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床,趙啟和白喜春二人草草墊了墊肚子,便結了房錢離開客棧,趕奔城南溝。
城南溝,顧名思義,它的位置是在太平縣南邊,而且距離縣城必定不會太遠。
沿著鄉(xiāng)間小道走了大概六七里路,哥倆便來到了村莊附近。
勒住韁繩停住馬車,趙啟沖著白喜春一招手,示意道,“先進去,到家再出來,免得讓熟人瞧見?!?p> “哎!”白喜春聽話的跳下馬來,將坐騎拴在車后,隨后弓著身子鉆進車廂。
剛要起行,忽聽一陣喧鬧之聲從遠處傳來,趙啟不由一愣,連忙循聲望去。
只見十幾名腰扎喜帶,手中拿著各式鼓樂家伙的中年漢子,吹奏著歡快的小曲,喜氣洋洋地由遠及近開了過來。
緊隨其后的便是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端坐一名身著吉服的年輕小伙,胸前系著大紅繡球,不斷地向著周圍起哄叫好的人群抱拳拱手。
再往后看,則是一頂八抬喜轎,轎簾壓得挺嚴,連道縫隙都沒露,這讓那些想要一睹新娘子芳容的看客們大失所望。
等整支迎親隊伍和圍觀人群鬧哄哄的進得村去,趙啟揚起鞭子笑道,“走,跟上去瞧瞧,等會我也要去討杯喜酒喝喝,沾點喜氣?!?p> 車內(nèi)傳來了白喜春低沉的聲音,“小啟哥,咱,走吧?!?p> “啊?又咋了?”趙啟疑惑道。
很明顯他們兩個說的這個“走”字,壓根不是一回事。
“剛剛,那個,在馬上,坐著的,是我弟弟?!?p> “......”
“天降大旱莊稼絕收的如此荒年,白家還有底氣整出這樣一副排場給老二娶新媳婦,很明顯,用的就是大兒子這幾年拎著腦袋掙下來的餉銀。”
“九死一生百戰(zhàn)歸來,回鄉(xiāng)所見頭一幕就是這番場景,真不知道喜春此刻心中,到底是個什么滋味?!?p> 想到此處,趙啟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駕車駛離了城南溝。
一路無話,午后時分,二人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千金臺鎮(zhèn)。
眼瞅著就要進鎮(zhèn),趙啟被迫沖著一直待在車里的白喜春說道,“喜春,出來吧,我進去躲一會,你來趕車?!?p> “昂,好!”
換好了座位,趙啟隔著車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沒事,還有我呢,還有老秦,老許,咱們才是一家人。”
“嘿嘿?!卑紫泊汉┬陕朁c了點頭。
透過車廂上的小窗口向外看去,瞧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趙啟心中泛起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依著他的指引,馬車最終停在了鎮(zhèn)東頭一處獨門獨戶的大院門口。
院子雖大,但大多都是空場,和靠在障圍邊上的馬棚,只有五間外表樸素的青磚瓦房才是真正住人的地方。
“直接進,沒事?!壁w啟指指此刻正大敞四開的院門吩咐道。
老頭子的規(guī)矩一向如此,只要是他正處在營業(yè)狀態(tài),那家里的大門便從不關閉,方便過來就醫(yī)或是噶蛋兒的動物朋友們隨時進出。
白喜春將車趕進院中,趙啟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震聲吼道,“老魏頭子!快點出來!有貴客到了!”
等了片刻,正房屋的門簾一動,一個光著膀子的壯老頭,手中還夾著兩支筷子就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干啥?。看蠛粜〗械?!”
魏金富老家雖在關內(nèi)直隸,但在遼東住了好幾十年,口音早已被此地同化,因此一開口便是這個味道。
“你兒子回來了,還不趕緊出來迎接?”
趙啟一挑車簾,翻身跳下馬車,定睛凝神望向老頭細細打量。
快三年沒見,真是老了不少,體格雖看上去還算壯實,可從前一向都是直挺挺的身板如今已開始佝僂。
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多,兩腮的皮肉開始下垂,以往青須須的胡茬子變成了如今的花白胡須。
過去開玩笑似的稱呼他為老頭子,沒想到這會他卻真成老頭子了。
趙啟這位不是親生卻又勝似親生的老父親,瞧著面前這位俊朗小伙,仔細端詳半天,最終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兩步,試探著問道,“你是啟子?”
趙啟離家日久,又在戰(zhàn)場之上苦熬數(shù)載,容貌倒確實比當初在家之時成熟許多,因此他一開始還真沒敢認。
“不然還能是誰?先說好啊,我可沒死,是官府那邊出了岔子,誤送了文書,才把我給寫死了!”
趙啟擔心他跟當初的蘇濟一樣受到驚嚇,連忙先給打下了預防針。
“哎呦我的個天爺!”
誰知魏金富壓根沒聽這句解釋,確認了他是本人之后,直接走上前來抱住趙啟,低呼一聲老淚縱橫。
事實證明,即便兒女真的變作亡魂歸來,當父母的也是根本沒在怕的,只想抓緊時間與其親近親近,以免不知何時他們又會消失在了眼前。
正在這個工夫,屋內(nèi)又走出倆人,正是趙啟的親姨母,又是他的第二位娘親,芳名桂霞的孫氏夫人和表弟魏文佐。
趙啟擱這抱著老頭,還不忘瞧了他們娘倆一眼,這么一瞧,竟也差點就落下了眼淚。
爹老了,娘也老了,不到五十的年紀,頭發(fā)就已白了大半,看起來比以前蒼老了十歲都不止。
瑪?shù)?,小佐這小子倒是越長越精神了,看模樣個頭,再過幾年,也是個不次于老子的帥小伙。
等到這邊剛把魏金富安撫好了,那邊廂的孫夫人,卻又在確認了趙啟死而復生平安歸來后,嗷一嗓子昏了過去。
好家伙這幾口人忙成了一團,趕緊開始搶救。
白喜春望著這幕混亂卻又充滿溫馨的場景,眼神之中透露出來的滿是羨慕。
塵埃落定后,眾人到了屋中落座,開始談起各自經(jīng)過。
趙啟先把自己在高麗這幾年的境遇,簡明扼要,挑著不那么驚險刺激的橋段說了一通。
隨后便開始當起聽眾,等著老兩口開講,魏文佐從旁補充。
這一嘮,直接嘮到了日頭偏西,孫夫人才意猶未盡地端起碗來灌了一碗白水。
“感謝老娘娘保佑,我的兒死而復生,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一定得大肆慶祝一番才是!”
她說話間便站起身來,竟是要現(xiàn)在就去鎮(zhèn)上的娘娘廟里,請人過來大做法事敬謝神佛。
然后再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大擺流水席,請全鎮(zhèn)父老吃飯共同慶祝趙啟平安歸來。
“拉倒!可千萬別,我的親娘!”
趙啟一聽人就麻了,好家伙你這么昭告天下,明天我這點事兒就得傳遍太平縣,后天就到興平府!
那人家蘇濟那邊給我落實新身份的事還怎么辦?
“是這么回事...”
趙啟趕緊將老娘拉住,一五一十講明成破厲害,就連逃兵小隊其他三人的眼下情況也都說了一番。
“這事兒怎么把他們也攪和進來了?”
當聽到蘇濟要拜托周家?guī)挖w啟幾人重新安家落戶之時,魏金富皺起了眉頭。
“咋了爹?有何不妥?”
“別的倒也沒啥。”老魏捻著胡子道,“只是周家老大那人,我很不喜歡!”
趙啟一聽就樂了,“我聽老蘇頭說,人家哥幾個不是當官的就是開商號的大財主,你跟人家認識嗎?就敢說不喜歡?”
“我不認識周保清,但我知道他開的恒豐厚!”
“恒豐厚怎么了?”
“恒豐厚干的是啥買賣?是踏馬大煙土!整個興平府,外加半個廣寧府的大小煙館,都有恒豐厚參與其中!”
魏金富一拍桌子罵道,“這鬼東西害了他娘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說我為啥看不上他?”
別看老頭只是區(qū)區(qū)一個獸醫(yī),但平時沒少跟三教九流打交道。
因其醫(yī)術高明手段高超,不少外縣之人都來找他給自己大牲口瞧病,甚至就連馬匪也偶有接觸。
故此魏金富的消息面,至少在興平府地面上,還真就未必比蘇濟差。
趙啟聞言,皺起眉頭。
若不是老爹這番義憤填膺的痛罵,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跟這種人扯上了關系。
大漢朝廷對于大煙生意,雖沒有明文法令允許其可以合法買賣交易,但卻也一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因那些朝中大佬,包括德隆帝本身,都十分認同一個觀點:堵不如疏。
既然無法根絕,那就將其掌握手中。
換句話說,你可以存在,但要在被我控制的前提下存在。
為什么無法根絕,一個字,錢。
各種利益集團盯著這塊肥肉,誰敢提出來要把這玩意直接連根絕了,那下場必然是死無葬身之地。
至于底層百姓的死活.....
誰會在乎?
對上層來說,底下這些東西,本來不就是消耗品嗎?
多抽兩口而已,死不了人的。
就算真的搞過了火,推幾個倒霉蛋出來砍了腦袋,再選幾個幸運兒出來當青天。
一番運作過后,它們又會直呼萬歲英明,認為只不過是下面的官員太壞罷了。
自德隆十三年,洋土隨同泰西商船進入國朝南粵口岸始,三十四年時間里,共發(fā)起過十數(shù)次大規(guī)模禁煙行動。
終于,德隆四十二年,洋土已基本在世面消失,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些大小煙館。
取而代之的則是,漢土。
以及若干個被單獨苛以重稅,嚴格控制了進貨渠道,嚴格控制門店數(shù)量,以商號為名設立的“恒豐厚”們的建立。
沉思半晌,趙啟開口說道,“算了老爹,他干得那些事再傷天害理,也跟咱沒啥關系,而且也無能為力?!?p> “再說老蘇頭也僅僅是托他們幫著弄套新身份而已,還不至于牽扯我們太深?!?p> “嗯.....”魏金富聞言,沉吟一聲火氣逐漸消散。
見他們爺倆的談話告一段落,孫夫人忽然又想起一事。
“兒啊,既然你能重新又活了過來,那小文,順子,田七那幾個孩子,是不是也被官府給整岔劈了?”
趙啟搖了搖頭,老娘剛剛提起的這幾個人名,皆是跟他一塊長大的發(fā)小兒,也是與他同批被從千金臺征走的青壯。
只可惜,他們沒有趙啟這般幸運,早在柳京之戰(zhàn)和安東河決戰(zhàn)當中就已陣亡。
“不是,他們是真的死了?!?p> “哎喲,真是可惜這幾個多好的孩子了?!?p> 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傷心之事,孫夫人紅著眼圈哽咽道,“自從去年接到了縣衙送來的文書,田七他娘就瘋了,成天滿鎮(zhèn)子到處亂跑,可哪都去尋上一圈,說啥也要把她兒子給找回來?!?p> “我當時也差點跟她一樣,嗚,嗚?!闭f著說著,老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趙啟只好摟過老娘連聲安慰。
但猛然間他又感覺到哪里不對,“嗯?娘,你說去年?”
“是啊,就是去年??!”
“這...”
沒等他說話,孫夫人繼續(xù)道,“你是咱們鎮(zhèn)上的第一個,從你之后,被征了丁的那些人家,就接連不斷的開始收信兒?!?p> “你可是不知道,從去年入夏直到深冬,大半年時間里,鎮(zhèn)子里的白事就沒斷過,跟你一塊走的那些個孩子,全都...”
趙啟的腦袋“嗡”了一聲,這怎么可能?
千金臺是太平縣中一處大鎮(zhèn),雖趕不上人家興隆堡那般地理位置優(yōu)越,商業(yè)繁榮人口眾多,但戶口也不在少數(shù)。
老太太口中提到的那些孩子,是數(shù)十名年齡與趙啟邊上邊下,也受到了朝廷征召被送去了高麗的青壯。
同在一座鎮(zhèn)上長大,有的人即便交往不深,可總歸名字也都叫得上來,這些人當中,有的早死有的晚死,還有一些被分去別處駐防。
但是,至少其中一部分,趙啟很確定,他們在去年那個時間段當中,都還活著!
這踏馬到底是為啥呢?
哭了半晌,孫夫人抹了一把淚水,哭中有笑地說道,“你又不讓我做法事,也不讓我擺大席,更不讓我告訴別人,那我現(xiàn)在去跟你娘說一聲總行了吧?”
趙啟一聽,只好暫時壓下心中疑惑,“算了老娘,還是我去跟她說吧,眼瞧著天都暗了,后山黑燈瞎火的再把你給摔著?!?p> “剛好我也想到她的墳上祭拜一下。”
見他連自己想跟死去的妹妹訴說一下心中喜悅都不讓,老太太佯怒著推開趙啟,“那你去吧,我可不敢攪了你們親娘倆的團聚?!?p> “呵呵,你也是我親娘?!?p> 趙啟輕輕拍拍老太太的手臂,剛打算起身離開,卻又被她叫住。
“讓小佐和你一起去,另外把鍬鎬也帶上!”
“???”趙啟猶豫著道,“我燒些黃紙磕幾個頭便回來,就不用上墳了吧?”
“上個屁墳,前些日子他們爺倆剛整過?!睂O夫人柳眉倒豎,恢復了往日作為千金臺一姐大霞子的那份霸氣。
“我讓你挖墳!你現(xiàn)在既然活著,還留著那座破墳頭也不嫌晦氣?趕緊把它給老娘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