。
直到現(xiàn)在,傀儡骨骼定型,木料的皮肉也都快安裝上去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
“怎么?不合你心意?”
朱意柔此刻去了外衫,鬢角黏著一縷縷青絲,看上去頗有春光乍泄的少女滋味。
她赤著雙臂坐在窯洞窗前,以一個危險的姿勢將手臂伸向窗外,借著峽谷狂風(fēng)納涼。
回過頭,只見工作臺上擺著一副烏鐵打造的“骷髏”形狀,此刻尚未安裝“皮肉”。
那形態(tài)的確符合人形,除了略有些可怖之外,沒看出有什么問題。
“我的天老爺哦,出大事了?!?p> 青源一陣懊惱,忍不住捶胸頓足。
“這臀寬太大,肩寬太窄,還有它的頭骨圓潤度……這分明是個女人的骨架啊,我忘記調(diào)整了……”
不錯。
青源直到現(xiàn)在,才開始懊悔,前世的美術(shù)課沒好好上。
若是要煉制替身傀儡,本該與主人形態(tài)盡可能接近才是……而現(xiàn)在,青源所做的骨架,不僅身高不足,而且臀肩比也更接近女性。
咱怎么說,也是個即將成年的漢子了,怎么煉制傀儡卻煉出了個女性軀殼?
尤其是,按這喚靈經(jīng)的法門,本命傀儡是要和主人有心神勾連的,二者的形態(tài)本該越接近越好,可這樣……
“也罷也罷,現(xiàn)在這骨架都冷卻了,再想改制已經(jīng)晚咯,就這樣吧?!?p> 青源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水,轉(zhuǎn)頭看向發(fā)小。
“辛苦了,小柔,改天再報答你?!?p> “接下來就是最后一步了……”
說著,他只把毛巾一丟,走到那副“骷髏”身前,將它翻到了背面。
青源摸了摸衣襟,取出虛外丹。
而傀儡的脊椎骨中心處,正有一處凹槽……若是按照人體經(jīng)絡(luò)去看,此處是神道穴,也是第二元兵,“玄兵”的安置地。
吧嗒。
虛外丹嵌入凹槽,鷹爪形的鐵蓋自動扣死,其大小完全合適,嚴絲合縫。
緊接著,青源以銀針扎破指尖,擠出一滴血來,滴在那傀儡的脊椎骨中心……
畫龍點睛。
青源雙目微閉,默念口訣,將一縷心神度入其中。
「啟靈喚真意,血魂氣相連?!?p> 正是總綱中的兩句。
咯咯咯……
整個傀儡骨架微微震顫,從背心到四肢,仿佛擁有了片刻的生命。
看著如此一幕,窗邊吹風(fēng)的朱意柔眼神漸漸復(fù)雜。
青源啊青源,你可別是學(xué)了什么左道,走上邪路了……
“對了,小柔……是否有什么魔物,是能藏在人影子里的?”
青源一邊收拾著傀儡,一邊甩出問題。
與自己這種半吊子不同,這丫頭在族里地位高,也一直受的是正規(guī)私塾教育,封魔相關(guān)的東西也知道不少。
她想必知道一些。
“當然有,婆婆和我說過,那叫影魔?!?p> 朱意柔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青源腳下的影子。
沒看出異常后,她卻并不放心,單手掐了幾下法決,又雙指在眼皮前劃了一下,定睛再看,反復(fù)確認無誤后,才略微松了口氣。
“在哪見到影魔了?說罷?!?p> 朱意柔雙手叉腰,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青源。
“你本不該知道這種東西……影魔可不像畫皮鬼,窺心魔,這東西在市井謠傳里的鬼故事都沒有,極為罕見?!?p> “我是聽鬼魂說……”
“不可能,尋常的鬼魂也不該知道?!?p> 她不等青源解釋,就直接打斷。
“魔族裔分為兵,士,將,帥四個等級……像你前幾日遭遇的那一只,是士級的嗜肉漢,別名肉屠子。”
“像影魔這種東西,在各種書里都少有提及。那是至少將級甚至以上的高等魔裔,以你我的修為層次,根本碰不到才對,你是從哪知道的?”
“其實是……”青源有點手忙腳亂。
他提問前確實沒想到,龍穎的能力居然這么罕見,以至于引起了懷疑。
作為直男理科生,他做工程搞技術(shù)還行,但實在不擅長隨機應(yīng)變和撒謊,更不太會應(yīng)付女人。
更何況女人這種生物,不僅直覺敏銳,還不講道理。
青源想起手臂上的魔印,求生欲滿滿地解釋道:“是遇見了有類似能力的妖物,這才聯(lián)想到的……”
“嗯,有類似能力,那就只能是魔修咯?”朱意柔一把拽過青源的手腕,“讓我看看……你這是中招了?”
這丫頭下手倒是迅速果斷,直接從手腕探了青源的脈。
但龍穎修為比她高了不止多少個層次,留下的印記自然沒那么容易顯形。
于是找了半天,她最終沒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
“呼——還好,沒有染魔?!敝煲馊衢L長嘆氣,一副早熟的惆悵模樣,“看來你是遇見魔修了,是吧。”
“她對你說了什么?承諾了什么好處?”
“你信了她,是嗎?”
小姑娘死死抓著青源的手腕,發(fā)出一連串逼問。
不得不說,這丫頭雖然神經(jīng)質(zhì)不講道理,但卻反而把事情猜了個十有八九。
運算步驟全錯,但結(jié)果偏偏對了。
所以青源也很汗顏:“你多慮了……我不過是昨夜下去走走,碰見了些怪事,就想起來……”
“看著我的眼睛說?!敝煲馊嵋话丫酒鹎嘣吹囊骂I(lǐng)。
她抿著嘴唇,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仔細檢查著青源瞳孔中可能存在的心虛。
片刻后,一無所獲的朱意柔又自顧自提醒起來:
“青源,我娘就是被魔修害死的?!?p> “凡是深淵下出來的東西,沒一個是好的。”
“不管她跟你承諾什么,說了什么好處,一個字都別信!”
“就算真的染魔了……也和我說,我……我們總有法子的?!?p> 不管怎樣,這番“誤會”算是解除了。
在干完活后,二人走出工坊,青源打算送她回住處。
兩人就這么一路沿著懸崖邊小道走過。
一路上,朱意柔都用懷疑的目光緊盯著青源,讓他覺得好笑又寬慰。
不得不說,青源此世生母早逝,父親也對他這個庶出放養(yǎng)不管。家族的長輩們常年視他若無物,幾個兄弟姐妹間情分淡泊,整個青家冷漠異常,并無家庭的氛圍。
對他關(guān)心最多的人,反倒是這個并無血緣關(guān)系的小丫頭。
二人走過棧道和石路,順著山路緩緩下行。
山路巖縫里,長出了深淵獨有的巨大蘑菇。隨著太陽落山,它們開始微微發(fā)出紫色熒光,替代了路燈照明。
那淡淡的光芒嵌著青源的側(cè)臉,將他沉思的面孔定格下來,時間仿佛走得很慢。
一路走著,青源總是不時向著深淵下望。
“……”
朱意柔和他并肩而行,眨巴著眼睛看他。很想找機會說點什么,卻又強自忍住,假裝低頭揪草葉子,摘喇叭花。
“青源,長輩都說……不要總往深淵下看???cè)滩蛔∠蛳驴吹娜?,遲早會被迷了心智,然后掉下去的。”
“……你放心吧?!?p> 被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丫頭這樣叮囑,青源也是哭笑不得。
“我一個整日鉆研卜卦,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怎么可能在這種事上栽跟頭……”
想著想著,他又打趣道:
“小柔啊,說不定命中注定,我什么時候就要掉下深淵,然后從此棄武修魔,從此成為一代邪魔霸主,威震四方呢……”
“若有那一天,我就去討伐你!”
朱意柔揮了揮拳頭,信誓旦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