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妖前年下降竹節(jié)山。那九曲盤桓洞原是六獅之窩,那六個獅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為祖翁。祖翁乃是個九頭獅子,號為九靈元圣?!?p> ——《西游記》第九十回·九靈元圣
眾仙烏泱泱地返回了九重天,金雕不遠不近地跟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九靈元圣化成了個半大的小子,一路哭眼抹淚地緊跟著青華。原來這萬獅之尊的九靈元圣在妙嚴宮里一向也做個護身的童子,喚做“九靈”,平日里侍奉青華大帝十分謹慎,倒算得上是青華的知心人。
可金雕怎么也想不到“九靈元圣”這堂堂的萬獅之尊,化身時居然是個小童子的模樣,他私心里想,再怎么說九靈也應(yīng)該化成個青須花臂的大漢才像樣子吧?
到了妙嚴宮里,一群童子仙娥接地接扶地扶,七手八腳地把奄奄一息的青華安置在了寢殿里,又給諸仙奉了些茶水果子。眾仙奔波勞累苦不堪言,大多各自回宮安置了,只有托塔天王李靖和青龍孟章神君一路護送著青華回了宮。二仙此刻也并未客套,便安坐下來稍作休息,略用些茶水點心。
金雕素來覺得神仙們吃的太素淡,從來不與他們一道吃飯,此刻他搭眼一看,心里盤算了一下,隨后便在妙嚴宮中到處溜達。
青華大帝為人孤高,與眾仙不太往來相通,就連他的妙嚴宮都緊挨著東天門,恨不得再往東一步直接跳出九重天去。他一向和孟章神君還有些交情,這次孟章也算是救人救到底,心里打定了主意——青華不轉(zhuǎn)醒他就不出妙嚴宮!
可李靖與孟章不同,他奉玉帝圣旨領(lǐng)眾仙為青華助陣降妖,現(xiàn)在妖已經(jīng)降了,他只是等青華醒了,好向玉帝復(fù)命,他要是知道此刻金雕在盤算什么,肯定立刻拔腿就跑!
李靖和孟章各自用了些點心茶水,等內(nèi)殿仙娥出來知會說青華大帝醒了,二仙這才擦擦嘴進殿探望青華。青華氣息尤弱,臉色也差,但總算是轉(zhuǎn)醒了。孟章沒敢開口,心里卻暗道青華這總比上次打完梼杌的情景要好得多,看來過去兩千五百年里青華大有長進。
兩仙問候了青華幾句,青華一貫懶散,在自己殿中更是絲毫不拘束,他支著身子曲著左腿,剛換的素白蟬衣領(lǐng)口大敞,側(cè)著身子與二人搭話,滿臉的敷衍和憊懶,看得李靖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望著青華胸口和雙手上的新傷,李靖也實在不好意思與青華多計較——罷了罷了,他又何必跟這個老不死的置氣呢?終歸今日的差事已經(jīng)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啊,那明王真是個好幫手!否則你這條命哪還能撿回來?”孟章笑道。
李靖的一雙長眉立刻就立了起來——孟章這個丑泥鰍實在太不尊重青華這個老不死的了,我治不了青華我還治不了你嗎?于是他立刻訓(xùn)斥了孟章:
“青華大帝乃上古天尊!戰(zhàn)功赫赫!地位尊崇!神君莫要失了分寸!”
孟章選擇無視李靖,這老頭一向古板嚴肅,無聊透頂。
“不妨事,實不相瞞,本座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到九重天。”青華云淡風輕地說道。
兩千五百年前一戰(zhàn)梼杌,青華以血結(jié)下女媧法印才困住了梼杌,自己則落得個傷重不治,在妙嚴宮中龜息了一年,后面斷斷續(xù)續(xù)的養(yǎng)傷,三十年才恢復(fù)如初。梼杌見風就長,一日厲害過一日,它是百妖怨氣所化,不受天劫,誰也拿它沒辦法。半年前昆侖境地動山搖,天庭探知這畜生自己結(jié)了個混沌血印,一天漲一尺,妖邪無比,企圖以此沖破青華結(jié)下的女媧血印逃出生天。這次若不是青華大帝及時前往昆侖降妖,一旦讓它走脫了,那三界恐怕就要生靈涂炭了!
然而眾仙不知道的是,原來青華早就做好了殞身降妖的準備,昆侖山巔上,光是沖入兩層血印就要了他半條命,可他還是義無反饋,讓人不得不敬佩,不得不尊崇,不得不服。
三人正在說話,只見金雕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殿內(nèi),彼時九靈正捧著湯藥進殿,他就跟著九靈走到了青華面前,從袖子里摸出一個食指大小的小葫蘆,鄭重其事地在青華眼前晃了晃:“佛祖專門讓我給你的,能保天尊無虞?!?p> 青華接過葫蘆,對金雕略微頷首致意:“金雕護法,今日有勞相救?!?p> 金雕大喇喇地坐到了孟章旁邊的椅子上,面上毫不客氣:“不敢當不敢當?!?p> 那小葫蘆里是一顆帶著佛家金光的小蜜丸,青華把那丹丸捏在手指尖看了看,又看了看金雕,便大大方方地把藥吃了下去。
金雕露齒一笑,對著滿臉狐疑的九靈打趣道:“童兒,你怕什么?難道佛祖能讓在下在李天王和孟章神君的眼皮子底下給你主子下毒嗎?”
九靈怯怯地看了金雕一眼,腹誹道:好你個九頭鳥兒,原以為跟我總算是同一家,沒想到居然是個浪蕩子弟!他剛才親眼看見金雕拉著妙嚴宮的一位仙娥說話,兩人湊得極近,過了沒一會兒,那仙娥就快步跑出了妙嚴宮,現(xiàn)下還不知道到哪兒告狀去了呢!
金雕若有所思卻沒說話,九靈一邊奉湯藥給青華,一邊嘟囔道:“……也不早些拿出來,反叫帝君吃苦?!?p> “想必是佛祖吩咐了,要是妖沒降住,就不用浪費丹藥。單等梼杌被降住了,再勉強出手,救帝君一救?!泵险虏遄斓?。
金雕沒反駁,東極殿里彌漫著尷尬。
青華大帝已經(jīng)轉(zhuǎn)醒,孟章和這個九頭怪鳥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李靖懶得與他們閑談,于是起身便要告辭,豈料居然被金雕攔住了。九頭金雕之前一副不羈模樣,想他不過一屆散仙,不登三寶殿不入雷音寺的悠閑金剛,便是失禮些也無妨??纱丝趟麉s突然弓腰行禮頗為周正,臉上也不見了嬉笑樣子。
金雕對著李靖作了個揖,面上一臉嚴肅:“天王容稟?!?p> 李靖重新落座,就連孟章和青華都不禁側(cè)目而視,金雕抄著雙手站在窗前,望著不遠處院中亭子里旁邊的花草沉吟了一會,像是正在掙扎著組織語言。
“在下今日上九重天,是有一樁關(guān)系三界眾生的因緣要向各位陳情,此事一來是佛祖法旨,二來與在下家門有關(guān)。不瞞諸位,方才在下已請妙嚴宮中的仙娥持觀世音法旨往兜率宮請?zhí)侠暇チ?,想必老君此刻也正在路上,等老君到了,在下再為各位將此因緣業(yè)果娓娓道來?!?p> 青華頓時生出一種來者不善的感覺,然而還沒等他發(fā)問,李靖就坐不住了:“金剛?cè)绱岁囌?,要以觀音法旨請?zhí)侠暇H臨妙嚴宮,到底所為何事???”
可金雕不答李靖卻反問九靈:“九靈兒,你跟隨青華大帝多久了?”
九靈望著眼前的九頭鳥只覺得摸不著頭腦,可他雖心中雖有狐疑卻還是照實答了:“奴兒跟隨帝君已有三千八百年了。”
“那你一定曾經(jīng)見過她……”金雕聲音苦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怎么你們都沒認出她呢?”
“尊者嘟囔什么呢?”孟章被金雕莫名其妙的舉動搞得由疑惑到惱火,此刻已經(jīng)是要發(fā)怒了,青華還病著呢,有什么大事偏要此刻說不可?
“神君莫急,并非在下有意賣關(guān)子,而是此事事關(guān)重大,有一件要緊的物證由老君看守。如今只有見了那物證,一切才算的有根有據(jù),否則在下空口白牙,此事又波及甚廣,只怕是難以服眾?!?p> 孟章連忙勸道:“就算你有什么要緊事,也得等帝君修養(yǎng)兩天再說吧?帝君剛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金剛莫要強人所難??!”
金雕看了看塌上面色依舊如霜的青華大帝,轉(zhuǎn)過頭對孟章說:“神君有所不知,并非在下不知體諒,而是在下怕今天若不向諸位說穿這一段因緣,明日這妙嚴宮就要遭滅頂之災(zāi)了?!?p> 青華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更差了,金雕多有沖撞不知輕重,他和越鳥今日降妖有功,因此青華才一直隱忍不曾發(fā)作,可眼下這雕兒的口氣也未免忒大了。
“哦?本座倒是想知道,是誰要滅本座的頂?”
青華掃了金雕一眼,隨即便扭過頭去不再看眾人只閉眼休憩,可金雕毫不尷尬,他端起茶水喝了起來,眼觀鼻鼻觀心,面沉如水,只留下李靖和孟章面面相覷??磥斫袢者@如來的護法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太上老君來了才肯開口,到時候這鳥人又不知道要說出什么話來,著實惱人。
望著面沉如水的金雕,李靖心里不禁盤算了起來——靈山中人向來少踏足九重天,這金雕又確確實實是佛祖親信,斷不會胡攪蠻纏,十有八九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看他的架勢,聽他字里行間的深意,此事八成是沖著青華大帝而來。
青華大帝是上古神仙,若是有些陳年舊事也算尋常,可今日金雕明擺著是要在太上老君、孟章神君和李靖面前當眾陳述,這人選恐怕不是鬧著玩的——太上老君代表三清,孟章代表青華的親近人,李靖則代表天庭執(zhí)法者,從這個陣容來看,這位西天護法今日恐怕是要一鳴驚人了。
眾人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忽聽到殿外有人走動,想必是太上老君終于到了,不知為什么,青華的心中閃過一絲緊張。
太上老君駕臨妙嚴宮,他先向殿內(nèi)諸仙各自行禮,等看到了金雕才從廣袖中掏出一物來——那是一盞寶蓮燈,通身金光,花瓣似無風而動卻嚴絲合縫。
青華可以肯定他從來沒見過這物件,但是此刻他心口鈍痛卻真實的緊,他一時驚慟,以手捧心還全然不覺。
太上老君來時并不知道所謂何事,來找他的妙嚴宮的仙娥手里緊緊地握著觀世音法旨,等那仙娥一松開手,空中便出現(xiàn)一紙金箋,吩咐他帶兩千五百年前觀世音留在兜率宮的寶蓮燈前往妙嚴宮。那盞寶蓮燈,他從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他記得當年觀世音菩薩的確是從妙嚴宮捧著這盞燈出來的,記得當時觀世音眼波流動,難掩慈悲。
太上老君入殿,見李天王孟章均在,而殿中肅穆蕭殺,再看青華大帝反應(yīng),便知此事大有文章。
“帝君容稟,這就是兩千五百年前觀世音菩薩交給貧道保管的寶蓮燈。”太上老君沉聲說道,神色間多了一絲少見的謹慎。
青華面色鐵青,訥訥地問金雕到:“這到底是什么?”
金雕立刻將寶蓮燈收進了袖口,眼看孟章就要發(fā)問,他便搶先答到:“諸位容在下細細說來,這寶蓮燈,在下一會兒自會為各位打開,現(xiàn)在不打開,是怕帝君受驚動太深,反倒亂了心智?!?p> 太上老君明白了,他這是攪進渾水了,孟章正欲吵鬧,卻發(fā)覺青華臉色青白,倒像是真的受了驚動一般。眾人正色坐下,靜待金雕陳述,不料金雕一開口就驚煞了眾人——
“帝君可曾婚娶?”
青華提眉立目面有怒色,斥道:“三界皆知本座斷絕情緣,從未娶親!金剛何來此問?”
金雕點了點頭:“貧僧方才在妙嚴宮里轉(zhuǎn)悠了一圈,親眼得見化世間業(yè)果業(yè)力的血蓮池,帝君生于昆侖,弱水也源自昆侖,為拒眾妖,帝君將自己的昆侖墟化海為山,又以弱水為根,筑起血池,分元神化為蓮花,蕩滌世間業(yè)果,甘愿以自身度化世間萬劫,以自己的根基救苦于天下。如今這血池清澈見底,足見帝君法力無邊,功德無量,比肩天地?!?p> 金雕這一番話說的真誠懇切,眾仙念及青華大帝的功業(yè),無不嘆服。金雕也向青華行了個成禮,一時間眾人嗟嘆,各有所思。
“為筑血池,帝君偷走一瓢弱水,由此也斷了自己的姻緣,個中犧牲抉擇,在下佩服萬千。帝君說得對,天下皆知帝君已斷絕姻緣。但是帝君說的又不對,兩千五百年前,帝君娶得一妻,就住在這妙嚴宮里!”
金雕此言一出,滿庭皆驚,第一個跳出來駁斥的就是在一旁侍奉的九靈:“金剛莫要戲言!小奴陪伴帝君已有三千八百年,妙嚴宮里何曾有過女主人?”
“小九靈,你細細思量,兩千五百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事?”金雕反問道。
“兩千五百年前,本座苦戰(zhàn)梼杌,后龜息一年,天庭皆知,又如何?”青華答道。
九靈臉上變顏變色,想是想起來了什么,卻欲言又止。金雕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帝君當年苦戰(zhàn)梼杌,身受重傷,在妙嚴宮中做龜息之眠,一年方醒。醒來之后,帝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凡間一處叫古藍的地界,帶回了一個凡間的女子。她在你這妙嚴宮中無名無分,但她確確實實是帝君的妻子,非但如此,她還為帝君你生了一個孩子?!?p> “這!”
李靖聞言大驚,孟章瞠目結(jié)舌,就連太上老君都有點端不住了——天庭從未聽說青華帝君有妻有子,難道這樣的大事能在這妙嚴宮瞞的如此嚴實只字不漏?
李靖對青華拱了拱手問道:“敢問帝君,是否真有此事?”
然而青華臉上的震驚更勝于屋里的所有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孩子,”金雕說著站起身來,面向窗口,指著青華寢殿庭前的阿如亭說:“……那孩子就埋在那,是帝君的妻子親手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