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腳的登岸。三藏上岸,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jīng)回謝你罷。”老黿道:“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話,只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guī)讜r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蹦抢宵x才淬入水中去了。”
——《西游記》
靈山有弟子出走不奇怪,有手腳不干凈的孽徒偷了佛寶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人大費周章地偷來如來的袈裟,冒靈山之大不韙落在此處,卻又不施淫威、不傷天理、不淪魔道。只怕此賊心中所圖,為得就是要對付道行高深的神仙,比如青華大帝!
越鳥因見此關在位于雙山之中,便以為這一城是因地得名,其實不然。這“雙山”二字,正應了青華與越鳥“鳳屠凰”那一世的姓名——那一世,青華是南皋神洲蘭源國的國王,名叫公山,而越鳥是他的王后,名叫燕雙。
原來這丑人國之劫,皆是因青華所起,青華連連苦嘆,隨即便將那鳳屠凰一世孽緣與越鳥一一道來,雖是有所隱瞞,但也總算是講了個圓乎明白。
“……這豈不是正應了這雙山二字?哎!這一番終究是我害得殿下遭此大難?!?p> 越鳥立刻就明白了,方才青華吃了那“高大人”四鞭,又叫那“林捕快”蒙了雙眼,青華夢中七世為人,一本糊涂賬時隔千年總算結清,那兩個捕快定然就是當年的身中四箭而死的燕訣和雙目被毀的燕然,看來這雙山關丑人國,恐怕由始至終就是在等著與青華結算舊賬。
“時隔千年,想不到這二人塵緣依舊未了……”越鳥嘆道。
“本座一向不踏足塵世,若非今日陰差陽錯,他倆與本座的仇怨如何能了?難不成他們還能起兵造反,打上九重天,殺到我妙嚴宮去?”
青華皺眉怒罵,語氣甚是不快,越鳥乖覺地沉默著——這兩個凡夫俗子千年輪回,入了雷音寺,又偷走了佛祖的袈裟落在此處,到了今日終于遇上青華,總算清算了舊日恩仇??商煜履挠羞@么巧的事?這一遭恐怕是靈山有意設局,否則哪能叫讓兩個凡夫俗子向青華大帝討了債去?前番普賢菩薩施法將二仙困在那淫尼庵中,為的就是讓青華了卻塵緣,這次恐怕也是如此!靈山雖然是有心為青華修得個圓滿善緣,但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設局,只怕是要惹得青華不悅了。
果不其然,只見青華把手一揣,嘴里就零碎了起來:“普賢與觀音都來過了,今天不知道又是哪個?如來好興致,這是要在本座面前點雷音寺的卯嗎?”
青華怒發(fā)沖冠,越鳥不敢搭話,只能低頭不語。
“哼!這如來老兒好大的口氣,要將本座困在此處三年,這豈不是視天庭如無物!”青華越說越氣,他大袖一甩,扯地背上的傷口絲絲拉拉的疼,他不好意思叫疼只能忍著。
越鳥心里直打算盤,若真將這東極大帝困在佛祖法陣中三年,九重天與靈山不知要生出多少嫌隙齟齬來。天庭法度森嚴,別的不說,到時候九曜星官二十八星宿必定要踏遍八州來尋他,可真要到了那個時候,只怕靈山的顏面就要蕩然無存了。
面對暴怒的青華,越鳥想勸卻又開不了口,只能拉著青華的袖口低聲說道:“帝君別氣了……”
青華眼看不見,可此刻越鳥聲音溫吞,一身馨香直沖他鼻間,叫他瞬間軟了半扇身子,哪里還顧得上發(fā)火?
“好好好!我不氣靈山……靈山有靈山的打算,本座不氣那如來老兒。”
其實青華心里也少不了有些心虛,無論靈山如何設計他,造下這些業(yè)果的始作俑者都依舊是他,他便是受些罪倒也無妨,只是可憐越鳥無辜受難。
“青華,今日你吃了四鞭,又被蒙了雙目,這孽債已經(jīng)還清了,你我斷不至于要困在此處三年,你放心吧?!?p> 越鳥嘴上安慰青華,其實心里也忐忑得很,這事可大可小,靈山一個不慎就會激怒九重天,到時候可真是沒法收場,她首當其沖得穩(wěn)住青華,其余的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有殿下在身邊,便是真的困在這里三年,本座也未必就怕了?!鼻嗳A這話說得不失誠懇,他斷仙緣容易,想續(xù)連理卻難如登天,如今越鳥就算是胡亂嫁給了他,也只在九重天無位、雷音寺無座。既然如此,他們這對苦命的鴛鴦倒不如躲起來不見人了,無論是如何境遇,只要他倆能兩廂廝守,總都是好的。
“帝君哄人……”越鳥低著頭羞道。
青華和越鳥貼身坐著,正是郎情妾意你儂我儂之時,他們雖是境遇凋零,卻頗有些相濡以沫的意思。偏偏這時卻趕上那林捕快前來送飯,他撞破青華與越鳥親密情狀,口中不禁調侃道:“我說,高大人叫你倆在此坐監(jiān),不是讓你們作奸犯科,哈哈,真是丑人多作怪!不知羞??!”
青華素性清高,哪里受得了如此侮辱?可他聽出此人就是林捕快,也就是燕然的轉世。燕然當年被他暗害,一個堂堂的左將軍瞎了雙眼淪為乞丐整整八年,他盲了眼不過個把時辰便如此難熬,再想燕然當年之苦,他心中只能嘆天數(shù)作弄,哪里還有底氣叫罵撒潑?
“大人笑便笑,可我懷中之人是我妻子,何來的作奸犯科?”
林捕快詫異了一下,這男人方才倨傲得很,眼高于頂,不成想下了大獄竟轉了心性,看他不吵不鬧,只顧著他那一房妻子的清譽,林捕快心里倒對他生出些敬重來,隨即便也沒有再為難這落難的夫妻。
林捕快走后,越鳥雖殷勤侍奉飯菜,可青華是半點胃口也沒有,只略略飲了些水便懷抱著越鳥昏昏欲睡。到了二更天時分,越鳥原本正在青華懷中熟睡,突然卻覺得腳下地面震動,她一骨碌爬起身,只見那牢中地面突出一個大包,似乎有什么東西就要破土而出。
越鳥連忙喚醒青華,青華聽得那破土之聲,連忙將越鳥護在了身后——“越兒小心!”
土包越鼓越大,高出地面半丈有余才露出些形狀來,只見一物青如銅鼎,上有脈絡,有頸有頭,面生雙目。越鳥定睛細瞧,只見那東西頭鈍、寬而扁,鼻孔小,怕不是什么龜鱉之流。
片刻之后,那東西破土而出,口吐人言:“得知恩人蒙難,白黿特來相救,恩人還記得小妖嗎?”
越鳥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前來相救他們的,既非天兵天將,也非尊者羅漢,而是個兩千多歲的黿精!
“帝君,小王從未見過這個黿精,此刻它正對著帝君說話,難不成又是帝君結下的善緣?”
青華眼看不見,只聞到惡臭陣陣的牢中突添了一股水腥氣,可他想來想去,卻實在不知道這黿精是哪個。
“你是在與本座說話嗎?本座被蒙了眼,視你不見,還請直言?!?p> 黿精低下腦袋盡露謙卑,道:“恩人受苦了,是白黿來遲了!白黿當年只是個小妖,在那臨仙湖中被一只金螯叼住喉嚨,小妖不敵,正在生死之間,偏得了恩人顯圣。那螯精被恩人金身嚇住,連忙逃竄,小妖這才撿了一條命回來?!?p> 原來兩千五百年前古藍奇冤一世,青華無心插柳救了這個黿精的性命——那天他在妙嚴宮中轉醒,前往古藍縣搭救越鳥所化的孔氏,她在臨仙湖上顯圣,身上的金光嚇走了正要誅殺白黿的螯精,這白黿因此才得脫大難。
“恩人若是見了小妖,只怕也要不識,彼時小妖不過是一只小黿,如今已經(jīng)是身大如蓬了?!卑x說著悶聲笑了起來。
越鳥心思縝密,少不了要多想,這老黿雖然壽歲不短,可它慧根淺,修為低,這里的法陣連青華都破不了,它又哪來的本事進來營救她二人的呢?
“此地有佛寶護佑,你是如何進來的?”
“仙子有所不知,萬事萬物皆有罩門,這佛寶雖然厲害,可罩門就在下面?!卑x笑道。
越鳥心中甚是震動,兩千五百年前青華的一縷元神入世為人,短短七世竟結下如此多的善緣,由此可見青華心存善念,廣積善緣佛性深種??伤犃它x精的話,心里卻又禁不住的疑惑——白黿如何能識破佛祖法器的短板?
越鳥越想越不對勁,可還沒等她開口,青華就搶先盤問起了白黿。
“你是如何得知這法器的罩門的?”
白黿見了這千年的恩人,口中哪敢有半句虛言?便道:“稟恩人,稟仙子,小妖無甚道行,全憑了一位金身菩薩的點撥。那日我原本正在河底沉睡,突見水面上金光四射,便浮出水面查看。那時只見一坐蓮的菩薩,菩薩對我說,我那千年未得報恩的恩人當于此時此刻落在此處,叫我以土為遁,到此搭救恩人?!?p> 青華坐實了猜想,心中不禁生怒,他倒要看看,這次又輪到如來的哪位高徒戲弄他!
“好!好得很!本座問你,那菩薩法號如何?姓甚名誰?”
白黿哪里知道青華心中所思?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著頭懇切陳詞:“小妖實在不知,那菩薩渾身金光,小妖實在不敢追問,望恩人恕罪。”
越鳥眼看青華動怒,便連忙與他規(guī)勸道:“帝君,先出了牢獄要緊?!?p> 白黿甚是恭敬,馱著二仙便行。青華緊緊抓著越鳥的手,半點不敢松懈,他身邊盡是泥土腥氣,由此可見他們正在地下前行。他氣得咬牙切齒,靈山真是好心思,叫他挨打瞎眼,土遁而逃!真是奇恥大辱!
白黿馱著青華與越鳥行了半個時辰有余這才露出地面,二仙在地下憋悶了半天終于破土而出,雙雙不顧儀容癱坐在地上,只顧大口大口地吸氣,半晌間誰也不說話。白黿不敢怠慢,緊緊守著二仙,突見西邊有金光閃耀,它連忙垂頭而拜,口稱菩薩不止。
青華聽見白黿跪拜默念,便知道這始作俑者已是近在咫尺,他咬著后槽牙問越鳥:“越兒,來著是哪個?”
越鳥低頭垂目,她心有余悸卻不敢撒謊,只低聲說道:“帝君……來者是……文殊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