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yuǎn)公府自得齋中,凌霜手捧一卷經(jīng)書,方看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卻不禁想到了南容澈,又令她心下自生一陣慌亂:這一篇原是寄托女子對夫君的仰慕與思念之情的,自己怎會望文生義、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主君呢?
說起來,主君今日在校場上的言行舉動,恐怕亦不能用“溫其如玉”來形容。凌霜無奈地笑著搖頭,意欲驅(qū)散此時走偏的思緒,抬眸間卻瞥到了放在桌角上的一方錦盒——上鐫龍鳳一雙出沒于云海之中,栩然有生趣。
“是因為陛下?”凌霜看著這方從小筍手中接過的、用來盛放白梅暖袋兒的錦盒,又想起那日她意欲歸還暖袋兒時,晏麒曾有此一問。當(dāng)時她因只想到了賜婚之議,自是當(dāng)即予以否認(rèn),而此時回想起這個問題,卻覺得不能再如那般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閉合的錦盒一角露著一點明黃,應(yīng)是鋪襯在盒內(nèi)的絹帛,想是先前取出暖袋兒時帶出的,當(dāng)時并未留意。
凌霜起身將錦盒捧到近前來打開,準(zhǔn)備將絹帛取出重新疊好,這才發(fā)現(xiàn)這幅絹帛之下附有一幅圖畫:錦帳之下,一身太子冠服的少年側(cè)身面向榻里而坐,眉目含情地望著榻上的一卷被子。
凌霜很覺驚奇,便捧起絹畫仔細(xì)端看,竟覺得這畫中情景似曾相識,直將她的思緒牽回了六年前。
臥房內(nèi),凌霜抱膝坐在床上翻看著《女金方》,聽到有人推門進(jìn)來,只當(dāng)是來送藥的侍女,并未十分理會。
“看起來并無大礙嘛。”這聲音清朗中帶著一點戲謔,自然不是出自侍女。凌霜聞聲抬頭,卻見一少年公子正瀟灑自若地站在自己的內(nèi)室中,手持一面折扇掩住面龐,錦衣華帶,褒袖長裾,分明是晏麒慣常的裝束。
凌霜驚了一瞬,繼而開口問道:“殿下怎會到此?”
南容澈這才將折扇從面前移開,笑說道:“還是小凌子你有眼力,你府上的守衛(wèi)可都將孤認(rèn)作了子麒。說說,是怎么認(rèn)出來的?”
“殿下與晏公子舉止氣質(zhì)大不相同?!绷杷谥腥绱俗鞔?,心中實則在想:晏麒斷不會貿(mào)然闖入人家閨房,似太子殿下這般無所顧忌。
凌霜方要下榻見禮,忽而意識到自己此時只穿著中衣。方才驚疑之間與南容澈答話,竟疏忽了此節(jié)。思及于此,凌霜頓覺臉上一熱,顧不得君臣之禮,自先反身扯過被子鉆了進(jìn)去,連頭也蒙在被里,半晌不發(fā)一語。
南容澈見凌霜如此,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兀自愣了片刻,方又笑道:“我說小凌子,你這時候躲還來得及嗎?說什么身體不適,原來是在家中偷懶,如今被孤逮了個正著,你不打算好好交代一下嗎?”說話間已自走到凌霜的床榻前,便要俯身去揭開被子。
凌霜聽到腳步聲近前,自是更覺困窘,緊緊裹著被子向榻里滾去,在被中悶聲說道:“你先出去!先出去!”
南容澈伸手揭被的動作頓在半空,像是被眼前凌霜的舉動驚到了。她無故缺席伴讀讓他擔(dān)心不說,他不惜違反宮規(guī)親自出宮來看她,她竟敢如此無禮呵斥他出去,真是豈有此理!于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榻上,自嘆道:“真是目無主上啊,看來孤得和靖遠(yuǎn)公談?wù)劻??!?p> 凌霜聽他如此說,自覺失禮,方從被中緩緩探出頭來,解釋道:“我并非托謊偷懶?!闭f著以目示意南容澈看向枕側(cè)那本她方才情急之下丟開的《女金方》,繼續(xù)說道:“那個……是初至,因覺腹痛得厲害,父親說今日許我在府休息的。”
南容澈取過來看了那翻開的書頁,記的是女子經(jīng)期保養(yǎng)之法,自解凌霜之意,卻也不好意思起來。方才全然未覺,原是自己唐突了女孩子。此時還坐在她的繡榻上,而再看向凌霜竟不覺口結(jié)起來:“我……孤……你……小,小凌子……那個……”
南容澈正自情赧,卻聽到靖遠(yuǎn)公在外敲門喚道:“霜兒?!蹦先莩阂惑@回神,連忙向凌霜作出禁聲的手勢,意思是不能讓人知道他在這里。
凌霜會意:太子身著晏麒的衣裝而來,必然是偷偷出宮的,如果被父親看到,定要告到皇帝那里去,太子難免被責(zé)。
而南容澈接下來的舉動,更讓凌霜始料未及,只見他倏地彈起躍上榻來,旋即揭開覆在凌霜身上的錦被,反身鉆去被底躲藏??雌饋懋?dāng)時這間房中最窘迫的人似乎當(dāng)屬南容澈,而隱在被底的他或許并未意識到,在他身前還有一個較他更覺窘迫百倍的人。
如今回想起其時情狀,凌霜卻不禁搖頭失笑。觀彼當(dāng)時所為,哪里像是莊嚴(yán)持重、天威赫赫的主君?思及于此,主君的聲音仿佛又響在耳側(cè):
“這話如果是出于君臣之義,就不必說了?!?p> “你倒是慣于在朕面前稱臣,難道就不曾換個思路看待和朕的關(guān)系嗎?”
“雖然相熟,也不能越禮太過。愛卿你雖為將帥,終究是女子,閨名豈可任人輕呼?”
“朕很是喜歡思暖這個名字,以后便對愛卿以此相稱了?!?p> “朕的懷抱可有驅(qū)寒之效?”
“朕倒不介意你恃寵而驕?!?p> “可若是朕真正傾心之人,卻對朕無意,該當(dāng)如何?”
“對于朕擇后的事,你真沒有什么想法嗎?”
“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也還罷了……”
“難道于你而言,如何給他定罪,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嗎?”
“在你看來,朕要治他的罪就沒有別的因由嗎?”
“不知平朔將軍什么時候也能以關(guān)懷同袍之情,多體諒一下朕心?!?p> ……
他說過的話,原來自己都清晰地記得,包括那一句感覺是自己聽錯了的“朕的思暖,在想什么?”
今日前時的種種思緒在腦海中交相纏繞,卻使得凌霜心中疑霧盡去、一瞬清明,再想起那兩個衛(wèi)士說的主君以“忘寒兄”自稱的話,凌霜似乎明白了的主君當(dāng)時究竟為何會那般震怒。
既已悟知主君心意,凌霜不禁想起那日在清心殿中,太后說的那些話以及自己當(dāng)時的應(yīng)對之辭,心頭隨之泛起隱隱的酸楚和疼痛。凌霜仔細(xì)地將手中的絹畫收疊起來,貼身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