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對自稱扶朔貴族之后、醉夢里主人的梅岑自是將信將疑——眼見顯是一場事變,并且對方是有備而來,可謂以逸待勞,而目前毓寧公主與晏麒之處境究竟如何,自己尚不得詳知。這梅岑與守在行轅外的兵士到底是何關(guān)系,是否真與寧州軍有所勾連,倘然眼下已生兵變,江家舊部是否也參與其中?如此變故只是因為推行新政引起的嗎?毓寧公主送回京中的那封信本就有可疑之處,如今看來自己此來寧州卻竟應了對方的請君入甕?對方又究竟是誰?雖然眼前所見的梅岑顯然與扶朔有淵源,而觀此事態(tài)又并非憑她一人之力所能為之。那么,她背后之人又是誰?記得臨行時父親說過寧州之事未必與京中之事無關(guān),難道策劃這一切的竟是左少琛嗎?
凌霜心中這諸多疑慮,一時實不得解,想到目下情形既已如此,退無可退更又不能無謀而妄動,不如且順其意,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而況聽梅岑說到晏麒,無論如何,這確是凌霜此時最為關(guān)切之事。于是凌霜這才躍下馬來,向梅岑拱手見禮:“夫人以族親之誼相邀,凌霜豈能不領(lǐng)盛情。只是凌霜此來寧州,幸得一眾親隨周全護衛(wèi),今番我若獨自前去赴宴,心實不忍,若攜眾人一同前去,又恐于貴處太過叨擾。夫人若果知道晏麒所在,不妨直言相告,也可省一番勞煩?!?p> “將軍客氣。敝館雖然地方不大,要招待這一行十幾個人總還使得,諸位就請一同移步,同去醉夢里吧?!懊丰σ馔鹑?,如春風吹開秀色,暖蘇宜人,看得幾個親隨心神蕩漾,身體卻并不敢稍動,只把眼睛望著凌霜等著她的首肯。
“如此,有勞夫人帶路。”凌霜回身上馬。
梅岑略一擺手示意,便有兵士趕過來一駕高廂馬車。梅岑款款登車,不急不忙地獨自驅(qū)車在前導引,似乎對于一行高頭大馬、手握利器跟在后面的凌霜及隨從人等竟無半分設(shè)防之意。凌霜回首瞥了一眼守在公主行轅外的兵士,見其依舊保持著嚴陣以守的架勢,而他們身后的大門也隨著梅岑的離開又緊閉如初。
凌霜隨車行過數(shù)個街口,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街中的景象,周遭并無甚異動,只是陸續(xù)地有店鋪開張,小販出攤兒,街上的行人商客逐漸多了起來,各自忙著自己的生意活計,有序地避讓開街道上行過的車馬,只當是平常見慣的,并不覺得驚怪??雌饋韺幹莸陌傩杖匀皇前簿訕窐I(yè),并不像已處于兵變的擾攘之中。
她沉靜的眼眸中閃著敏銳的精光,不曾放過任何目之所及之處,即使是街角的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窗里的情景也都收入眼底:一個女童戴著用稚拙的筆觸勾畫出夜叉形象的假面,在窗前揮舞著一段枯枝玩得起興,卻忽然被人拉到一旁去,隨即關(guān)上了窗子。凌霜心有所觸,只一時意味不明。
馬車終于轉(zhuǎn)進一條寬巷,此巷兩側(cè)彩樓林立,錦幟高張,花燈懸置,脂粉飄香,晨間顯然不是此中最鬧熱的時節(jié),卻也不時有濃妝艷抹、花紅柳綠的妙齡女子在樓前倚欄嬉笑,向著來往的行人招展紅袖。行不數(shù)步,迎面便見一豎匾當空懸在街巷中心,其上“醉夢里”三個鎏金大字在晨光下顯得格外醒目耀眼。
濃香的脂粉氣使凌霜倍感不適,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兀自勉力隱忍,以致雙眼氤出了點點潮濕?!翱磥磉@里竟是新政未到之處了。”凌霜心中暗自猜測:“莫不是麒兄欲在此推行新政遇到了阻礙?難不成這些女子竟寧愿過這賣笑生涯,反覺朝廷所行政策是在毀其生計,故而其所謂主人梅岑攀附聯(lián)結(jié)寧州權(quán)貴,不惜拘束欽差并對毓寧公主施壓,以圖阻撓新政?”轉(zhuǎn)念又想:“不對,若只是如此,他們大費周章引我到寧州又是為何呢?”
凌霜正自思索,梅岑卻已下了車走過來,笑說道:“將軍的臉色看起來可不大好,莫不是敝館之所在讓將軍受驚了?“
“哪里,“凌霜淡淡一笑,回道:“夫人請我等到此一洗風塵,可知別有一番苦心?!?p> 梅岑仍是滿臉笑意,向著東面一扇頗為氣派的雕花大門伸出手道:“請。”
凌霜負劍走在前面,眾親隨緊跟其后,入得門來,卻見堂中陳設(shè)清雅,異常肅靜,與方才巷中所見大相徑庭。堂中并不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凌霜正感疑惑,卻見梅岑在旁抬掌輕拍了兩聲,便從東西兩壁的帷幔后應聲走出兩列戎裝佩劍的女子,她們身量相當,風姿爽利,齊齊向凌霜見禮。
凌霜更覺詫異,不禁詢望向梅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梅岑莞爾不答,此時卻有一陣男子的朗笑聲從樓上傳來并說道:“凌霜將軍如何不知,這不就是南曄新政嘛!”凌霜循聲望去,又聽到那人語氣中半含戲謔半帶威脅地繼續(xù)道:“將軍既來赴宴,何不到樓上就坐?晏上卿他,可是有些等不及了。”
聽他提到晏麒,凌霜未曾遲疑,將身就地騰躍而起,飛出后在樓梯上略一借力,旁人堪堪只瞧見她三兩步的動作,待定睛看時,她已穩(wěn)穩(wěn)落在了樓上那說話人所在的門口處。
眾親隨方要有所行動,卻被那些戎裝女子在前擋住,正欲拔劍,又見凌霜擺手示意,方才暫時按劍不動,卻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凌霜推門走了進去,一股不知名的馨香之氣撲鼻而來,此處本是脂粉鄉(xiāng),這似乎也不足為怪。而對面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臥榻,榻前垂著的紗帳被進門帶起的風掀開一角,即便隨即又落了下去,可凌霜還是不失時機地看到帳內(nèi)那個衣衫不整的男子——似是晏麒!
凌霜實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在原地怔了片刻,終于猶疑而擔憂地喚了一聲:“麒兄?”
對面沒有回答,只有隱忍而低沉的喘息聲斷續(xù)地從帳中傳來,使房中似乎被一種渾濁的灼熱和難耐的欲望填滿,這使得凌霜感到詭異的同時,亦生出幾分不知所措的緊張,凌霜自作鎮(zhèn)定,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劍。
“將軍放心,晏上卿眼下尚無大礙?!睆呐P榻一側(cè)的圍屏后傳出的聲音,狡黠中帶著掌控一切的意味:“至少在此聽我閑話幾句的功夫還是有的?!?