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六出”是芳騫林里的杏花林,這里的杏樹不是凡品,五色六瓣,核內(nèi)雙仁,喚做仙人杏,凡人若是吃了,可得不死之身。梼杌和青華在春分六出閑坐,微風(fēng)一卷,杏花的花瓣就在地上打起滾來,端的是一副春光好景,這是迄今為止梼杌最喜歡的花園,因為這里非但盛景無雙,還有杏子吃,她喜歡吃杏子。
“等等等等……我沒聽明白……”梼杌出聲打斷了青華,先前她問青華,那天越鳥為何哭得如此慘烈,青華就給她講起了龍川和扶南一事,可她越聽越糊涂,總覺得青華前言不搭后語,像是在說夢話一般,
“哪里不明白了?”青華大手一擺,眉頭就皺起來了,梼杌實在愚笨,這些年難為越鳥兢兢業(yè)業(yè)地教她,可她就是個榆木腦袋。
“你等等,我捋一捋,這個雄龍……”
“扶南?!?p> “……這個雄龍,你說它是個無惡不作的懷胚子,它都干什么了?”
對于神仙們口中的善惡,梼杌不敢茍同,這些牛鼻子沒事干就瞎琢磨大道理,在他們看來吃個兔子都大逆不道,她可沒那么好騙。
青華把手一揣,認認真真地跟梼杌詳述了扶南的事跡——吃人害命,虐殺同類,摧毀佛塔,口吞舍利,弒父娶母,甚至還想輕薄越鳥。
梼杌略顯局促地點了點頭,能把越鳥惹急了手起刀落的妖果然不同凡響,還沒成家立業(yè)就已經(jīng)如此惡貫滿盈,確實是不殺不行了。
“然后那個雌龍……”
“龍川公主?!?p> “……那個雌龍本來應(yīng)該嫁給雄龍,但是我?guī)煾刚塘x出手把那個畜生給宰了,這雌龍就不用嫁給那個王八羔子了,是吧?”
青華點了點頭,隨后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別的妖精為什么會覺得雌龍不吉利呢?”
梼杌兩眼瞪地溜圓,眼巴巴地等著青華解釋,可青華也實在解釋不了。
“啊……這個……龍川公主出身高貴,公主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總是落在別人眼里,久而久之,有些常日無事的人,不知輕重出口傷人,將公主失夫,說成是公主不祥,將未成親的夫婿逼瘋了。”
梼杌點了點頭:“哦,吃飽的撐的就是欠打唄,常日里要是有人每天賞它們嘴巴子,它們就安分了,依我看,這事就賴敖欽!”
最讓青華感到奇怪的,是梼杌記不住“扶南”,記不住“龍川”,但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南海龍王叫“敖欽”,她帶著一種“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無所畏懼,一句話就把青華逼到了絕境。
“這……這從何說起?”扶南是西蠻龍宮養(yǎng)出來的,是越鳥殺的,議論龍川不祥的是五族妖精,青華就是想不明白,這件事怎么能怪到敖欽身上。
梼杌盤著腿一本正經(jīng)一板一眼地對青華解釋道:“你看啊,他生了一個女兒,看起來千恩萬寵,可什么人會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尚在腹中的玩意???如果敖欽真的愛惜自己的女兒,他不得好好給自己挑女婿?就好比你吃丸子吧,你一口都沒嘗,不知道里面有沒有馬蹄蔥花,也不知道是咸口的還是甜口的,你能上來就弄一碗?不可能的!你要先嘗咸淡,看合不合胃口,然后才決定是多吃點還是少吃點!這事就是賴敖欽,他糊里糊涂豬油蒙心,好端端地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不知道幾張嘴幾條腿的玩意,如若不然哪來這么些破事?”
青華啞然了,越鳥說過,梼杌乃上古之靈,她未經(jīng)雕琢,因此帶有一種遠古的智慧和干凈,到了今天他才明白越鳥的言下之意——梼杌不在乎叵測的人心,因為在她看來,人心根本不該叵測,一切都是黑白分明的,她說起話來粗野,可卻偏偏又帶著幾分得道的通透。她有她自己的一副道理,可青華卻沒有越鳥的慧心妙舌,二人陷入沉默,梼杌卻突然開口了——
“我真討厭這里?!?p> “你不是一向喜歡這春分六出嗎?”青華回嘴到。
“我不是說這里啊!我是說這個世間!”梼杌說。
“我看到了師父的千世劫,人間苦不堪言,人狡詐狠毒,連自己的親身骨肉都能殺,實在是兇猛至極!妖精們利欲熏心戕害同族,蠅營狗茍短見無知!神仙和佛陀們滿嘴的眾生平等,其實根本就是躲在云深不知處避世離俗,對世間寡恩薄義!我看這世間各個面目可憎!我還是和師父在一起最清凈!”
世事無常,命數(shù)更是難以捉摸,梼杌是滅世巨妖,她造化齊天,可她雖得二道多次圍剿卻依舊留得命在,如今更是有越鳥這樣的良師和青華這個六御之尊在旁提點教化,若論命數(shù),她倒不知比旁人強多少。
“可你師父……命數(shù)有限,若有來日,你……你不怕死嗎?”
若眼前人是越鳥,她必定立刻就能識破青華的心思,他這是分明是話中帶勾,試圖引著梼杌想起越鳥的天劫,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梼杌望著從枝頭落下的杏花,意興闌珊地對他說:“所有活著的終究都要死的,不是嗎?你也是,你也會死的?!?p> 世間凡是喘氣的,都總有死的那一天,越鳥會死,青華會死,梼杌也會死,既然死亡無可避免,那生命不就是奔騰入結(jié)局的長歌。
“是啊,我也有死的一天?!鼻嗳A說。
梼杌死而復(fù)生,她的壽歲就連西王母都不敢猜測,可越鳥說她如今長成了個豆蔻年華的小丫頭,青華似乎也總覺得她不過是個小丫頭??伤e了,百妖遠比百仙年長,此時此刻,跟他說話的不是一個年輕的妖精,而是死而復(fù)生的上古亡魂,它們的肉軀雖然已經(jīng)消微,可魂魄卻依舊留在世間。三界就是這樣,一歲的、一百歲的、一千歲的、一萬歲的、十萬歲的,所有生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卻彼此見面不識,怪不得這里總是亂七八糟的。
“但我還是希望你死在我前面,哈哈哈!”梼杌說。
青華笑了,世間的辛密在此刻欲蓋彌彰——所謂苦海,就是認領(lǐng)了悲生卻還希望別人比自己更慘,就是希望自己能自由而別人卻得受拘束。
苦??嘁樱锒际窍氡舜算藓Φ撵`魂。
“你才痛陳三界糊涂,轉(zhuǎn)頭就執(zhí)意盼本座早死,你可曾想過,若眾生皆可拋卻恩怨,天地便可極樂太平,可若眾生皆如你一般,希望別人能放下因果,自己卻執(zhí)著恩怨情仇,該當如何?”
在越鳥的千世記憶中,梼杌勉強懂得了放過和釋然,可她深恨青華,決不許他全身而退。在她看來,青華身背百妖血債,非粉身碎骨不能贖??汕嗳A此言卻也不是無理,世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別人都放下恩怨情仇,就她一個大仇得報,苦海的苦也許就源自于此——眾生要么都放下,要么就都在苦海里泡爛,誰也別想著能占誰的便宜。
“你說活著有什么意思?”梼杌懶洋洋地問青華,在她看來,眾生庸庸碌碌,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睜眼的,就算是宿命杵在他們鼻子底下,他們也不認識。生,仿佛就是走個過場,臨了清算一切,重頭來過,這和一盤棋有什么區(qū)別?贏了輸了,最后棋子不還是在棋簍里?
青華沒有說話,他親手摘下了一顆飽滿的杏子遞給梼杌,梼杌立刻就放進了嘴里:“好甜?。≌婧贸?!”
眼看青華正挑著眉笑看她,梼杌不禁翻了個白眼:“你的意思是,我活著就是為了吃杏子???”
春分六出的杏花無邊無際,有的很紅,有的沒那么紅,梼杌分不清,她只知道這里是極美的地方,是一個好去處。她不知道杏樹要長多久才會結(jié)出果子,青草要拼命生長才能這樣綠,這樣肥美,也不知道一顆杏子從果核開始生長,要多辛苦才能長成香甜的果子。
“世間從無到有,有是萬物生長五彩斑斕,無是寂靜沉默生死同門,若眾生皆得大道,那么世間還剩下什么?”
梼杌有些詫異地望著青華,她以為這樣的道理只有越鳥能說出來,想不到青華這個笨家伙居然也有此感悟。大概世間注定烏七八糟悲喜交加,生死也好,喜怒哀樂也罷,有過嘗過,總比虛無要好。
“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肯放過你,三界就能平安喜樂了?”
青華露出一個苦笑,事到如今,梼杌的生死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他終于看透了所謂“滅世之災(zāi)”的本質(zhì)——世間人人憎恨彼此,同歸于盡不過是命中注定。
“我并無此意,我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